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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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困惑55 (1)

白凤鸣等人被让进大队部,各自寻座位坐下,只有郑学礼茕孑而立,细长的手指勾着简单的行李,脸盆里装着书籍和洗漱用具,网兜儿低垂在脚边勒得他指尖乌青。王守业先是盯着郑学礼手里的二胡停了两秒钟,随即冲他漾出难为情的一笑:“我这就去找郑先生先接您回家,您在这儿稍等一会,我去去就来。”长期以来,东荒地对郑氏父子始终心存敬畏,而今看到郑学礼这般光景,他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郑肇庸迈着四平八稳的步态,深邃的目光锐气十足,透出山高水远的大家气派。现在,向我们走来的这位老人,是位善于思考的老人——

肇庸先生生于光绪11年,从光绪、宣统、民国,再到新中国成立,他经历了宣统皇帝被国民革命军赶出紫禁城,眼看着中华民国的江山立起来,又看着它一天天垮下去,这个朝代比满清的那几个朝代垮得都快。江山轮流坐,这是自古就有的,生灵涂炭,世道乱一阵子不足为怪,儿子出生入死,那是时代的需要,是顺应潮流。

郑先生一生中饱受动荡,便有所总结。历史永远都不会重演,却有着如此惊人的相似。他不停地、执著地探寻着历史的残梦和悠远苍茫的文化感悟。在感悟人生方面,他已远远超越了时代。历史犹如一面镜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似水流年,一朝朝更叠,练就了这位古稀老人洞达世情、藐视世事的个性。他恃才傲物、豁达刚强、宁神内敛、无我两忘的生活着。他总是说,不论是日升三竿还是雪飞六处,都是领悟生命的一个过程。古往今来,围绕着权力之战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今中外,这样的事例还少吗?

郑肇庸先生见到郑学礼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色,接过行李无声地驮在背上,牵着儿子的手,仿佛是牵着一个刚刚学走路的孩子。他驮着简单的行李,走在扑扑扬尘的土道上,忽然想起了闻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一种悲壮的情绪在他的胸膛里鼓荡起来……

耿玉崑没有开大会的习惯,在他看来动不动就开会,是没事找事的闲人行径。遇到点儿鸡零狗碎的事情,就把人弄在一起装模作样儿地开会,开什么会?有那工夫,还不如多干一会活儿呢。白凤鸣曾不止一次地批评过他政治观念不强,提醒他说话办事都要突出政治,不能感情用事,可他并不以为然。故此,即使面对像今天这么重大的政治事件,他也没有开会的想法。

生产队的房梁上吊着盏油灯,毛驴拉着豆腐磨在磨道上保持着匀速运动,乳汁般的豆浆汩汩有声地流进水桶里。牟鸿禧扎着肮脏的围裙在蒸汽中摇着豆腐包,过滤出滚烫的豆浆,“哗哗”地流进大缸里,汗水从他那油光光的秃脑袋上直流到了脸上。

先到的社员坐在豆饼摞上,装精料的缸沿上,柴禾垛或料包上,晚到的被挤到里屋的那面大炕上。好些人围住两个人听他俩蹡蹡着,见徐三晃儿拎着料桶进来,其中一个粗声大嗓的嚷道:“三哥,你给讲讲黑瞎子和老虎打架,我说黑瞎子厉害,二抽巴非说老虎厉害。”

徐三晃儿给牲口添过最后一遍料,饮完水进屋,牟鸿禧已帮他把火扒了出来,他蹲在灶坑旁边把豆饼架在一根断锹把上,那些人又朝他围拢过来。

徐三晃儿见大家兴致勃勃地让他讲黑瞎子和老虎打架,把架子端起来了:

“老话儿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要说黑瞎子那玩意,傻大黑粗的可是有把子蛮力气,我在半拉窝家住那昝见过,碗口粗细的松树,用巴掌抱住,一摇再一薅就连根儿拔出来了,老虎哪是它的个儿啊?”

那个粗嗓子得意地说:“怎么样二抽巴,我说对了吧,还是黑瞎子比老虎厉害!”不想徐三晃儿又说:“不过可有一样儿,这家伙缺心眼儿!……那年,有个黑瞎子跟老虎打起来了,两边儿都打得气乎乎的,老虎眼瞅着就要不顶愣了,连忙说:老熊头儿,停一下。”旁边有个人说:“愈说愈玄乎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还能听懂兽语了你。”徐三晃儿不理他,继续讲他的:“黑瞎子呼哧带喘地说:好吧,停就停。老虎找食儿去了,这老黑瞎子也不去找食,光顾着忙乎收拾干仗的场子,把身边的树薅得一棵不留。老虎吃饱喝足了,又歇了一气儿才跑回来,又跟黑瞎子干起来了。这个傻相公又累又饿,可双方还是难分胜败。又干了一气,老虎又要顶不住了,又说:老熊头儿,咱俩再停一停。它不说歇一歇,光说停一停,它怕黑瞎子脑筋开窍学它的样子也去歇气儿。黑瞎子说:说停咱就停吧。老虎又去吃喝歇气儿了,黑瞎子还是火星子直冒,手脚不停地拔松树、拔椴树。等老虎再来,一鼓作气把黑瞎子打败,把它给吃了。”

讲得投入听得入迷,屋里飘起豆饼的糊香味儿,有人大叫起来:“三哥,你还白话呐,豆饼糊啦!”徐三晃儿忙把豆饼翻过来,果然已经烤冒烟了……

耿玉崑笑着问他:“你的黑瞎子讲完了没有哇?我看黑瞎子快赶上你老干亲了,想起来就语叨语叨。”

徐三晃儿忙说:“完了完了,队长。”他咧嘴笑着,“啥老干亲呀,叫花子过年——穷乐呵儿呗!”他一直从心里往外服耿玉崑,土改工作队进村那昝,人家就是农工会的武装委员和分地委员,经历了初级社、高级社他都是干部,他敬佩他是条放个屁都能砸出坑来的硬汉。

东方现出了一抹白光,院子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和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拌嘴,他俩旁边围着一圈儿看热闹的社员。猛一看,那大汉插着腰像是很激动,细看他却嬉皮笑脸。

那妇女指着壮汉鼻子,离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围观的人群跟着起哄。

那妇女抡起笼套朝他脑袋抽去,他左躲右闪,灵巧地转到她身后,照着滚圆的屁股踢去,那妇女趔趄几步险些栽倒。那个妇女勃然大怒,丢掉笼套抄起一只胶皮料桶砸过去。见料桶砸来,这家伙抱头朝大门口鼠窜,不想却一头撞在四郎倌儿身上。

四郎倌儿丝毫没有防备,被撞得连连后退。他稳住脚步,推了壮汉一把,骂道:“周二嗙,一大清早就跟闹圈似的。一天到晚穷得瑟啥呀!”

周二嗙最不爱听别人说他“穷得瑟”,他睖睁睖睁眼睛转身走了,挨了周二嗙一脚的妇女正在气头儿上,听见四郎倌儿这句骂人话立刻不干了,回敬道:“你爹要不闹圈,你从哪来?……你是孙猴子,从石头窠儿里蹦出来的!”

四郎倌儿知道招惹不起这等泼辣货,故作大度地耸耸披在肩头上的灰布中山装,和颜悦色地说:“五嫂子,你看看你这破脾气,这大清早儿的,骂人嗑儿咋张嘴就来,怪丧气的。”

被叫做五嫂的女人外号儿叫大罗马。大罗马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依旧暗话骂人:“我没骂人,打小儿我爹就没教过我咋骂人,就教我骂牲口了。”

牟鸿禧刚解完手,正喜气洋洋地提着裤子从马圈里转出来,见两个人半真半假地争执起来,忙过去打圆场。

牟鸿禧拉住四郎倌儿,说:“大罗马跟你闹着玩呢。别跟她一样儿的——人来疯儿!”

四郎倌儿说:“我不跟她一样儿的,我知道她跟我闹着玩儿呢!”嘴上这么说,却在心里骂道:“这他妈母夜叉,叫疯狗咬了还是叫驴给踢了……看日后老子咋规制你!”

徐三晃儿开始看见他俩发生了冲突,心说,别看你是个五尺高的汉子,跟这样的老娘们交手你未必是个儿。他怀着一种不健康的心理,非常希望这场冲突能进一步升级,见牟鸿禧拎着裤子过去搅屎棍子,心中暗骂牟秃子装屁,这么好的热闹叫这个装屁驴子的给搅了,他有点儿闷闷不乐。恰在这时,白文武又把他吓了一跳。

白文武离他不远,野驴一样大吼:“大丫头,你过来,我有话说。”

红柳说:“白队长,你别总大丫头大丫头地叫好不好?我又不是没大号——我叫耿红柳。纠正你一百回了,你咋就不长记性呢?有话就说,嚎啥,我又不聋……”

白文武也不示弱:“得啦,我还不知道你叫耿红柳。我就是忘了我亲妈叫啥,也忘不了你叫耿红柳,我就喜欢叫大丫头,顺嘴儿……头晌,你领一组的妇女去北大沟蛤蟆塘把苘麻泡上。记住,这次可给我压实喽。要再像头年沤烂的沤烂风干的风干,到时候扒不下来麻,咱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红柳嘻嘻笑着,嘴却厉害不让人:“属偷嘴驴的——记吃不记打。你是队长,你嘴大,说啥是啥!”

白文武跟身边的耿玉崑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可咋整,总跟我没大没小的,我在她面前都快成三孙子了。二哥,你得管管!”

“白队长,俺是有大号的,大号叫耿……哎呀!哎呀!”不知什么时候,周二嗙没事人似地摆脱了那场争斗,坐在料包上边接着牛套边又没皮没脸地跟红柳调笑,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就被跳过来的红柳扯住耳朵拖起来,疼得直叫。

大罗马在一旁咬牙切齿:“该!鳖犊子,就得有人收拾你!”

白文武对大罗马说:“闹一会儿得了,别没完没了的。”又很同情地对周二嗙说:“你说啊,哪回闹你占着香应了?不长记性,还总爱闹!”周二嗙揉着耳朵,愁眉苦脸地坐回料包继续接牛套,耿玉崑也呲哒他:“就能磨洋工。牛套折了头天晚上不接好,单等套车了你想起接牛套了。麻溜儿的把套给我接好了,去把北沟的黄豆拉到场院去。”转脸又对大家,“其他人跟我去南崴子割苞米!”周二嗙嘿嘿笑着小声说:“我哪敢磨洋工啊。”耿玉崑说:“你少嬉皮笑脸的,你还少磨洋工了你,别寻思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