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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钱锺书的第八度空间

十几年前,黄国彬先生写过一篇谈钱锺书的文章,题目叫《在七度空间逍遥》,写得颇有意思。钱锺书的西学素养,一般人评论不来,黄先生本钱足,讲得逸兴湍飞,只不过文中多是他个人的炫技,谈到正题反而有些避实就虚了。值得赞赏的倒是他这个“七度空间”的提法。所谓“七度空间”就是指钱锺书在著作中使用过的中文、英文、拉丁文、意大利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这七门语言。杨绛先生最近在访谈中提到,钱锺书于母语之外,“他最好的是英文,第二是法文,第三是德文,然后是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是跟杨先生学的,为时最晚。很自然地,我们会想,除了上述七门语言,钱先生还懂不懂点别的语言呢?也即是说,有没有个“第八度空间”供钱锺书逍遥呢?《容安馆札记》的影印出版证实了这第八度空间——希腊文——的存在。

《谈艺录》《管锥编》中引用古希腊经典,所据的皆是英法文译本,也许是由于拉丁字母便于印刷的缘故。在《容安馆札记》里,希腊文多次出现,已足以证明钱锺书于此语言具一定之修养。

兹先举第八十一则开首一段为例:

Aulus Gellius, Noctes Atticae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E. T. by John C. Rolfe 即《日知录》《蛾术编》之体。序中所举诸书(P.ⅹⅹⅷ)皆吾国札记劄记之类。Ⅰ,ⅴ记Hortensius Quintus斥伧夫庸俗不通文、不饮酒、不好色(?μονσο?,?υαφρ?διτο?,?προσδι?υνσο?)(Vol.Ⅰ, P.28)Rolfe注引“Wer nicht liebt Wein,Weib und[Ge]sang,/Der bleibt ein Narr Sein Lebenlang.”按《升庵词品》卷三载朱良矩云:“以天之风月,地之花柳,人之歌舞,无此不成为三才。”舒白香《古南馀话》卷四复申其说。窃谓人事中之风月、花柳与文章,合而亦为三才。所谓“情之所锺,正在我辈”;“佳人才子信有之”;非“色胆”“天来大”,不能“文学海样深”(实甫《西厢》第三本第三折)……

文士盖利乌斯的《阿提卡之夜》是拉丁文经典,钱锺书此处所说乃第一卷第五则中的内容。雄辩家霍登修斯有名当世,口才堪与西塞罗竞爽,可惜风头渐被后者所掩。其人跅弛不羁,常出没于剧场,时人以戏子目之。一日,“伧夫”托夸特斯(Torquatus)上前搭话,用遐迩闻名的戏子狄奥尼西亚(Dionysia)的名字来称呼霍登修斯,实际上有轻侮之意。不料霍登修斯却曼声说:“我宁作狄奥尼西亚,也不愿像你托夸特斯一样——不通文、不好色、不饮酒。”这里的“不通文、不好色、不饮酒”,拉丁原文作“amousos, anaphroditos, aprosdionysos”,假如硬译,意思就是“粗鄙不文,不与爱神阿芙罗狄德亲近,亦不与酒神狄奥尼索斯亲近”。钱先生所录希腊文想是英译者Rolfe根据拉丁文对音转写的,显然钱锺书的意译与原文之间有一定距离,所以他才会想到保留希腊文以为对照。至于为何将“不饮酒”与“不好色”位置互换,则不敢妄断。

Rolfe注释里引的那段德文是流传甚广的话,为马丁·路德所说,意谓:“醇酒、妇人、歌诗,不能赏此三者,纵长生亦是枉活。”与霍登修斯所云同为隽语,可入西洋《世说》。我们知道,钱先生在著作中驱使外文,必语妙者方附注原文,若只是寻常意见、枯燥讨论,他往往指明页码了事,像上面这个例子,他读拉丁文的书,却摘了希腊文、德文的句子,从这里不难看出钱锺书对精美语言的迷恋了。

《容安馆札记》第八十八则,前面抄录古希腊诗人阿尔克曼(Alcman)的写景名诗《夜》的英译文,然后加按语:

……按G.S.Ferrell,Greek Lyric Poetry,P.126推此首为希腊写景诗中绝无仅有之作。George Soutar,Nature in Greek Poetry,P.215谓Apollonius Rhoduis,Argonau-t i c a,Ⅳ.744;Aeneid,Ⅳ.522;Metamorphoses,Ⅶ.184;Sta-tius,Silvae, Ⅴ.4;Dante,Inferno,Ⅱ.1;Orlando Furioso,Ⅷ.79;Gerusalemme liberata,Ⅱ,96;Goethe,“U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皆为祖构。又按……Mackail,Select Greek Epigrams,P. 300希腊诗中,首道天然景物悦性怡情者为Metodorus 答 Posidippus 诗,“?υ δ?γρο?? φ?σιο? χαρι?”与“Beauty of Nature”词意均合。……

这里讲到的三本书分别为《希腊抒情诗论》、《希腊诗歌中的自然》和约翰·威廉·马凯尔编纂的名著《希腊警句选》(全名是Select Epigrams from the Greek Anthology)。所谓“祖构”的作品包括:罗德岛的阿波罗《阿尔戈航海记》、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奥维德《变形记》、斯塔蒂乌斯《急就章》、但丁《神曲》、阿里奥斯托《疯狂的奥兰多》、塔索《解放的耶路撒冷》、歌德名诗《峰颠群动息》。

麦脱多儒斯(Metodorus)是4世纪时的希腊学者,他那句话是说“在有着自然之美的乡野”。钱锺书于学问之事多能追本溯源,他对古希腊的关注亦属情理中事。而留意相异文化的共性,则是他的一贯之道。在所谓“自然之美”这一细部上,钱锺书的治学特点都有所体现。

仅仅参照洛布丛书的希英对照本,抄几个用希腊字母写成的怪字点缀在札记中,使俗众惊其浩博,我想这不是钱先生的作风。实际上,他的札记也并未准备示人,刊行的著作里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希腊文的修养,可以说,他这是暗中学艺,偷炼功夫。那么,钱锺书的希腊文功夫到底有多深呢?

《容安馆札记》第三十一则,讲R.A.Vaughan的《与神秘主义者共处的时日》(Hours with the Mystics),当中述及神秘主义等一系列词的语源问题,云:

BK.Ⅰ,ch.3(Vol.Ⅰ,P.17)据Suidos谓语根出于希腊文μυ,意为close,秘不语人,通于英文mum,可谓妙手偶得。Betty Heimann, Indian and Western Philosophy, P. 95谓μυηω字出医家言,意为unite,如疮收则肌肉合接,故不特谓键口闭眼,且谓“combine things which had been seperated, so as to restore the primal unity”。其说尤合The United Life之旨。

按,现代希腊语中,“神秘的”一词仍写作μυστηριωδη?,与英文mysterious发音非常接近。但英文口语mum(保持沉默)一词,与μυ(读如[mi:])发音相差较大,似不可相通。μυηω有秘传之义,古希腊文《圣经》里即有其例,钱锺书引哲学学者之说,以证神秘主义者集体生活的合理性。这节文字说明,钱先生可以凭借他人的研究,在希腊文语源学的层面上对问题加以综合和辨析。

以上所举各例,皆不免有所依傍,我们不知道钱锺书是否具备独立阅读古希腊文原典的能力——当然,这对于欧美的不以古典学为专业的学者来说,也是个太高的要求。或许,我们可以通过《容安馆札记》第五百八十则当中的一小段来觇视一下他运用古希腊文的方式。此则系阅读宋人彭龟年《止堂集》所作笔记:

……《读书吟示铉》:“吾闻读书人,惜气胜惜金。累累如贯珠,其声和且平。忽然低复昂,似绝反又狂。有时静以默,想见紬绎深。心潜与理会,不觉咏叹淫。昨夕汝读书,厉响惊四邻。方其气盛时,声能乱狂霖。倏忽气已竭,口亦遂绝吟。”按,卢仝《寄男抱孙》诗亦云:“寻义低作声,便可养年寿。莫学村学生,粗气强叫吼。”然此皆声气边事,尚去古希腊Dionysius Thrax所谓?υαγιγυ?δκειυ κατ? προσωδιαυ一间……

色雷斯的狄奥尼索斯(Dionysius Thrax)是公元前2世纪时的学者,传世的《希腊文法》一书影响深远。钱锺书引的这句古希腊文,意思是“依韵律读之”,他认为中国诗人描述的那些顿挫抑扬的读法尚不如古希腊的韵律学来得科学。我迄未找到该句的出处,不过可以肯定地说,它是很少为人提及的。钱锺书谈艺,于兴会之时,忽然想起某一偏僻的古希腊文说法,这多少能证明他对此种语言的了解不会是泛泛的罢。

自然,比起另外七种语言,钱锺书的希腊文怕是要逊色不少,如果说他在那七度空间可以逍遥飘举,那么他在这第八度空间也许就只能坐卧行走了。不过说起来,我佩服钱先生的地方还不在于他懂多少多少种外语,而是在于他在明白自己某方面所知有限的情况下能够“藏拙”,而且一藏就是一生。

(原刊于《万象》2004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