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扣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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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扣月魂(沉沙)

楔子

入夜。玉轸阁中冰冷孤寂。

女子和衣斜卧在湘妃竹靠椅上,高结的垂鬟分霄髻偏斜地压向湘妃竹靠椅枕背,榴花点点,扑簌簌地落在她白纱碧罗裙上,柔软得好像溶在那里。

是不安宁的睡梦吧。她的眉头微蹙,红唇时有嚅动,恍惚神思中,似逢魇魔。

……

冰冷坚硬的甬道,是他一个人在走。

银冠压顶,镶三颗沉甸明珠,玉带紧束了腰身,剑佩环扣发出沉重的金属擦响,他只觉得步伐艰涩。

身边流动着黑暗的气流,似乎没有光,幽幽晃晃的,没有一个人出现。

甬道尽头是一座稳坐夜幕中的大殿,蛟龙飞舞的台陛,虬蟠混杂的雕栏,高昂的檐角,都是极其熟稔的。

大殿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在里面,他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面无表情地走上台阶。

“秦无声。”

深沉的嗓音突然自空荡的大殿中响起,他定睛,瞧见暗黑的屏风后一个宽阔的身影负手而立。

“属下在。”

“无声,至今你跟我多少年?”

“十年三个月零二十四天。”

“这么说来,你日间惯着男装也已经十年之久了。”

“属下仅仅是秦无声。”

“但是你拥有倾城绝色之貌,却做亡命男儿,不埋怨吗?”

“属下只是从二品兰台廷尉秦无声秦大人。”他淡淡地回应。

“为什么?”

“佳人通常薄命。”

“还为什么?”

“侯爷眷养之恩。”

“好。”那人呵呵而笑,举杯一饮,“端上来。”

一列宫女手捧托盘鱼贯而上,站成一排,托盘中紫帔华服,琳琅玉环,步摇金钏,堆叠成小山。

他诧然一惊,“侯爷,这是……”

“我要你从今恢复倾国倾城之貌,闭月羞花姿容!”

“无声不解。”

“因为我要倾国倾城的秦如月,解我江左之患,南顾之忧。”

“秦如月……知道了。”他要她是谁,她就是谁。她含咬下唇,双手接过紫帔华服,琳琅玉环。

“别忘了,你——是我最出色的箭。”他微笑着,伸手轻抚她的肩。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

“是,侯爷。”

他大笑着走回后殿去了。

“是,侯爷。”

“是,侯爷。”

……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断扬起,四周刺耳的回音连续地振荡着。

大殿一晃消失了,四面全是水雾,又仿佛置身江上,浓浓的迷雾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而前路渺茫。

她的头蓦然开始绞痛,大汗迭出,莫名竟有深深的恐慌陷入眼眸……

呀——

她自冷冷清清中蓦然惊醒!

夜凉如水。空气中有醺然酒味、脂粉味,还有乱七八糟的昂贵香料的香气……

这是华丽到雍杂的歌舞坊,不是空荡潮湿的西园朝日殿……

入夜了。玉轸阁中这样冰冷孤寂,冷清中突然是他的温柔袭来,回忆令人无可抗拒。

“如月,跟我走好不好?”

“到哪儿去?”

“你说呢?”如同流波一样多情的眼神,“到我家去,做我的妻子,慕容曜的妻子。”

“昱明——”她一惊,秀美的背一颤。

辗转难寐,她香汗淋漓。

她不想告诉他她为什么一口回绝他,因为她不能。

其实她不必一口回绝他的,因为她还没考虑过自己的归宿。

秦如月揩干了眼角残留的水痕,傲傲地笑,“我不需要归宿。”

归宿?归宿这个飘渺的定义在她的思维中刚出现的时候,就被她打入了地狱。归宿?这两个字,太奢求了!

她是个不要归宿的女人,就像远翔的鸿鹄,只有无尽地飞去,没有栖留的温巢。一切,随遇而安,十几年的艰难教会了她满足,从她领悟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就决定不再费神想象明天。

舞影剪剪,又是飞絮落花时。

玉轸阁的日子,便在一弦一柱间,一颦一笑中,逝去。

第1章 始共春风

玉轸阁——

慕容曜抬头凝视曲檐门楣上形容单薄的三个字,不由趔趄,他的双脚不自主地将他带来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

锦袍的下摆斜斜地一晃,他精制的软靴已踏进半掩的门内。

金徽,玉轸,冰弦,峄桐,价值不菲的一架七弦古琴。阁中,常常从烟罗垂珠帘微摆的闪缝中,流泻出它不同凡响的吟唱。

慕容曜是个爱琴的人,他说每一架琴都有不同的灵魂不同的心性,每架隽秀灵巧的琴都是一位艳冠才绝的佳人,正如每把锋锐清利的宝剑都是一位英才伟岸的丈夫。然琴与剑都是高贵而敏锐的,宁持着优雅的生命,追求自己迸发的激情。

像她,也同他一样——高傲,飘逸。

“慕容将军啊——”

十一娘的花腔平空抛物般撂了过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半空中旋了好几转,拦住了他。

“慕容将军!又来找如月姑娘?恁得偏心地紧啊——”十一娘身边的女子,瓜子脸儿,尖尖细细的眉,翘着薄薄的唇,半打趣半含酸地道。

慕容曜一笑,俊修的眉毛飞扬起来,自怀中取出一碇银,托在掌心,睥睨地送到十一娘的眼下,“十一娘,夏水姑娘,我可从未拿过你们的好处。”

夏水薄薄的红唇凑到他眼前,莞尔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慕容将军,莫非我们都是陪银子过夜的吗?”说完,径直掉头款款而去。

十一娘嗔道:“这孩子……”忙不迭把银子纳入袖里。

慕容曜讪笑,玉轸阁的姑娘,什么时候都染上了这等凌傲的禀性?

夏水,单纯得就像一渠清溪,不像如月,总让他看不透。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湘妃椅上的如月说,声音是一贯的清淡,而背对他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她的怀中,一只白猫慵懒地躺着。

“我也以为我不会来,可是,我还是来了。”慕容曜绕到她面前,附身,双手支在她身侧湘妃椅的把手上,笼罩似的凑近她的脸。她仍旧一动不动,坦然地迎上他俯下的面孔,看着那张风神俊朗的脸渐渐在眼前放大,和着温润的气息柔柔的话语。她必须努力地维持她的坦然和沉静,甚至连眼神,都不能有丝毫的逃避。

是春风中不为所动的花瓣儿。

慕容曜忽而叹息,贴近的气息吐在她脸上,“告诉我,你老是这么定定地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如果有的话,大概她是在训练自己的定力吧,如月自嘲地想。她除了定格似的看着他不可能多做任何举动,任何举动都会成为二人之间炽烈情焰的导火线。她也不能让他洞察她开始迷乱的思维,以及喉咙燎热的燥感,哪怕这是正常的反应,她也不能给他留一点幻想和希冀。然而她又不能别过脸去。

她只有僵化自己的表情,混乱的思维仅仅依赖一条脆弱的理智防线,艰难地忽略掉慕容曜暧昧的眼神。以平缓的呼吸,冷凝的眼神,无动于衷的表情,告诉他……他和她不适合在一起。

“别这样,像块融不掉的冰。”慕容曜哪里有什么知难而退的意思,自然而然地,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白皙玉润的脸廓,慢慢地下滑,很有丹青妙手描绘自己心爱之作的样子。

她抽痛地暗吸了口气,毫不犹豫地捉住他的手指,没想到瞬间被他转化成十指的纠缠,膝上的猫“喵”的一声逃走了。

她还逃得过吗?秦如月无力地想,也许她冰冷的拒绝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自己情感的担负减轻一点负罪感,这法子实在愚蠢得很,跟本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和自己的这眼下身份也过不去。

说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说什么浮生长恨欢娱少。统统地,全化成了阴阳杂糅的气息,幽幽地,交织成兰芷与龙涎香的味道。她的静止和他的包围,便迷失在这气息里。

不知如何开始,她的唇和他的胶合在一起。

拆散了垂鬟分霄髻,一环一环,滑成细细顺顺的乌丝,披散在他的臂弯,浓酽的嗓音吹散了她鬓边的碧桃花。

“你的态度和这个‘玉轸阁’格格不入呢。”他轻笑,似陌上熏风。

“很早你就这么说过。你说你喜欢。”她吐气如兰,一双幽谧的眸子沉沉地看入他眼底。

他以肘支起上身,“是的,我是喜欢。你很特别。”抬手拂去她潮红面庞上的几缕发丝,突地加重了紧握她肩头的力道,掠一掠唇,咬牙道:“不过,有时候我很不喜欢,而且讨厌得要命!”

如月惊呼一声,她轻盈的身子已经被他凌空抱起。

“我不信你心底没有对我的热情。”他犀利的眼神晕着柔情的淡淡的光辉。

“昱明……”她仰卧在飘摇着碧色流苏的软榻上,似乎失去了自己的身体、灵魂和思维,酸酸痒痒地泛起一种感动,心头只残存着——她知道自己还存在。

存在——多残酷的现实,忽而宁愿这一刻在他的怀抱中死掉了吧。忘了天荒地老,只做个原始的精灵,顶着隐隐的光环,拍打着翅膀逍遥于方外。再无世事的纷扰,再无心灵的煎熬。

不能长久,不能长久,哭泣的声音在她心底翻腾。

情不能长久。

缘不能长久。

人不能长久。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啊。既不能长久,何不尽眼前之欢?就算日后会被这深刻的回忆给溺死,复有何憾?

“昱明……”软软的轻唤拖了悠悠长长的尾音,慢曲一样地诱人,这两片薄唇,歌过多少回旋优美的曲,唱过多少清婉流利的词。他迷醉,几乎跌入她营造出的温情之中,情意缠绵,他的眼,凝住了她,她的发丝,缠住了他。清清润润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鲛绡帐外。

帐内,着了火。

红红的香瓮,弥散出龙涎香奇异的芬芳。烛火不安分地跳动,辉映出一对如胶似漆的身影,恰如梦境——

她迷蒙的梦里,也曾有过相似的内容,只是——梦终究会惊醒,惊醒此梦成空。

她于交织的爱火下,滑下哀伤的泪。一滴一滴,成了消失在枕上的珍珠。他的指端触到柔润的肌肤,忽而有了湿湿潮潮的感觉。厮磨的双颊,尝到苦苦咸咸的滋味,他困惑于这不可时宜的哀伤,抑或幸福?

“为什么拒绝我呢?为什么不做我的妻子?”

他深深的眼眸漾起担心和伤感的汹涌。那是她多熟悉的清潭一样的眼睛,醉人的眼波已然沸腾,翻滚着炙人的岩浆,似有条不能隐蛰的龙,在哀啸。

“不要再提了好吗,昱明?不要再问我了……我不知道……”她的横波目,刹那成了流泪的泉。

“我知道……你一定不甘心我只给你这样的答案。”她喃喃地道,微弱的声音和着泪一起涌出来,“如果我能,我一定用生生世世来伴你。可是,命运并不在自己手里……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无法承诺啊!”

她玉容惨淡的脸怆然别过去。

他心痛了,紧紧拥住了她,“告诉我,为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有我,你有苦难,我替你挡。你告诉我呀!”一对脆弱得不得不从属命运的情人,他深恨,恨她的讳莫如深,为什么?仅仅是想要长相守啊。哪怕是两尊没有生命的泥娃娃,也可以——

一起打破,用水调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慕容曜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他的情人,会不会一眨眼就消失在空气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蓦地扳正了她的身子,使她正视自己。哪怕今日会一语成谶,他也要问个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是不是终究会离开我?”

她被戳到痛处,用残酷的事实催逼自己挤出:“是的——”

一个字,已柔肠寸断,但她的脸上却挂着和心碎截然相反的坚强,修长俊扬的柳叶眉,描出她禀性里隐藏得很好的一些东西。

这些,是为他所不知的吧?如果他知道她的全部,他还会这样地爱恋着她吗?她无法求证,但是她的感觉告诉她,他不会呢!看,刚刚她不得不决断的残酷和坚强已经伤到他了。

慕容曜的脸形成渐渐扭曲的形状,紧密的睫毛,凸蹙的眉,几乎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狰狞。

换了别人大概会吓昏了吧,而她,坦然。

慕容曜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只把刚劲修长的手指陷在她青白的肌肤里。僵持了很久,骤然,他恨恨地一用力,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倒在榻边,阴鸷的眼神,对上单薄如飞絮落尘般扑倒的她,毫无怜惜。

“你真无情。”他冷笑道,指节在紧握下变得青白。他冷冷地,像审视他脚下的败军之将。

“秦如月,你总算让我领教了你的功夫,是,我糊涂,我竟然傻到认为你这种风尘女子会动情,会与人生死相爱。而你终究不愿跟我厮守一生,什么感情什么爱恋对你这种人都是奢侈和浪费!”

如月闻言,扬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适才撞到榻角的额擦出了一道嫣红的血痕。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你……你竟这样说我……”

“我说错了吗?”慕容曜错位的眉眼逼视着她,逼得她几乎不敢正视,“那好,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有什么阻碍?有什么渊源?你说啊!你告诉我——只要你拿得出理由。”

愤怒的他反常地竭斯底里。

是的,她就是拿不出理由,或者说,不能给他理由——除非她想彻底完蛋。

“昱明,如果我说是预感,你信吗?是的,如果我可以给你理由的话,我早就说了——不要再逼我了,我与你,离得太遥远了……”她柔声地尽量使自己心平静气地坦白,“相信我,如月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他丝毫不放松。

“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有什么是我不能为你解决的?你这么说,倒使我好奇了。”他冷冷地一笑,“难道你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还失陷在魔窟?难道你还屈从在别人手里?”

她心头凛然,不能坦白了,不然她真的会被他看穿了。

她凄迷地笑了起来,“是呀!你猜得不错呀,慕容将军,你怎么不猜我哪天就会奉了别人的命令对你刀戈相向呢?”

她的反唇相讥,令他意识到他的猜测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她一个青楼风月场的女人,微薄渺小如芥子,还能介入了他的仕途不成?

他果然哑口,却矜傲不回头,“那,又是因为什么?”

她也同样矜傲,“我没有答案,如果你不爱我了,请你转身去吧,相信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人……”

“如果我还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竟开不了口。

她怔怔地看着他转身狠狠地一拳捶向门楣,慢慢地,拳曲张开来,无可奈何地长叹。

她心头骤然一紧,如果他真的依言走出这扇门,那今生,就真的无缘了……

这一刻,好像是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他慢慢地回过头来。

是要看最后的一眼,说最后的一句话,然后,劳燕分飞?她腿脚一软,为何,硬不下心肠来?

慕容曜,这无奈的男子,挥洒过千里雄风迭浪的角逐,纵横过金戈铁马的沙场,此刻,却在这小小的玉轸阁妥协下来。

他艰难地,隐忍地,收回了步伐。

他英气的俊目里,竟有晶光闪烁。

如月突然瘫软虚脱,鼻翼酸涩,再次滚下泪水,释然的泪。

事情还没有完,她为什么释然?她为什么在可以解脱的时候,不期望解脱?她为什么再次把自己从陷阱的边缘又抛回陷阱?没人可以解释的了。她的心情,一直是煎熬和矛盾的。该与不该,她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他久久地,不发一言。这难舍难分的爱恋,彻底摧毁了他的原则和矜傲。他走到她面前,疯狂般地吻着她的面颊,眼睛,红唇,泪水……

“如果我爱着你,就只是爱你,就注定要接受你给的残痛和担忧……然后,爱上它,就像爱你一样。”

曙光透过班驳盘虬的雕窗。

绘花屏风的后面,搁了一双绣着金边儿、撒了米兰花的白丝履。秦如月怅怅然地对着铜镜,用美人篦细细梳理着满头杂乱的、细滑柔密的发丝,一缕缕在她手里绕来绕去,不到一炷香,就挽好了繁复却错落有致的髻。

专注而沉静的眼睛,审视着镜里每个可能有损美丽的细节。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她伸手拨正点缀在乌髻里的紫玉簪,淡淡地问。

夏水抿一抿唇,从屏风后现出身来,斜坐在她身边,赞道:“姐姐真美。”

秦如月斜过脸来看着这个清秀直率的姑娘,笑了,“你也不差。”

夏水闻言也笑,笑得很有含义,“不,还是差了一点,我知道的。姐姐和我们,其实本不是一类人。”

她纹着柳眉的毛笔斜斜地一错,画出界了。

“这可怎么说?”

“当然不一样了。我们是混迹在这烟花地里讨生活的,谁有钱,谁就是情郎;谁阔绰,谁就是衣食父母。谁让我们身无长技,只能操这皮肉生涯呢?”

“这并无不同……我也是如此……”一向言行轻浮浅薄的夏水竟哀哀切切地说出这些话,倒令如月心生诧异。

“不……我知道,姐姐起初到这里来的时候认为我们不自爱,从骨子里堕落,从皮肉里卑贱,令人怜都无处怜,恨又不忍恨……”

如月闻言竟讷讷道:“不……我没有这样认为。”

夏水凄然,螓首摇了摇,“不,姐姐,你骗不了我。那时,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清楚,那是什么呀?”她逼近她的眼睛,突而尖刻地喊起来:“是嫌恶!是轻蔑!是憎恨!是卑怜!姐姐……你莫要隐藏你真实的情绪,夏水能读懂你,是因为夏水本是和你一样的人啊!”

她心惊之下,下意识地问:“你是……”

夏水年轻稚气的如花容颜抽动了一下,傲然起身,“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一字一字,像是从牙齿间狠狠地嘶咬出来的。

她年轻的脸上同样有着执拗和刚强,和她一样。

如月无言以对,她心中忽然失去了把握。世事迷茫,不晓得生出多少故事,更不晓得一个人究竟能藏多少故事。“姐姐和我们不同啊,因为姐姐根本不是青楼女,姐姐要的,也决不仅仅是钱和衣食而已。”

秦如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站了起来,“你说得对也不对,任何人活着,都无非是要使自己生存下去,钱和衣食,本就是生存的根本。”

“可是姐姐若要衣食根本不必来青楼!”夏水嘲讽着她的瞒天过海,尖刻地展示着自己小小的聪明,“我看——姐姐来玉轸阁根本是有目的的!”

如月倏然回头,“你知道什么?!你又了解什么?!你不要用你那自以为是的聪明来猜测谁,我有目的也好,我别有居心也好,我的目的所求到底也仅仅是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你懂吗?其实我的复杂和你的简单,不是大同小异吗?”她心中气苦,言语不由竟也哀切起来。

夏水的贝齿紧咬着下唇,“姐姐,你说得对,我自以为是,我也并不聪明,但我曾拿我的心,贴过你的心,你知道吗?”

秦如月愕然抬头。她这十几年最缺少的,竟在一个青楼女子这里找到了……

“我们,同是身不由己……”夏水恻然一笑,“姐姐也读过书吧?读过书其实不好,懂得多也不好,它们把我们最起码的放任轻薄的快乐都夺去了,哪怕在这种地方。读书……只是不想浑浑噩噩,但是……却懂得哀愁和烦苦,让我们怨来恨去。”

“所以,你就学会了笑?学会让自己快乐?堕落的快乐?”

“并不是只有幸福的人才拥有快乐……我同样可以。”夏水含着泪,转身对着铜镜露出一个媚笑,“一件金银玉缀的衣服,可以让我快乐;一件流光溢彩的首饰,也可以让我快乐……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男人在我面前痴呆讨好的丑态,更可以让我快乐!我恨那些男人,他们骨子里****,却生着一副文雅德馨的皮囊。他们习惯于把女子爱怨哀愁拿来当成唏嘘欣赏的调味品,当成异样的风景,却不知一个女子要是兼具了他们所要的条件,就会被文字被思维戳得遍体鳞伤,溺死在自怨自艾的眼泪中……”

夏水声声恨意,似乎是喷薄一腔压抑多时的愤怒,“天底下风流浪子多如蝼蚁,真正能把你珍惜,知你的心,知你的痛,宠你,懂你,把你当成爱人而不是玩物的,又有几个?!”

“夏水……你……倘若试着去等一等,也必有人,不是你说的那样无情……”

夏水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你终于是陷入爱情了……哈哈,你说,你等到的,莫不就是慕容将军吗?”

“是的,他的确有情有义。”

“对!他有情有义!可是他被浪费了!他有没有得到真情以对?”

如月豁然,她抚去夏水脸上的凌乱发丝,轻轻捧起她的脸,“夏水,你爱上慕容将军了,是吗?”

夏水蓦地正视着她,浑圆的眸子有着和慕容曜一样的阴鸷,“我没有。”她的声音奇异地僵硬,“我这种女人,还有爱可言吗?”她无视于如月困惑的表情,轻哼:“姐姐既然懂得爱,那就去爱吧……”轻嘘出薄唇的是讥嘲和不屑,“早说过了嘛,姐姐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金点翠的扇骨在她手中一抖,夏水的风尘味儿,已从骨子里透到全身,“姐姐的样儿,我是学不来的,我的本事,姐姐也未必在行……我这辈子啊,最恨做什么都做得不像话儿的人,已经在福里了,扭扭捏捏,自我怨艾。可恨别人梦寐以求,她却弃之如草芥。”

如月平静地注视着她,“你是在怨我吗?”

“啊哈!我怨姐姐?”夏水轻笑,凑近如月的脸,“那么姐姐怨谁去?”

如月呼吸抖索,是啊,要她怨谁?

“怨那个要你进到这阁子里,认识他、结交他的人吧。”夏水跷起腿,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并不随便的话。

如月的眸子掠过一束微芒,“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我没意思。”夏水玩弄着掌心里的金缕扇,“反正你抛开慕容将军没什么稀奇。不要想爱又不爱,纠缠不休……别以为阁里的人都是瞎子。”

她真是做什么都做的失败啊。真是,做烟花女子也做不像话,如月挫败地想。

“那么,你都看出了什么?”唇边扬起一抹冷弧,她轻哂,捉住夏水白玉般细致的手腕。

夏水的腕,柔若无骨,雪肤吹弹可破。

她的手指同样娇柔,如细雨润过的花瓣儿,盈盈甚似尤物。手指与腕节的抵触,竟令夏水不由得抽痛。

她痛呼:“放开我,放开我!”夏水挣扎,扑倒在地。

秦如月居高临下,看着她瘫坐在地,眼帘之下,不容放肆。

夏水一掠额发,很快地站起来,揉着血丝纷散的手腕,咬了红唇,横目而视,自是无畏之勇。

“做人,总得有情有义!”

这是夏水走出她的视线时丢下的最后一句话。

有情?有义?

如月只感到无奈。她也说过这话的,她那时还认为自己总是真情真义以对——笑话!真情真义,她真是迷糊了才会这么想,她对他……本不就是一个局?

她终究是把居心不明的夏水的话听进耳里了。其实,夏水也不算有居心叵测的人,她只是暗暗奋力保护自己的爱情所向,女人的心,总有被女人洞悉的可能,夏水聪明,看穿了她一些无意泄露的挣扎。

秦如月坐在温暖的阳光里,心却如沐寒冰。

斜眼冷睨着那一溜儿摆开的斑斓——木檀纹香雕龙鼎一,蟠龙菱花银镜一,腾云古香玲珑一,银丝蟒珊瑚树二,青莲玉石绘蛟盘四,点金赤龙海石樽五……

龙,龙形的物事,或直或曲或绕,一个个张牙舞爪,姿态凛然。谁人如此嗜好龙形用物?如月冷笑,除了他,还有别人?

她目光掠过这些莫名而来的彩头,只拿起一裹捆扎得很紧的小包,她一层层地展开,美丽的外壳通常包裹了最毒的药。

是刚硬的闪着银白色光泽的一只矢形八宝叼蝉簪。银亮的冰冷的首饰,镶嵌了各色璀璨夺目的宝石,高贵华丽却脱不了箭矢形凌厉的冷酷。

秦如月的瞳,是掠过惊骇的。

这不是礼物!而是令箭!他要她动手。

她是他的箭,准确有力的一支箭,她记得他这样说过。

他馈赠给她如此名贵的首饰,配给她这个出色的手下,他要她杀人!杀人!

杀谁?杀谁?

秦如月抄起蟠龙菱花银镜向立地青铜光镜砸去,镜子“铛啷”一声裂了开来,她抬起滑过长长泪痕的脸,只见镜中面目分裂,无比狰狞。

与此同时,她听见十一娘嬉笑着抛上尖嗓门儿:“如月啊——慕容将军打发人来告一声,收拾妥了,晚上要将你带去靖侯府的家宴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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