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向来风花雪月:江南爱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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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听到了大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二十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我去虎跑看弘一法师。八十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李叔同到虎跑寺断食辟谷。这相隔一个甲子的两场大雪,她们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天里,我是去虎跑参加一次招聘考试,是踏雪寻访,其中有一项就是要写一篇有关弘一法师塑像落成的文字。今天我所在单位的一些同事,也就是当年考进这个单位的,只是我后来是名落孙山了。那一天我回学校时鞋子全湿了,晚上我们那路的公交车也都不通了,我走在雪地里,我大约走了十多里地的雪路,我听到了大雪落在地上的声音。而八十年前的那个雪天里,李叔同走出他所任教的那个学校时,一定也是听到了雪落在地上的声音的。

或者,他是已经听不到雪的声音了。

西湖少雪,杭州多情。一旦西湖多雪,杭州的情就会浓得化不开去了。这二十年来,我依然没有读懂过大师,只听一研究现代书法的人说过,说李叔同出家后的书法,依然有尘世的影子。我问,何为尘世的影子?答曰:从他的字中可以看到好多的松林。

玄!

我原先印象中的李叔同,风流倜傥,什么艳福没有享过呢?2007年是中国话剧一百年的纪念,如要说起这一点,肯定要说大师当年演的话剧版茶花女,这似乎尚有残存的剧照放在纪念馆里的。听说最近还找到了当年春柳社成立时的演出海报。除了排戏,他还画画,后来成为他正式婚姻之外的女朋友的春山淑子,就是他在日本学艺术中替他做过模特的。画家爱上女模特,照理说也没有什么新的套路了,但是李叔同在此之前,在老家曾有一原配夫人俞氏,并为他生育二子。我最近看不少民国名人的故事,就其婚姻情况,基本是妻妾同室的,即一边是原配,一边是新潮的女生——这可能是那个时代的烙印吧,这种模式也可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要么泡在海水里,要么烧在火焰里。

李叔同是泡过海水也烧过火焰的人,对于他出家的原因,一直来有一个似是而非的说法,即四个字——看破红尘。如果你照着这个逻辑去想也是能想通的,什么都玩过了什么都看过了,那就看破红尘呗!可是你想想,想想这百年以来的中国文人和名人,真正能看破红尘抛家别子的去当和尚的又有几人呢?所以我以为,看破红尘说说容易做做难,难就难在我们身在红尘,又是多么热爱红尘啊!也有的口头上说看破红尘了,但那反而要从红尘中攫取更多的功名和财色。所以我以为看破红尘,绝大部分都是嘴上说说的。

看破红尘,就需要有一种比红尘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那个时代的文人,不仅仅是个职业,要说职业,李叔同当时也仅是一中学老师而已,连同夏丐尊等,他们都是极有品性和修养的文人。在杭州,李叔同一呆就是九年,大有一半勾留是此湖的情缘,但即是如此,他最后在出家后还是离开了西湖。想当年,他曾为西湖写了长短句——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

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

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

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围高峰南北齐。

山色自空濛,又竹木媚幽姿。

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

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美如此,独擅天然美。

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

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

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

虽然远不如他的长亭外、古道边,也不如他的写西湖的散文,但是他对这片湖山的热爱也已经表现在文字中了,而且连靓妆一词都已经用上了。

李叔同喜欢杭州,跟当时好多文人墨客喜欢西湖是一样的道理,因为这里有一个气场,有一种延续了千年的文脉,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有一种文化生态,文人墨客在湖边品茗谈艺,西湖又似佳人一个,总有那么好的性情,所以即使做一介书生,李叔同也心淡如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特别是我们读到他写西湖的文字之后,真是会被他那种文字打动的,此种文字有张岱之神韵。

且看西湖夜游记——

壬子七月,余重来杭州,客师范学舍。残暑未歇,庭树肇秋,高楼当风,竟夕寂坐。越六日,偕姜、夏二先生游西湖。于时晚晖落红,暮山被紫,游众星散,流萤出林。湖岸风来,轻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苕具。又有菱芰,陈粲盈几。短童侍坐,狂客披襟,申眉高谈,乐说旧事。庄谐杂作,继以长啸,林鸟惊飞,残灯不华。起视明湖,莹然一碧;远峰苍苍,若现若隐,颇涉遐想,因忆旧游。曩岁来杭,故旧交集,文子耀斋,田子毅侯,时相过从,辄饮湖上。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吾生渺茫,可唏然感矣。漏下三箭,秉烛言归。星辰在天,万籁俱寂,野火暗暗,疑似青磷;垂杨沉沉,有如酣睡。归来篝灯,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如何?日暝意倦,濡笔记之。

但是为什么李叔同要出家呢?

这似乎已经有一万个答案了,但一万个答案中只有一个答案,那也就只有李叔同自己知道。就像当年,我为什么要在考试完毕之后踏雪回校呢?此景此情,人一旦进入,就会不能自拨,而我相信李先生是认真的。

龙应台有一著名之段子,说内地知识分子饭桌上谈的还是俗事,子女升学、买房子等等,我觉得龙先生的文章不错,但她的不理解其实是隔了一层的缘故,正如我们现在有时还不能理解李叔同为何一去不回头了。

不像曼殊。

曼殊是真性情,李叔同是真认真。所以如果要比较佛学上的高下,那么也惟有认真才有成就。

为何一去不回头?思考这样的问题,还不如多想想他为何要出家,虽然他已经写过《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但依我看,仍然是杭州的气场和氛围让先生走进了佛门。从一些记述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最早的缘由来自夏丏尊先生。他曾经对李叔同说起过——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很适合做和尚的。

也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者有心,表面上看是去尝试一下治自己失眠症的办法,就是今天,我也听不少人神神叨叨去说起自己辟谷的体验等,而且禅修的词也都提到饭桌上来了,我想来是有道理的。但仅仅是这一点,不能解释李先生出家的行动。

至于说断食,李先生当年就写过断食日志,后于1947年发表于上海的《觉有情》杂志,现摘录一节——

十二月一日……七时半起床,是日午十一时食粥二盂,紫苏叶二片,豆腐三小方。晚五时食粥二盂,紫苏叶二片,梅一枚。饮冷水三杯,有时混杏仁露,食小橘五枚。午后到寺外运动。

余平日之常课,为晨起冷水擦身,日光浴,睡前热水洗足。自今日起冷水擦身暂停,日光浴时间减短,洗足之热水改为温水,因欲使精神聚定,力避冷热之极端也……

断食的效果效果非常明显,据他的那些好友说,虽然李先生更瘦了,但是精神却很好,而且饭都有三碗好吃,这是从身体生理的角度来佐证和支持李先生出家的,或者说对于这样认真的一个人来说,他必须先要做一个实验。

后来李先生说了:“我虽然在那边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却是十分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欢喜吃。及回到了学校以后,我就请佣人依照他们那种样的菜煮来吃。”

杭州这么一个地方,适合修身养性,适宜整理思想,适宜起草诸如宪法大纲之类的,而于市民来说,适宜生活。我以为,李先生教书的认真,并不代表他内心认同这一份职业,对湖山的勾留,并不是说心里没有另一片湖山了。

也许从某种境遇上说,在杭州生活,也如同隐居一般,且当时李先生的原配在天津,日本带来的“外室”在上海,他一个人生活,沪杭两地的打来回,只是后来这种来回的频率的减慢了,而且我们也不能解释,为何不能把这个日本女子带到杭州来生活呢,为何要深藏于上海的小巷之间呢?

杭州是隐居之地,这也是那么多文人墨客喜欢此地的原因之一,且历代文人,民国后多少政要大亨在此购地置业,滨临西湖的北山街就是别墅区,如同能看到大海的青岛八大关。当然也有躲在这里要写大作品怀有大抱负的人,所以即使住在庙庵里,对他来说跟住在别墅里是一样的,如作家无名氏。

鲁迅劝郁达夫不要住在杭州,也只有鲁迅才会劝,他更多地是从政治气候的角度来考虑的,但当时王映霞对于新居仍处在兴奋当中,拿着鲁迅的条幅,这个当年的小学老师,她想的跟鲁迅先生是并不一样的,甚至跟郁达夫也是不一样的。郁先生在他的风雪茅庐里存了他大量的书籍,这个奢书如命的作家是把杭州当作家并兼而是书房的。

鲁迅先生本人也在浙一师(即今天的杭州高级中学,只有这所学校能这么称呼)任教过,现在留下的记述不多,大抵是一段极为郁闷的日子吧。正如在北京的那几年,也是靠抄碑帖过日子的。

而李叔同先生走向虎跑的时候,有多少亲朋好友劝他回头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是在先生看来,他正是在走向彼岸。红尘滚滚,我们只能从红尘的角度去理解,正如我当年走在雪地上,那是因为我觉得那样的体验很新奇,所以即使是有狗叫,我也觉得这狗叫得真是温暖啊。

有不少的传说——传说李叔同的那位外室名叫春山淑子,她听到消息后即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来……

要说一说这位春山淑子,她是知道李先生有原配的,但还是不顾家庭的反对而毅然跟着来到了中国。同时她还遵守了李先生跟她的约定,即她不能在公开场合出现,这一点类似于今天的情人角色了,但是这个日本女生却能接受这样的约定,当时李先生在杭州的省立第一师范任教(即今天的杭州高级中学,距我现在工作的地方也只百米之遥),本来春山淑子是可以跟他去杭州生活的,但李先生宁愿每个周末坐火车回上海去看她。等到她来杭州看他时,他已经在虎跑寺里了。现在可能有人会说,只有日本女人才能做到这样的贤淑,只是爱,却没有身份。不过我在想,中国女人其实也能做到,只是有无这样的必要,虽然李先生是个大师大家,但是在男女之情上,我以为还是要回归到亚当和夏娃这样比较纯粹的状态为好。

再来说一说原配夫人俞氏,从照片中看也是一端庄秀气之人,是一茶叶商人的女儿,而李先生的父亲则是在天津做盐业的。茶和盐,在当年都是相当重要的生意,如同今天的煤炭和石油。李家和俞家的这一段联姻,自然属于媒妁之言的功劳,后来俞氏给李生了两个儿子。有记载说当李先生在弹贝多芬的《月光》时,她也能在一旁静静的倾听的,而且她也初通文字,百家姓都是认得的。一个认识百家姓的旧式女子,要跟一个琴棋书画皆通且对西洋艺术极端狂热的人有共同语言,这可能性是不大的。“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这是二十年前离婚题材影视剧的常见台词,在于李先生,他当然不会说这样没水平的话的。他只是在回天津老家的时候,会带着春山淑子的裸体画,挂在他的客厅里,在当时的风气下这自然是一惊世骇俗之事。

同时这也是李叔同对妻子及家人的一种心照不宣,一种无声的宣言!

八十年前的那场大雪,只是让李先生去虎跑寺断食而已,后来寒假结束后他又回校任教,只是他再也没有回上海和天津。到了放暑假的时候,正当春山淑子满心欢喜地等他回来时,一师的校长给他带来了李先生的一些东西和字据,并且正式告诉他:李先生出家了!

注意,那是要等学生们考完试之后,他才做出人生的大决断。一旦做出,就绝不回头了。

春山淑子跑到杭州跪见李先生,任凭如何的千般柔情,泪如雨飞,李先生已完全是铁石心肠了。若干日子后,俞氏也跑到杭州去寻访,但她没有能见到自己的夫君。

春山淑子当时不能明白,她认为既然日本的和尚是可以带妻室的,那么中国的和尚为什么不可以呢?因此有传说是她在寺里哭了十几天,但最后还是在李先生的安排下被遣返日本生活了。其实李先生出家之后,对人也多次提及他在天津家的亲戚,特别是他的两位侄儿,他的两个亲儿子他倒是提及不多。俞氏去世时,家里的亲人也劝他回去看一看,他当时是答应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去成。

还有一种版本是说,李叔同出家后见了俞氏却没有见春山淑子。

我最近一次去虎跑看李叔同,是今年夏天,我对女儿说这是弘一法师的纪念堂,女儿问谁是弘一法师啊,我说就是写“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那个人,女儿说这个她知道的。但是她和我,都不知道这个曾经叫李叔同的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成为弘一法师了呢?我只是听一朋友在饭桌边说,有人研究后发现当年李先生去虎跑时,他已经得了阳萎症了。

又是一段子也,谈资也。

但是可以相信,在常人看来极其寻常的事情,比如说他那个年代男人的一妻一“妾”制,在于李先生来说,却是挣脱不了的精神枷锁。我们只知道他才华绝伦的一面,却读不懂他万念俱灰的一面。正如我们现在不理解四十年前人家西方******时的那种洪流澎湃,但是对当下国人婚外情的林林总总,我们只是淡然一笑,因为每个人都在摸着石子过河。

其实当年的李叔同也是这样的。在不少传记作家的笔下,他当年在东京的生活仍是一个谜团,传说中的放浪形骸并没有太多的文字支持,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话剧、音乐、油画,这些西方艺术的进入中国,他都是一个桥梁式的人物,然而从他把春子淑子放在上海这一点上来说,他又是个相当律己之人,如果说要拿他跟同是出家人的曼殊有区别的话,我觉得他是一个认真之人。惟认真才能克己。而在不同的生命时期,他都能做到极致,这是极不容易的。

当然光是认真,是不足于解释李叔同的出家的。对此丰子恺先生曾有过精彩的评述——

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

我们一般的人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抬头看他,好比我们站在阁楼上,觉得他好像不高,但是我们要站到三楼上去,又谈何容易,虽然现在教徒也甚多,但真有宗教精神的,我看还是不多。当然也不妨上去看看,大不了再下来就是了,正如登山,哪有上去不下来的呢?凡事总要进得去出得来才好,一些半生不熟之人,总喜欢说他在三楼他在三楼了。

由此我们也可以回答龙应台先生的疑惑,在二楼的那些人,经常到一楼来转转,那倒也是常事,何况餐厅厨房一般还都是在一楼的。

而李先生就是这么一层一层地走到了第三层,而当年他在日本的生活,他的那种艺术的人生的,他曾经用四个字来概括过——放浪无赖。

但即使放浪无赖,他还是把艺术的种子带了回来。

穿越时空,光阴似水。西湖少雪,杭州多情。

由此我想到文人们在杭州的生活状态——要么你变得跟杭州一样,要么你就离开杭州。不过即使离开了杭州,他们还是喜欢杭州的,否则也不好解释为什么在杭州有那么多的名人墓。

现在我还是常常想起那场大雪,那种在雪夜独走时的兴奋——这兴奋一半是因为我在用另一种方式,走路的方式走向温暖的家,正如那个白天,我去参加了一次招聘考试。我还想起有一学生剧社在排演一出话剧时,就碰到了这么一句台词——我听到了大雪落在地上的声音,然而他们好像无法来表现这样的声音。

我听到了大雪落在地上的声音——我现在想到了——那不可正是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吗?想到这一点,是不是会想到大师的那四个字呢——悲欣交集!

我近来很沉静而大胆,颓唐的气息全没有了,大约得力于一个人的训示。我想二十日以前,一定可以见面了。你的作工的地方,那是当不成问题,我想同在一校无妨,偏要同在一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