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绍兴,现在连我女儿都愿说她是绍兴人,这像我三十年前,填籍贯时愿在杭州和绍兴之间选择后者。现在人们对籍贯一词已经越来越淡漠了,我想这大概是属于血脉里的一些东西,比如说年轻时好讽人,在挖苦别人的同时也不忘时时挖苦自己,为人又有点中庸的个性……凡此种种,于我,不知算不算是与生俱来的?
那时舅舅家离秋瑾故居才三分钟的路,所以常会去那里转转,那是在过年的时候。那时我总觉得过年是一件很孤独而无奈的事情,就像穿行在绍兴城里那狭长的弄堂里。那时也知道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名句,然后走到轩亭口也会默想一下,想到鲁迅先生的《药》,后来知道谢晋导演的同名故事片,好像是李秀明演的秋瑾,总觉得跟张瑜演小凤仙是一路的感觉——形神皆不像。至于说要怎么才像,我也说不出个谱来。
读不懂的秋瑾,就像愁煞了的秋风秋雨。
如果说我与秋瑾有什么相似点,那就是我们都不算是生在绍兴的绍兴人,她是生在福建的,因为其父在那里做官,后又随父到了湖南,十八岁时嫁给湘人王王廷钧(王子芳),三年中生下一儿一女,过的也是平常日子。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她后来会轰轰烈烈。
丈夫爱做官,这是男人不错的一条出路,自古皆然。好多人避而不谈当官的好处,只说为民服务或实现理想,我以为只说对了一半(即使他们真能做到!)。今天有所谓跑官之说,而以前呢则有捐官之说,可用钱来买个官当当(今天也还有!),秋老公后来谋到一个京官,秋瑾便随丈夫到了北京,时年为1895年,马关条约订立不久,中国风雨飘摇。在那里秋瑾开始接触进步报刊,观念大变。同时与丈夫的关系也冷淡起来了。这跟她与吴芝瑛的认识有直接关系,吴大她七岁,吴的丈夫和秋瑾的老公同为清廷官员,两家住得很近,又都是官太太,所以颇为投缘,后来结成金兰之好。
京城总是藏龙卧虎,江南女子一到京城,观念和行为就大变样了。正如今天,LV虽然为女子所爱,但国是也是女子可谈论可参与的。本来男人之间结拜兄弟是很正常的,而女子间则较为罕见,那一定是有某种心有灵犀。秋瑾向吴芝英倾述心事,吴支持秋瑾跟丈夫分居,并赠秋瑾一联:貌合神离,有距离难成眷属;同床异梦,无缘分何必夫妻。
一个成功的女子背后,必然有一群助阵的男子,而一个很作的女子背后,又至少有一个投缘的小姐妹在支持。秋瑾就是那个时代的作女,不是在丈夫只是小作作,而是要与时代一并风雨大作。世纪之初,最为流行的事情就是出国留洋,当时日本欺侮我们,让我们受辱,但是国人对日本倒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所以那个时候的出国,绝大多数都是去日本,去那里学习先进的思想和技能。曼珠、李叔同、鲁迅、郁达夫、郭沫若,无一例外!
1904年秋瑾女扮男装,东渡日本,吴芝瑛又倾囊资助,并在北京陶然亭为她饯行,并赠一联:“驹隙光阴,聚无一载;风流云散,天各一方。”
吴芝瑛、秋瑾再加上一个徐自华,三个奇女子,一段佳话。
这个时候我们不知道秋瑾的老公在忙些什么?秋瑾和他,算是分居可能更确切吧,至于说正式离婚,好像没有这样的手续。一个女子,为何如此热血澎湃,为何抛家别子,好像还是没有更好的解释。
要解释就是她的理想。她的救国救民的理想,这理想让秋瑾全无脂粉气。
到日本后,秋瑾恶补日语,并跟如下名人皆成为好友,他们是黄兴、陈天华、陈其美、陶成章、张静江等——这些人都是中华民国的牛人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鲁迅和郭沫若都是先去学医,后来是弃医从文。文也好医也好,那都是一门技能吧,特别是理工之类的,而秋瑾学到的就是两个字——革命。当时中国革命的基地,确切地说反清的基地就是在日本。从日本回国后秋瑾便直接参与革命活动。当时的绍兴的大通学堂,就是一基地组织所在地,它就是光复会的训练基地。100年前的1907年,徐锡麟在安徽起事,本来计划是秋瑾在浙江响应的,当时徐锡麟开枪打死安徽巡抚恩铭(这一情节在电视剧《走向共和》中也有),秋瑾听到消息来不及组织。她是仓促响应,于是起义失败,秋瑾被捕。除了在狱中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名句之外,我们也知道她的诀命诗是——
莽莽神州慨胯沉,救时无计愧偷生;
搏沙有愿兴亡禁,博浪无稚击暴秦。
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
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
2007年距秋瑾在绍兴轩亭口就义,刚好是一百年!秋瑾死时才33岁!今天这个年纪的女子,好多还在为婚恋发愁呢,那也是另一种秋风秋雨愁煞人啊!
国破方知人种贱,这是秋瑾当时的观点,我们在此不再评述了,但这么一句刻骨铭心之语,看得出秋瑾当时的心是在流血的。至少我们可以知道,百年之前,仁人志士,包括育有一子一女的这样一个家庭妇女,这样一个官太太,还在为革命赳汤蹈火,这是何等的气慨啊。要说妇女解放,这难道不是一种解放吗?
秋瑾死后,她的生前好友,徐自华、吴芝瑛冒着杀头的危险,把她的忠骨收葬在杭州西湖的西冷桥畔。因为秋瑾和徐自华同游西湖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死后真能埋骨于此,那可是福份太大了。”后来秋瑾的儿子王沉德将她的遗骨取出,归葬王氏祖籍湖南湘潭。注意,当年秋瑾的老爹做的就是湘潭的县太爷。1912年,辛亥革命胜利,革命党人复将她的遗骨移回西湖孤山,隆重再葬。为此徐自华曾作《西泠重兴秋社并建风雨亭记》一文,如下——
呜呼!风风雨雨,当年之殉义堪怜;烈烈轰轰,此日之英名永著。感承光复,益悼前徽,树之风声,能无有事?此自华所以于秋瑾之烈,思之又重思之,而不容不力为表阐也。
盖当瑾之殉,华尝卜地西泠,为结秋社,营墓,立碑建亭,藉资凭吊,乃触虏廷之忌,徇宵人之请,遽令伪抚增韫,立时毁损,亦可悲也。
顷者革命功成,共和愿遂,凡诸往烈,咸与表彰,而如瑾者,俊伟激发,尤吾女界之光,可无念乎?爰特布告同志,募集资财,谨择良日,就昔墓地,重建一亭,名曰“风雨”,以期永久,并就亭旁刘氏伪祠,改号秋社,奉君栗主,春秋祠社。其他女侠,凡殉烈于革命之役者,均与列焉。九原有灵,庶无憾乎!
1912年,孙中山为秋瑾题写“巾帼英雄”。今天西湖边的名人墓中,我以为惟秋瑾之墓最为气派和脱俗,而苏小小墓最俗不可耐!
只是据人记载,某展览馆曾披露秋瑾墓的“迁徙”数次,看后令人感慨啊!现拷贝如下——
始葬:1907年7月15日,绍兴府城卧龙山西北麓。
首迁:1907年10月,迁往绍兴常禧门外严家潭。
二迁:1908年2月迁葬于杭州西泠桥西侧。
三迁:1908年12月1日,因御史常徵“告发”,被迫迁葬回绍兴城外严家潭。
四迁:1909年秋,远迁湖南湘潭昭山,与王子芳(秋瑾丈夫)合葬。
五迁:1912年夏,迁葬湖南长沙岳麓山。
六迁:1913年秋,还葬杭州西湖西泠桥西侧原葬处。
七迁:1964年,迁葬杭州西湖鸡笼山。
八迁:1965年初,由杭州鸡笼山迁回西泠桥原葬处,改为圆丘墓,墓表石刻冯玉祥题 联:“丹心已结平权果;碧血常开革命花”。
九迁:1966年****动乱发生,墓被拆除,遗骸再葬于杭州鸡笼山。
十迁:1981年10月,还葬于西湖孤山西北麓,西泠桥南堍。墓顶设汉白玉雕像。
在这里要记住1908年和1964年和1966年的这三次。
1908年,那是清廷做的事情。1964年,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不要说秋瑾这样的女侠,地上地下的“牛鬼蛇神”统统惴惴不安了。1966年,那就一言难尽了。杭州鸡笼山,我也只在地图上看到过。好在秋瑾名气大,那些名气较小的烈士,则没有再迁到西泠桥边。苏小小虽不是烈士,但名气甚大,旅游拉动等原因,也得以再迁了回来。而秋瑾墓的十迁,也堪称吉尼斯纪录了。
秋瑾放在西湖,让西湖少了一点脂粉气,多了一点侠气,而西湖和杭州,也对得起这样的一位女杰的!
2003年,某系统开展“西湖十大佳人”的评选活动,起初候选人中有秋瑾,为此也还争论过一番,后来秋瑾的后代站出来说话,说把秋瑾跟苏小小、白娘子等并列,那是对英雄的污辱,遂将秋瑾从候选名单中删去。后来当选的“西湖十大佳人”是西施、白娘子、祝英台、李清照、李慧娘、王朝云、苏小小、方百花、琴操和花魁女,基本是传说和文学类人物,其中方百花是方腊起义中的女将,见于一些传说故事。
不是佳人,而是巾帼英雄,这样说能说服我自己吗?说服不了!
正如我也读不懂秋瑾一样。
比如我能够读懂秋瑾的老公的行为逻辑,能读懂徐自华、吴芝英的行为逻辑,但对于这位女侠,总感觉还是像天上掉下来一样,可能她是那个时代的另类女子吧。今天的女子,比如为追刘德华都可以闹出不少的响动来,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我这观点有点像九斤老太了!
不过换句话说,一代不如一代,可以换作一代不像一代,而这也正是后来者的幸运吧,如果一代酷似一代,那反倒麻烦了。古人说天不变道亦不变,今天我们说天在变,道也自然在变了。
今天的女子们在西湖边踏春,春暖花开,裙子张开——这个时候抬头看秋瑾,咔嚓咔嚓照几张照片回去,在电脑上看看修修,QQ上聊聊天,这样的日子岂不是很好吗?
一百年了,国破方知人种贱,秋风秋雨愁煞人。
一百年了,我们不会承认国破方知人种贱这种说法的,但秋风秋雨真的是依然愁煞人的。
蝶仙曾经对女儿小翠说:“我早想造一个桃源乐境,等太平之后,就从蝶庄边的空地入手,左右都有余地可买,实行孟老夫子的五亩之宅,再种些番薯备荒。我又有地在玉皇山莲花峰下,只要你高兴这个,我也能做灌园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