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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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困惑65 (1)

首战告捷,造反派的情绪被激发出来,革命的热情更加高涨,斗志更加昂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攻下耿玉崑这个山头儿似乎太容易啦,下一步进攻的目标该瞄准哪个?四郎倌儿忽然上来一股醋劲儿,真想发一声喊,当然是要把右派拉出来整整!可转念一想,卖身投靠也不能太明显,尽管斗倒了耿玉崑,可他还碍着白凤鸣这一层,有些话无法挑明:“耿玉崑虽然被打倒,可形势依然严峻,对于肃清反革命余毒要讲究个啥,那叫啥来……对,斗争的策略,更要掌握大方向!打蛇要打它的七寸,要除恶务尽!”

四郎倌儿龇着龅牙喷着酒气,扣在后脑勺上的仿真军帽汗渍斑斑,露在外面打鬈儿的头发挂着汗珠儿。他揩了一把脸上的油汗,将烟屁股在桌面上捻灭,欢呼着“除恶务尽”的话,不禁得意起来。他为自己不仅身强力壮,且能言辞滔滔而大为自得,很快进入了一种享乐主义者的孤独状态。乐莫大焉乐陶陶,得意忘形的乌四郎倌儿却忽视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白凤鸣。

白凤鸣的老毛病又犯了,胸前区一阵绞痛冷汗直流。他真恨不得死了算了,这不就是常说的现世报吗?******乌老四,你这个狗东西!他捂着胸口,直眼瞪着四郎倌儿,而四郎倌儿却假意没看见,在陆峥嵘热切的注视下愈发亢奋,继续手舞足蹈着。

四郎倌儿本想再整几句,搜肠刮肚一番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特别希望陆峥嵘帮他一把,省得他掉链子。其实,陆峥嵘已经开口了,只是像他这样的愚蠢之人听不到罢了。陆峥嵘的话没声音却很有力量,嘴巴没动眼睛却在说话。他那深谋远虑的眼睛一会儿溜到四郎倌儿的脸上表示赞许,给他打气,告诉他别有顾虑别松劲儿,一会儿又落在白凤鸣的脸上给白凤鸣激火,好像在说,你老弟可不能吃我这一套,否则,你就得栽跟头!

陆峥嵘所关注的这两个人,最终都让他很失望。四郎倌儿又往嘴里倒了一杯烧酒,把够不着的菜盘子端到跟前,下作地大吃大嚼起来;而白凤鸣刚吃过药,病情有所缓解,脸上依然挂着狡猾而嘲讽的冷笑。

陆峥嵘点着一棵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用手指叩击着桌面:“乌宝旗同志的发言很深刻,要夺取斗争的全面胜利,首先要掌握策略更要注意大方向,这是取得胜利极其宝贵的经验和法宝。我们已经充分领教了阶级敌人顽固的一面,所以,对待那些顽固分子决不能心慈手软!”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腮帮子。

陆峥嵘像在历次运动中一样,兴奋中夹杂着一丝不安,在他看来,像这样的运动既是无情的又是伟大而神圣的。他预感到,形势的发展将会如同滔天巨浪扑面而来,而且他深信,这一切都是反修防修的需要,是用革命的手段来改造社会、改造中国。

见大队会计举手示意要发言,陆峥嵘暗自高兴,摆摆手说:“不用站起来,你就坐着说吧!”王守业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说:“世代都是农民,哪来的敌对势力?屯子里的这个‘右派’已经改造这么多年,挺老实的……再说,他在东荒的人缘儿也不错……”

没等他说完,四郎倌儿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得得得,你别******顺嘴胡咧咧啦,我看你是和右派穿一条连裆裤,也是个右倾分子!”

陆峥嵘朝四郎倌儿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看问题不能只停留在表面上,这样很容易受到蒙骗。切莫只见满天红旗飘,听不见敌人霍霍在磨刀。”

陆峥嵘阴冷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游走了一遍:“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反动派像灰尘一样,革命的扫帚不到,反动的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别人不说,就说那个郑学礼吧。四六年,他就跟破坏土改的詹孝廉沆瀣一气,百般为詹孝廉开脱罪责;五二年,他公然破坏农业合作化运动,在他的怂恿下,全县出现了不少单干户——我听说你们屯耿玉霖就是一个;五七年,他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别看他表面上虚心接受改造,他那都是装出来的。他从骨子里就****,你说,他能老实到哪儿去?”他端起茶杯,盯着王守业的眼睛,阴森森地说:“我不希望看到今天在座的谁会成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之人!”陆峥嵘像只螃蟹,嘴角直溢白沫。

听到这番话,白凤鸣被气得直打嗝儿,脸色难看得像条腌黄瓜。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个陆峥嵘就如同食腐动物一样令人感到恶心,真恨不能找块脏抹布堵上他那令人作呕的嘴。他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倒下去,否则,局面将会更糟。

陆峥嵘志得意满,四郎倌儿得意洋洋,白凤鸣满腔愤怒。王守业突然警惕起来,自己就蹲在地狱的入口处,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呢?

白天那场批斗会,把王守业给吓着了,现在尿急的毛病又来了。说到底,他不是那种见酒挪不动步的人,就是真馋酒了他也犯不上跟这些人瞎混,更何况对酒不亲呢。过去,他没少跟上面来的头头脑脑儿打交道,愈是大领导愈没说道,县里来的,市里来的都伺候过,从来没这么提心吊胆,刚才冒了那几句虎嗑儿,纯粹是因为灌了几盅猫尿,他现在很后悔。

四郎倌儿两个充血的大眼珠子死盯着王守业,吓得他夹着裤裆一动不敢动,他真恨不能变成一只苍蝇或者蚊子什么的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他忽然觉得,陆副主任的死人脸比面目狰狞的乌四郎倌儿和那些造反派更可怕,他的头皮不禁一阵阵发麻,他想应该变被动为主动,于是,他想到了拍马屁。

王守业通晓马屁的好处和作用,鬼魂还需要祭奠才安宁何况人呢?他也知道该怎样去奉承一个人,这种事情他过去没少干:论一论形势,在革委会、陆主任的带领下,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可是不行,今天这个场合要论形势还轮不到他。那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奉承领袖应该喊万岁,奉承那些大领导应该说平易近人,奉承这些草虾应该是……

王守业倏然意识到了大方向的重要性,大方向是绝不能出半点差错的,比方说马屁的方向。现在他才感到要把马屁拍好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靠不要脸显然是不够的。政策和策略是马屁的生命,这个策略就是马屁的方向,可用什么样的策略才能使马屁的方向正确呢?他已经不记得拍过多少人的马屁了,依他的精明和见识,拍个马屁讨人高兴一下那太轻松啦,可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大脑不转个儿了,思维也出现了混乱。拍了半辈子马屁,现在竟然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正在王守业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在外面推门,推了好几下才把门推开。从门缝儿中探进一个女人的脑袋,乱蓬蓬的黄头发胡乱扎着两条精细的小辫儿齐肩耷拉着。坐在门口的佟家驹问她找谁?找谁也不行,正开会呢!那女人冲他讨好地笑笑,露出焦黄的板牙。

佟家驹的长相身材酷似他的死鬼父亲佟凤山,他厌恶地把脸转到一边,不再搭理她。王守业看见是他老婆,忙起身说:“孩子他妈找我,我出去看看她要干啥……”

见陆峥嵘点头同意了,王守业像被特赦的囚犯,风也似地刮到了门外,身后传来板凳倒地的声音他也顾不上了,拽着老婆撒腿就跑。他老婆不知就里,用力甩开他的拉扯,大声嚷道:

“家里眼瞅着要断顿了,你吣出来的几个丫头片子扒开眼睛要吃要喝,你倒有闲心在这灌马尿。明儿个,你就领她们吃草去吧!”王守业辩解道:“你不是也看到了,这不是走不开吗!”他老婆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你还当你是啥打腰的人物啊,是穆桂英也行——阵阵落不下。”王守业不识趣儿地说:“不是落不下我,是我不在不好。”他老婆更火了:“没有你这个臭鸡蛋,人家还不做槽子糕啦?要不是石九先生来的及时,恐怕老耿二哥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你还跟着哼哈一气,就不怕遭报应?”王守业闻听这话,身子猛地一震。他老婆愈说愈来气:“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缺囊少气的熊样儿,有啥脸跟着瞎抓抓?还不快给我滚家去!”

王守业一副皮皮塌塌的性子,扯着不长拽着不短,平时无论你瞪着眼训斥他还是劈头盖脸骂他,他都面不改色更不会发火动怒,大不了用发涩的眼皮懒散地翻翻你,就像一个快要死的人还剩下半口气似的。刚才遭到四郎倌儿和陆峥嵘恐吓,胆突突的还没过劲儿,不想傻老婆不识相,依旧按照以往的语言习惯跟他对话,而且愈说愈难听,臊得他脸都快成紫皮萝卜了。这一通骂犹如火上浇油,尤其听说耿玉崑伤势严重,著名的王软乎就不再软乎了,把一肚子的怨气都撒在了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身上。他一反常态,像中了邪照定她的后脊梁擂了一拳,“咚”一声,把他俩都吓一跳。

王守业没想到他这一拳力气这么大,震得他整条胳膊都麻了;他老婆更没有想到,过了半辈子没舍得碰她一手指头的男人,今天竟会对她下此毒手。她先自一愣,尔后尖叫着向正在发呆的王守业发起了反击。顷刻之间,王守业脸上就挂满了“萝卜丝”,两个人抓挠着回家去了。

在白凤鸣的潜意识里,他不想做一个只知道散布谎言、追求虚假理想而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他要尽可能活得真实一些,对于温暖的感情世界他十分着迷,他不停地在观念与人性的撕扯碎裂中体验痛苦不堪,战栗不已的幸福,尽管那是一种随时都可能栽倒的、摇摇晃晃的幸福。故此,在几种情况下,白凤鸣断不了那事:一是高兴的时候,二是痛苦的时候,再有就是生气的时候。今天,他很不高兴,更主要的是生气甚至极端愤怒。这些日子他就气儿不顺,用他的话说他都快成气蛤蟆了,这一天下来,好几次气得他手脚冰凉,他必须温暖一下。

白凤鸣胡乱表了态之后,片刻不留。文书讨好地要陪他一起回公社,被他冷冷地拒绝了。他现在最不愿意看到他那张乳臭未干的脸,特别是他嘴唇上面稀稀拉拉的绒毛儿。

这顿酒,白凤鸣喝得恰到好处,少了没感觉,喝多了又什么都干不成了。寒风吹拂着白凤鸣滚烫的脸,骑在自行车上,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相好的那光亮的胸脯和大腿,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在炕上的“运动”搞的更深入、更扎实、更有声有色。

白凤鸣不是那种村村都有丈母娘的公社干部。这些年,他仅限于跟两三个相好维持着游击战的状态,在斗智斗勇的游击战争中,最强大的对手是广播站的女播音员。

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狐狸精,是白骨精投胎转世。那媚态,那功夫,那股子骚情劲儿,什么样的老爷们也扛不住她眼睛里飘逸出的那种淡淡的、迷蒙的、青烟蓝雾般的风情。那眼神儿就像一剂迷魂药,只要与她的目光相对就会灵魂出窍,令人想入非非。尤其是她那保养良好的细皮嫩肉,那高耸的富有弹性的一对乳峰,还有那丰满肥硕的臀部,这些特征都会令男人****勃发,任凭你是怎么神武的英雄好汉也难以招架。

开始的时候,白凤鸣觉得自己还可以,不管怎么说还能抵挡个三招五式的,可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也不怪人家恼恨,他也知道自己的武功尚未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每回都是冲锋的号角刚刚吹响,他便垂头丧气地鸣金收兵了,把意犹未尽的对手独自丢在了战场上,故此,他经常遭到她半真半假的奚落。那次在广播站,趁没人注意她小声问他还啥时候“打井”,会不会打一半就出水。当时,他没回过味儿来,等明白过来,才知道这娘们是在羞臊他、抱怨他,这让他觉得很丢领导者的体面。

除了和相好儿的维持着游击战以外,他老婆就是他开展持久战和阵地战的主攻目标了。这些年来,对于炕上的运动绝对是他白凤鸣的一言堂,他的这场运动是旷日持久的。可怜的女人经常被他运动得相当苦,她不求别的,只希望他别总喝酒,希望他酒后能够手下留情。白凤鸣可不去理她那一套。他认为,上炕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温良恭俭让;上炕就是一场暴动,是一个人推翻并压倒另一个人的暴烈的行动,这样说来,他老婆就被他彻底征服了……然而,从东荒地回来之后发动的这场战役,白凤鸣却破天荒地成了战败者,而且相当狼狈也相当彻底——在战场上,失败的表现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军队逃命式的溃败,另一种是将士的阵亡。这次,白凤鸣不能算是溃败,而是险些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