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汉梦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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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昔我往矣

大马车从山村跑到山路,再从山路跑过一个又一个的县城。我们一大队人正在回长安的路上,我不明白刘彻为何把玉姣和阿垒也带回长安。马车里,刘彻一直静坐着,双目紧闭,似乎是在休息,又好像在思考什么,我几次想问他原因,也寻不着机会。他总是这样,有时他的心思深沉令人难以捉摸,我很多时候也不太懂得他的想法。玉姣和阿垒在后面的小马车上,卫青则骑在马上领着官兵跟在我们这辆大马车的左右。

我们经过定陶县,县城里有很多人在吵吵嚷嚷地议论着什么事,大家纷纷跑到城门口看热闹。有人在发出惊恐的声音,有人在啧啧叹什么,有人在幸灾乐祸。我好奇地掀开布帘寻望外面的人在看什么,顺着人们抬头望的城门上面,我望上去,高高的城门上居然挂着两具尸体!我唬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就差没有失声惊喊出来了。那两具短壮的尸体浑身血淋淋的,头发披散,面目隔得太远我看不太清楚,却依稀感觉哪里见过。

“他们死有余辜,不知道拐了多少好姑娘卖到女肆去了。”

“听说是陛下亲自下令处死他们的,好像是他们动了陛下的女人。”

“陛下怎么会不远千里来咱们这小地方呢,真是奇怪了啊,你们说是不是?”

外面的人群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八卦,我却听得如此惊心动魄!

那两个死人竟然是阿孥和黄胶,是刘彻命人把他们的尸体高挂在城门上警示世人吗?看到刘彻镇静不为所动的表情,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莫不是在用这种方式在向卫青逼退?卫青原本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一直把它当成是他的错,感到于我有愧。而刘彻却要人把那两个无赖的尸体挂在我们必定经过的城门,这不是故意要让卫青看见吗!

我朝卫青望去,他的视线始终放在触目惊心的尸体上,双眼怒瞪着,眼皮一动不动。我注意到他拉着马缰的手已然握紧了一个拳头!

王谷将布帘稍用力地从我手中扯过去放了下来,我回过神来,深呼了一口气,那个血腥的画面还留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胸口闷得慌。

刘彻,你有必要这样做吗?你是不是变了?还是我们都变了?

我痛苦地看着刘彻面无表情的脸,他瞅了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然后闭上眼睛静养了。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两个已经被处死刑的人?我无法忍受这样残暴的一个他。我喜欢的他是一个充满霸气但又不失温柔善良的他,喜欢他似水长流的细腻的体贴。我不要淡漠凶残的彻!

王谷一手抓住我的胳膊,我惊讶地看向他,他对我严肃地摇摇头,他总是知道我要说什么。在宫中的时候就是如此,只要有机会,他会拦着我,不让我失言。我咬紧嘴巴,默默地低下头来,终于还是把要问刘彻的话吞回肚子里了。

从定陶县出来后,天就黑了。天黑呼呼的,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再也没说话,脑海里一直浮现阿孥和黄胶的尸体在风中摇晃的画面。阿孥和黄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我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丝愧疚。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关系,他们两个也不会死得那么悲惨了。他们的死,我是间接杀手,对吗?

这一晚,我未眠。

过了两日,我们出了山东境界。

每走一段路,离长安就更近一步。我的心愈来愈不能平静了。

我看了看刘彻,他在闭目养神。我又看向王谷,他冲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回他以一笑。

“清韶过的怎么样,她在哪里当差了?”我想知道我逃出来后,清韶被刘彻安排到哪里去了。

生怕打扰到刘彻的静休,王谷声音很轻地说:“她回到秋桐院了,那个小凌和她一起在宣室殿随侍陛下。”

小凌也去秋桐院了,这倒让我有点意外。不过,小凌那丫头年龄虽小些,但为人处事却一点都不小家子气,甚至比清韶更懂得惠敛,处世是要温和的多。我沉思了一会,微微一叹,自己最后还是要回那个未央宫了,不知宫里的一切人事变化大不大,心里突然惆怅不堪。

我撩起车窗帘子,望向外面,天空竟然下起了茫茫细雨,这几天天气一直很晴朗,今天怎么飘起小雨了?不过,各个地方的天气本就不尽相同,有时西边出太阳东边雨,再寻常不过了。

有一条河,水色碧绿,面静如镜,河边的柳树无力地垂下瘦弱的柳条。我和卫青曾经在那河边散步过呢。记得我当时和他说过希望我们回来的时候,不是雨雪霏霏。

“天意爱弄人啊。”

我不由得地轻叹了一句。虽然回来的时候,不是冬季的雪花飞飞,却偏偏是这细雨朦胧的天气,让我本来就有点压抑的心情更加郁闷了。再看向卫青,他望着那条河发呆,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的侧面,但感觉他很失魂落魄,会不会和我一样在默叹那日河边看叶子飘远的情景?卫青蓦地回过头来,正好对上我递过去的眼光,他稍微愣了一下,继而淡淡一笑,又转开了视线。

我放下帘子,回过头来却发现刘彻不知何时已经在关注着我了,他眼有怒意,我不安地低下头去盯住自己的鞋头。我就是单纯地想想看外面,不是因为要看卫青,刘彻这眼神让我觉得憋屈。但是他不开口问我,我也不能急于为自己辩解,不然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你刚才在想什么,为何叹气?”刘彻盯了我一会,语气和缓地问道。我道:“想起以前经过这里的时候,那天天气很好,今日再走过这里,天空却飘雨了,心里有些感触。”

他笑了笑,柔声道:“等回了宫,休整几天,朕再带你出游如何?”

我摇摇头,我不想出游:“陛下,我只有一求,不知陛下可否答应?”

“你但有所求,朕当然答应。一切随你意,你开心就好。”

说是一切随我意,那我不想回宫,你不也是非带我回?

“回到长安,我想去看看司马夫人。我和她虽只有一面之缘,年龄差距甚大,但是我们一直以姐妹相称,在宫中的时候就有书信往来。”

“只要是你想做的,朕都答应你。”

“谢谢陛下。”

他含笑着伸手抓过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暖着。我略带羞意地低眸笑了,头靠在他肩上,静静地闭上了双眼。我感觉很疲惫,想睡一会。他搂住我的细肩,在我额上吻了一下。

回到长安已是一个月后了,当初赶去安德县,我们一心着急见到玉姣,所以舍不得在路上耽误时间,可是回未央宫却不必急于赶路了,因此走得比较慢。

我们的马车在司马相如府前停了下来。王谷扶着刘彻下了马车,我自己要下马车,刘彻却张开双臂抱我下去。

府门口的小厮还是三年多前的那几个,他们一见是天子来了,唬得跪在地上请安。刘彻说:“快进去禀你家夫人。”

“诺,陛下请进府。”小厮们忙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去。王谷传刘彻之命,令众人在府外等着,只我和他进去便好。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是一对登对的才子佳人,两人才情甚高,刘彻欣赏他们的才华也敬重他们,他们性喜文静,我不愿太多人进去扰到他们。

两个小厮领着我们一路走到待客堂那边,早有小厮跑进去通告主人,卓文君此时刚好从后院出到待客堂,给刘彻请了安。我和卓文君相视,互相含笑致意,尽管是第二次见面,但我们有如重逢的旧人般,相扶着叙起话来了。

“诗兰,你尽管和司马夫人去叙话,朕在这待客堂等着。”刘彻温柔地看着我笑了。

我道:“司马大人不在吗?”

文君笑道:“他奉陛下之命去了蜀边,拢络那些周边小国归顺大汉。”

我“哦”了一下,笑望向刘彻,他挥手示意我们自去相叙旧情。

我和卓文君鞠了鞠腰,便退去后院了。

文君拉着我在后院的花园里漫步,当年的牡丹花早在两个月前已开谢过,现在只留下绿叶茵茵。

文君风姿绰约,美貌异常,和几年前的初次见面并无变化。

她说:“几消坎坷,几年煎熬。宫中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竟让你如此地想要逃离?”

我惨然一笑,道:“往事无须多提,逃逃离离,我不还得回去?想着回了宫怕是以后又无机会见面,因此特求了陛下带我顺便来一趟的。”

“诗兰,你回宫后,我们仍可以书信往来。君子之交本应淡如水,就算不能时常见面,只要你有所求,文君定不当辞。”文君微笑道。我抓住她的手,依依不舍道:“文君,我此番再入宫,是生是死也未得知。能在这个时代里有你这样慷慨的朋友,我杨诗兰何其有幸。玉姣的事多亏你照应,现在她已经和她的竹马郎君在一起,正在你府外等着呢。”

“诗兰,别说这样悲观的话。陛下疼爱你,定会保全你的。不过,为何突然冒出一句‘这个时代’?”文君讶然道。

我扑哧一笑,想了想,说:“没什么。反正回去的希望渺茫,我只能乖乖地呆在这里了。”

她听不懂我的话,不过她也没有深究,而是转开了话题:“玉姣那姑娘,我很是喜欢她,她性子稳实慧敏,是个极好的姑娘。”文君优雅地笑了笑,却忽然沉下眸子不语了。我见她神情有些落寞,许是有什么心事,便问:“心怀何事,方便与我说吗?”

她盯着我,眸子里若隐若现一层薄薄的忧伤,脸上却仍努力微笑着。

我复急问道:“你且告诉我,让我也替你分担些苦恼,你到底在为什么伤心?”

“说来也是可笑之事,怨妇之言罢了。”她淡淡道。

我执意要她告诉我缘由,她拗不过我,便带我去了她的书房。书房是一个独立的阁楼,空间挺宽敞,两个长脚凳上摆了几株漂亮的盆花。各种形状奇特的书架靠墙而立,上面都摆满了竹简书籍,还有一些麻纸做的书籍。果然是长安首富卓王孙的女儿,连书房都洋溢着一股幽秘然而也不缺富贵之气。

她从书架上拿下一个装书信的紫檀木方盒子,放在矮几上打开,从里面拿出最上边的一封信,递给我,示意我打开来看。

我迟疑地看着她,她叫我来书房只是为了看这封信?这封信和她刚说的怨妇之言有何关系呢?看来这答案只能从信里寻找了。我打开信来,以为可以看到些有用的内容,出乎意料的是上面只写了十三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我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睁着双眼咋舌道:“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她颔首微笑道:“这是夫君写给我的。”

“好端端的,司马大人为何写给你这样的信?”我不解地问道。

她眉头微微地蹙道:“你看,这信惟独少了一个亿字。夫君是在暗示我,他和我的情意已经在岁月的销蚀中逝去了。他,想休妻了。”

我吃了一大惊,手一抖,信纸飘然而落。我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盯住她满含泪水的眼睛,伤心她所伤心的。

“怎么可能?”我道,“你和他经历过那么刻骨铭心的夜奔,甚至不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当垆卖酒,为你们的爱情坚持着,连你父亲最后都不得不接受了。那么多年走过来多少辛酸多少不易,这一份情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结束就结束?”

她越积越多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一时怒意难盛,拍桌而起,朝门口快步走去。

“你何处去?”她急忙起身拦住我,不给我出去。我道:“找那负心汉理论去!像你这般的奇女子,哪里还能寻出第二个来?他无非就是犯了天下凡夫俗子都易犯的错,搂着自己的老婆,心里却在想得到别的女人会不会更快活罢了!”

原来一代才子也不过如此!佳人配了才子,才子心里若还不满足,叫佳人情何以堪?司马相如是我十分尊重的人,以前在宫中经常看他和刘彻谈赋作词,我钦羡他绝高的才情和不俗的风华,暗中为文君拥有这样的夫君而高兴,赞叹他们真是一对绝配的鸳鸯。可谁知,结果竟是这样呢!到头来,再怎么优秀的男人一旦动了凡夫俗子的渴望,竟要舍弃一起走过许多坎坷曾经立誓不离不弃的妻子。那么,帝王之爱就更不可靠了!我想,我会不会也有被刘彻抛弃的一天?

“他不在府上。诗兰,你忘了?”她双手反拉住我的双臂,将我拉回房里。她叹了口气,道:“即使他没有去蜀国,他也早想动那样的心思了。只是不忍当面与我提,倒趁着在外地好写信来说了。他现在地位不比当年,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怀才不遇的司马相如了。如今的他,深得陛下赏识,又自许花心不凡。我是知道他的,他从来就不甘于现状,我如今容颜老去,想他一个风华正茂的男人……”

我将手放在她肩上,安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真要让他如意吗?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别的女子进门,到时候,你也只能对月当哭,叹他一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

她低下眉眼,没有回我的话,沉思了一会,她铺纸提笔写道——

一别之后

二地悬念

只说是三四月

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系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言千语说不尽

百无聊赖十依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几断

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我取其一看,不由得不叹文君的才情卓绝。好一个“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一个如此痴心又有如此才情的女子深爱着他,想他司马相如还不羞意难当?

我吹干了墨迹,将信交到她手上,她装进一个信封里,打上了蜡烛汁封口。

她走至门前,仰望着深蓝的苍穹,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从容的微笑,令我觉得宽慰。她竟是如此雍容娴静的女子,比我想象的还要伟大。

而我,又该如何面对我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