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么让他坐下,我要为他的健康干一杯。”蠢货说着,就向柜台走去。“算你请客,老兄。”他转向小包工说了一句。
小包工点了点头,在长凳上坐下,从帽子里掏出一条毛巾来,开始擦脸。蠢货赶忙喝干了一杯酒,按照酒鬼的惯例发出一阵满意的咯咯声,然后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
“唱得好,老兄,唱得好,”尼古拉·伊万内奇亲切地说,“现在轮到你了,雅什卡:留点神,放开唱。让我们来看看,到底谁赢,让我们来看看……小包工唱得可真好,实在是不错。”
“好极了。”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说,带着微笑望着雅什卡。
“好啊!”我邻座的人低声地重复一通。
“啊,蛮子波列哈!”蠢货忽然叫起来,走到肩上有破洞的农民跟前,把手指放到他身上,跳跳蹦蹦地,发出颤抖的哈哈大笑声。“波列哈!波列哈!格,吧杰,滚吧,蛮子!你来做什么,蛮子?”他边笑边叫。
可怜的农民惊慌失措,已经打算站起来赶快拔腿而逃, 忽然传来野老爷那铜一般的声音:
“这畜生怎么这么讨厌啊?”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做啥啊,”蠢货喃喃地说,“我没啥……我只是……好吧,那就别作声!”
野老爷说:“雅什卡,开始吧!”
雅什卡把手放在喉头。“哦,老兄……这个……嗯……我实在不知道,该唱啥……”
“得了吧,别害怕呀。害什么臊!……还磨蹭啥?……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野老爷便低下头等着。
雅什卡沉默一会儿,向四下看了看,用一只手遮住了脸。大家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尤其是小包工,透过他脸上惯常的自信和得意的神情,可以看出一种不由自主的、轻微的慌乱。他把身子靠在墙上,重新把两手垫到身子底下,但是两只脚已经不再摆动了。终于,雅什卡露出脸来——这脸像死人一样苍白,眼睛透过下垂的睫毛在微微地放着光。他深呼一口气,然后就开始唱了,他最初唱出的一个音微弱而不均匀,似乎不是从他胸中发出,而是从远处传来的,就像是偶然飞进房间里来的。这颤抖的、清脆嘹亮的声音,对我们所有的人都发生着奇怪的作用,我们大伙面面相觑,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挺直了身子。在第一个音唱出之后,第二个音就跟上来,这个音比较铿锵而悠长,但是显然还是颤抖的,就像琴弦突然被手指用力一拨而响了之后终于快速平静下去时的震动声;在第二个音之后,接着来第三个,然后渐渐地热烈起来,扩张起来,流出悲凉的歌声。他唱道:“田野里不止有一条小路。”于是我们大家都感到亲切而震惊。说实在的,我难得听到这样的声音:它稍稍有些沙哑破碎,就像零碎珠玉的碰响,开头甚至似乎还带着一种病态的感觉,但是其中有真挚而深切的热情流露出来,有青春,有力量,有甜蜜,带着一种迷人而旷远的哀愁。俄罗斯那真挚而热烈的灵魂在其中呼吸着,它紧紧地抓住了你的心,简直抓住了其中的俄罗斯心弦。歌声飞扬起来,散布开来。雅什卡显然已经完全如痴如狂了:他不再胆怯,他完全沉醉在幸福中;他的声音颤抖着,但这是一种低调的、内在的、像箭一般刺入听者心中的热情的颤抖,这声音不断地剧烈起来,铿锵起来,扩张起来。记得有一天傍晚,退潮的时候,海水的波涛在远处发出威严而沉重的吼声,我在平沙海岸上看见一只很大的白海鸥:它那丝绸一般的胸脯映着晚霞的红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是偶尔面对熟悉的海,对着深红色的落日,慢慢地展开它那长长的翅膀。雅什卡的歌声,让我想起这只白海鸥。他唱着,完全忘记了他的竞争对手和我们所有的人,但显然他是要靠着我们的沉默而热烈的同情和支持,像勇敢的航海家要靠波浪的支持一样。他唱着,他的歌声的每一个音都给人一种亲切而一望无际的感觉,仿佛那熟悉的延伸到天边的草原展现在你的面前。我觉得泪水在心中沸腾,涌到了眼睛里。忽然,一阵低沉的、隐忍的哭声让我大吃一惊。我回头一看,酒馆掌柜的妻子把胸脯贴在窗前,在那里哭。雅什卡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唱得比以前更加响亮,更加甜美了,尼古拉·伊万内奇低下了头,眨眼把脸扭向一旁,浑身瘫软的蠢货呆呆地张开嘴巴站着;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农民悄悄地在屋角里哽咽,摇着头悲哀地低语着什么;连野老爷的铁一般的脸上,紧紧地靠拢的眉毛下面,也慢慢地流出大滴的眼泪来;小包工把紧握的拳头放在额前,身体一动不动……要不是雅什卡在一个很高的、特别尖细的音节上像嗓子断裂了似的戛然而止,我真不知道全体听众的苦恼怎样才能解决呢。没有一个人喊一声,甚至没有一个人动一动,大家都仿佛在等待着,是否他还要唱;但是他似乎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讶,睁大了眼睛,用疑问的眼光向周围扫了一遍,他看到胜利是属于他的了……
“雅什卡。”野老爷叫了一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就不再说话了。
大家似乎都呆住了。小包工悄悄地站起身来,走近雅什卡。“你……是你的……你赢了。”他终于吃力地脱口而出,然后就夺门而去……他这迅速而果决的举动似乎唤醒了全场的沉醉:突然大家都欢声笑语起来。蠢货一下跳起来,嘴里喃喃地说着话,两手像磨坊风车一般舞动起来;眨眼一瘸一拐地走近雅什卡去同他亲吻,尼古拉·伊万内奇站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自己再加一瓶啤酒。野老爷温和地笑着,我从来没有料到他脸上会出现这样的笑容;穿灰色长袍的农民用两只袖子擦着眼睛、面颊、鼻子和胡须,不时地在自己的一角反复说着:“啊,好,真是好,就算我是狗崽子吧,真好!”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满脸涨得通红,一下子站起来就走开了。雅什卡像小子一般享受着自己的胜利,他的脸也走了样,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闪耀着幸福的光芒。人们把他拉到柜台边,他把哭得一塌糊涂的穿灰色长袍的农民也喊过来,又派酒馆掌柜的小儿子去请小包工,但是没有找到他,然后大家就放开喝酒了。“你还会给我们唱一曲吧,你会给我们一直唱到晚上吧。”蠢货高高地举起双手,反复地说着。
我又看了一眼雅什卡,就走出来了。我不想留在这里,害怕坏了我的好印象。但是炎热依旧难以忍受。它仿佛形成了浓重的一层笼罩着大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似乎有一种微小的明晃晃的火花,穿过了极细的、几近于黑色的灰尘而旋转着。万籁俱寂,有一种绝望的、压抑的感觉在这混沌的自然界的沉寂之中。我走到干草棚里,躺在才割下而差不多已经干燥的草上,久久不能入睡,雅什卡那不可抗拒的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回响着……终于,炎热和疲劳袭来,我死一般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暗淡下去了,散乱的草散发出强烈的香气,而且有点潮湿了,透过半已破损的屋顶的细木条,可以看到苍白的星星在无力地闪烁着。我走出去。晚霞早已消失,它的最后的余光在天边隐隐放出白光,但是在不久以前还是炙热的空气中,透过凉爽的夜气,还能感觉到些许热烘烘的气息,胸中还渴望着凉风的吸进。没有风,也没有乌云,整个天空纯净、黑暗而通透,数不胜数却又不很清晰的星星在静静地闪烁着。村子里隐约地闪现着灯火,从附近那灯烛辉煌的小酒馆里飘来一阵混乱而含混不清的喧哗声,其中我似乎听见了雅什卡的声音。从那里时而传来一阵阵浪笑。我走近窗子,把脸贴在玻璃上。我看见了虽然生动而五光十色,但很不爽的生活场景:全都喝醉了——从雅什卡开始,大家都喝醉了。他袒露着胸脯,坐在凳子上,正扯着嘶哑的嗓子哼着一支庸俗的舞曲,一面懒洋洋地拨弄着六弦琴的琴弦。一束束汗水湿透的头发挂在他那苍白得可怕的脸上。在小酒馆中央,蠢货脱去了上衣,仿佛神经完全失常了似的,正在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农民面前手舞足蹈;那个农民呢,也吃力地用一双无力的双脚在地上跺着,发出沙沙声,隔着乱蓬蓬的胡须露出无聊的傻笑,偶尔挥着一只手,似乎想说:“全豁出去吧!”没有比他的脸更可笑的了,无论他把眉毛挺得多么高,那沉重的眼皮总是抬不起来,一直盖在几乎看不出来的浑浊的,却又极甘美的小眼睛上。他正处在一种醉醺醺的舒服状态中,无论哪个过路人看看他的脸,肯定会说:“棒极了,老兄,好极了!”眨眼全身像虾一般发红,张大了鼻孔,在屋角里恶毒地笑着;只有尼古拉·伊万内奇,不愧是真正的酒馆掌柜,保持着自己始终如一的淡定。这屋子里来了许多新人物,但我没看到野老爷。
我转过身来,快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丘。从这小山丘的山脚处伸展出一片宽阔的平原,这片平原沉浸在层层飘荡的夜雾中,愈加显得广袤无边,似乎同黑暗的天空交融在了一起。我沿着深沟谷旁的道路大步走下去,忽然,远远地从平原上传来一个男孩响亮的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他倔强地、带着哭声绝望地喊叫着,最后一个音节拖得老长。
稍稍沉默了一下,他又喊叫起来。他的声音在静止的、沉沉欲睡的空气中响亮地传播开来。他喊安特罗普卡的名字至少喊了三十次,突然,从平原的那一端,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回答:“啥……事啊?”
这男孩子立刻又欢喜又气愤地叫起来:“快到这里来,鬼东西!”
“干……吗啊?”过了好一阵,那人才回答。
“因为爸爸要……揍……你。”第一个声音紧接着喊道。
第二个声音就不再回应了,于是这男孩又开始喊安特罗普卡。他喊声越来越稀少,越来越微弱,天色全黑的时候,还在传到我的耳朵里来,这时我正绕过我的小村庄周围的树林边缘,这里离科洛托夫卡村有四俄里……
“安特罗普卡——啊——啊!”这声音感觉似乎一直在弥漫着夜色的空气中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