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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涡堤孩(3)

他们找到涡堤孩的情形

他们在黑夜的影子里乱冲乱喊,再也找不到,黑尔勃郎尤其着急。他方才所想涡堤孩终究不知是人非人的问题,重新回到他心里;一面浪呀风呀水呀愈闹愈凶,树枝的声响更来得可怕,这整块长形的地,不久还是平静可爱,这村舍和居住的人,一起都好像荒唐的幻影。但是,远远的,他依旧听得见那渔人慌张的声浪,叫着涡堤孩,还有屋子里老妇人高声的祷告和唱圣诗,和万窍号声参差相间。后来他走近那泛滥的涧流,在微芒中看见这猖獗的一条水,一直横扫森林的边儿下来,差不多将这条长形的地切成一岛。

“亲爱的上帝,”他自己想着,“要是涡堤孩竟是穿过此地,闯入这不可思议的森林——或者就为我没有告诉她我在里面的经验激怒了她可爱的强脾气——如今这莽流将我们截成两段,她也许在那边进退两难,种种鬼影中间饮酒哩!”一阵的恐怖盖住了他。他跨过许多石块和打下的枯枝,打算走到那涧边,然后或泳或想法渡过那边去找她。同时他又记起白天在森林里所闻见的骇人奇异的影像,他似乎觉得那最可怕硕大无比的白人在水的那边向他点头狞笑;但是种种幻像[象]幻想无非使他益发奋勇向前,因为那方面愈鬼秘,涡堤孩不测的机会亦益大,他如何能让这可怜的小孩独自在死的影子里放着呢?

他已经找到一块很结实的枯梗,将身跨进水里撑着那条新式行杖,狼狈不堪的想和紧旋的急流奋斗。正在这个尴尬辰光,他忽然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旁边喊道:“小心小心,这条河是很险的!”

他认识这可爱的声音,他踌躇了一会儿,因为他在重荫下差不多一些没有光亮,同时水已经没上他膝盖,但是他不转身。“假使你果真不在那边,假使只要你的幽灵是在我旁边舞着,我也不情愿再活,只要和你一样变一个鬼——喂,我爱,我亲爱的涡堤孩!”

这几句话他使劲喊着,一面尽望急流里冲。

“看仔细,阿唷!小心,你漂亮,情昏的少年呀。”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叫。他于是往旁边一拐,刚巧月光又出来了,照得很亮,他见在几颗高而交叉的树枝下,一座为水泥造成的小岛上,可不是坐着那涡堤孩,她笑嘻嘻地蹲踞在花草里。

她这一出现,黑尔勃郎立刻精神百倍,使劲的撑着枯枝,向她进发。不上几步他居然出了头,渡过这条猖狂的小“银河”,到了他“织女”的跟前,足下是密软青葱的细草,头顶是虬舞龙盘的树幕。涡堤孩将身子略为站起,伸出她臂膀来,搂住他的项颈,将他拉下来一起蹲着。

“我可爱的朋友,现在在此地你可以讲你的故事了,”她轻轻的吹在他耳边,“此地我们可以自由谈话,那些讨厌的老人家再也不会听见。你看我们这叶织的篷帐不是比那可怜的村舍好些吗?”

黑尔勃郎说,“这是真正天堂!”一面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接着蜜甜的吻。

但是刚正这个时光,那老渔人也已经赶到涧边,隔着水向这对密切的青年喊道:

“喂,先生!我没有待亏你,你倒在那里与我养女寻开心,让我一个人着忙在黑暗里乱撞。”

“仁善的老人,我刚正才寻到她哩。”骑士也喊过去。

渔人说,“那还说得过去,但是现在请你再不要延宕,赶快将她带过到平地上来。”

但是涡堤孩不愿意听那话,她想就在这荒天野地和这美丽的客人谈天,比回到老家去有趣得多,况且一到家里又不许她自由,客人迟早也要离开。她索性将两臂箍住了黑尔勃郎,口里唱着异样好听的歌:

泉水出山兮,

幽歌复款舞。

逶迤青林兮,

言求桃花渚。

款舞复幽歌,

忽遘万顷湖。

欣欣合流兮,

止舞不复歌。

老渔人听了她的歌,由不得伤心起来,涕泪淋漓,但是她依旧漠然不动,一面她抱紧她情人吻之不已。后来黑尔勃郎倒不自在起来,向她说:

“涡堤孩,那老人悲伤得可怜,你不动心,我倒不忍心,让我们回去罢。”

她张开她碧蓝的妙眼很惊异的相着他,过了一歇,才慢吞吞含糊说道:

“果然你想我们一定要回去——也好!你说对就是我的对。不过那边老儿,一定要答应回去以后,他再也不许拦住你告诉我森林里的故事,其余我倒不管。”

老人喊道:“好了,来罢!再不要说废话,来罢!”

同时他伸出他的手臂,隔着水预备接她,一面颠[点]着头,似乎说“依你依你”。他的几卷白发乱糟糟一齐挂在他脸上,这副[幅]情形,又提起了黑尔勃郎森林里那颠[点]头大白人。但是此时不管他,黑尔勃郎轻轻将涡堤孩抱在手里,涉过水来。老儿一见她便搂住涡堤孩的颈项接吻,很怜惜她。夹忙里老太太也赶了过来,也搂抱住她。老夫妻再也不呵她,尤其因为涡堤孩也是甜言蜜语哄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场淘气就此了结。

但是宝贝找回来了,湖面上已经渐渐发亮;风雨也止了,小鸟在湿透的树枝上噪个不了。涡堤孩到了家,也不要旁的,只要黑尔勃郎讲他的冒险,老夫妻再也无法,也只好笑着由她。老太太把早餐端出来,放在村背湖边的树下,大家一齐高高兴兴坐了下来——涡堤孩坐在黑尔勃郎足边的草上,因为她只肯坐在这里。于是黑尔勃郎开始讲他的故事:

骑士在林中经过的情形

“八天以前我骑马到那森林背后的自由城市。我一到刚巧那边举行大赛武会,一大群人围着。我就闯入围去,报名与赛。一天我正站在比武场中休息,除下头盔来交给我从人,我忽然觉察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厢楼上一瞬不转的对我望着。我就问旁人她是谁,他们说那美貌女郎的名字叫培托儿达,是本地一贵族的养女。她一径注意我,我自然也回答她的青眼,一面在比赛的时候,我也特别卖力,无往不利。那天晚上跳舞会恰巧我又是她的舞伴,从此到赛会完结我们常在一起。”

讲到此地他本来垂着的左手上忽觉得奇痛,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转身去看那痛的所在,原来是涡堤孩一口珠牙使劲啮住他的手指,她神气又怒又恨。但是一下子她又转过她钟爱的秋波,倾入他眼内,口里柔声说道,——

“这是你自己不好!”

说过她将头别了转去。黑尔勃郎经她出其不意一咬一嗔,又惊又窘,却也无可如何,仍旧继续讲他的故事:——

“这培托儿达是又骄傲又乖僻一个女郎。第二****就没有第一日可爱,第三日更差了。但是我还是与她周旋,因为她在许多骑士内比较要算和我最亲近些。有一天我和她开玩笑,求她给我一只手套。

“她倒庄颜[严]说道:‘要我手套不难,只要你单身敢进那森林去,随后来报告我那里面究竟如何情形。’

“我其实并不希罕她的手套,但是我们骑士的习惯,说一句是一句,既然惹了出来,惟有向前干去。”

“我想她爱你。”涡堤孩插进来说。

黑尔勃郎说,“是有点儿意思。”

“哼!”她冷笑着叫着,“她不是呆子,来遣开她爱的人。况且遣他到危险的森林里!要是我,情愿不知道森林里的秘密,决不会让他去冒险。”

黑尔勃郎很和气的对她笑笑,接着讲:

“我是昨天早上动身的。我一进森林,只见那树梗经朝阳照着鲜红绝嫩,地下绿草同绒毯一般光软,树叶微微颤动,好像彼此在那里私语,一路绝好的景致。我心里不觉暗笑那城里人诬告造谣,说这样蜜甜的所在有什么奇情异迹。我想用不了多少时候,就可以对穿树林回来。但是我正在欣欣得意,我的马已走入绿荫深处,回过头来已经看不见背后的城市。心里想走迷路倒说不定的,大概他们所以问我就是为此。我所以停了下来,四面看转来想找出太阳的方向,太阳那时已升得很高。刚在那个当儿我觉得前面一枝高大橡树上有一个东西。我猜是熊,我就摸刀;但见那件东西忽然发生粗而可厌的人声说道,——

‘喂,厚颜先生,假使我不把这些树枝咬了,今晚半夜你到那里受烧烤去呢?’

“那东西一面狞笑,一面将树枝搅得怪响,我胯下的马一吓立刻放开蹄子狂奔,所以我始终没有看清楚那魔鬼究竟是什么。”

老渔人道:“不要这样说。”他将两臂叉成十字形;老妇人也照样一做,一声不发。涡堤孩张着明星似的眼向他望,说道,“这一段最好的地方,是他们究竟没有烧烤他。再讲,你可爱的少年!”

骑士接着说,——

“我被吓的马背着我望树枝丛里瞎闯,它浑身是汗,也不听勒束。后来它差不多对准一石罅里冲去。其时我猛然看出我马前发现了一个顶高的白人,我马也见了,吓得停了下来。我乘机扣住了它,我又定神一看,原来方才以为大白人者是一条瀑布的一片银光,从一山脚上一直泻下来,拦断了我马的路头。”

“多谢多谢,瀑布!”涡堤孩喊道,她两只手拍在一起。但是那老人却摇摇头,呆顿顿注视他面前。

黑尔勃郎又讲,——

“我刚正整理好鞍缰,我旁边突然发现一个小人,矮而丑得不可以言语形容,浑身棕黄,一个鼻子大得比他其余全体放在一起不相上下。他那横阔的口缝一咧,露出怪样的蠢笑,向我鞠上无数的躬。我不愿意和这丑东西胡闹。我就简括的谢了他,旋转我那余惊未已的马,想换一头走走,要是再碰不见什么,想就回去。那时候太阳早过了子午缐,渐渐的沉西。但是忽然像电光似一闪,那小东西又站在我马前。

“我恨恨的说道,‘闪开去!我的牲口很野,小心它撞倒你。’

“‘嗐!’那矮子也发出怒声,这会笑得尤其蠢相。

“他说,‘给我些钱,因为我拦住你的马;要是没有我,你同你的马不是早滚入那石罅里去了。哼!’

“‘不要装出那许多鬼脸,拿钱去罢,你这谎徒,方才救我的是那瀑布,那里是你可厌的小鬼!’说着我摸出一块金币投在他双手张着像叫化似那怪样的小帽。我就向前;但是他在背后怪叫,忽然他又并着我的马跑得异样的快。我放开缰绳飞跑;但是他也跟着飞跑,跑得那矮鬼浑身都像脱节似的,看了又可笑又可厌。他手里举起我的金币,一路跳一路叫:‘坏钱!坏币!坏币!坏钱!’他放开重浊的嗓子,狠命的喊,每次好像喊断了气。他可怕的红舌头也伸了出来。我倒慌了,只好停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吵得这样凶。‘再拿一块去,’我说,‘拿两块去罢,给我滚开。’

“他又重新还他奇丑的敬礼,口里狺狺说道:

‘但是我的小先生,不是金子,这不会是金子;这类的废物我自己就有不少。等一等,我给你看。’

“其时忽然地皮变成玻璃似透明,地皮也变成球形,我望进去,只见一大群矿工玩着金子银子。他们翻筋斗,豁虎跳,滚在一起,互以金银相击,彼此以金屑屑吹到面上。我那丑的伴侣,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他叫他们把一堆堆金子推给他,他拿出来给我看,哈哈笑着,然后又抛进地里去。他又将我给他的金币递给下面那些人看,他们笑得半死,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发尖声嘲我。后来他们爽性伸出涂满矿屑的指头点着我,愈吵愈凶,愈喊愈响,愈跳愈疯,他们一大群都爬出来向我直奔。那时我可真吓了,我的马也大起恐慌。我两腿拚命一夹,它就疾电掣似飞跑,这是第二次我在林中瞎闯。

“等到我顿了下来,我觉得一股晚凉。我从树林里望见一条白色的足径,我心里一慰,想那一定是通城里的路。我就往那道上走;但是一个暗洞洞的面貌,完全白色,形状尽在那里变,从树叶里向我看。我想避了他,但是随你怎样避,他总当着我。后来我益发很想冲他过去,但是他抛下一个大白水泡打在我同马身上,一阵昏转,连方向都认不清楚。那东西一步步赶着我们,只让我们看清楚一个方向。等到我们走上那条路,他紧跟在背后,但是似乎没有恶意的样子。过了一会,我四面一相,我看出那白水泡的脸是长在一个一样白的奇大无比的一个身体。我疑心那一定是游行的水柱,但是终究不知道是什么一会事。那时马和人都倦得很,只好听那白人的指挥,他跟着一路颠[点]头,似乎说,‘很对!很对!’所以直到完来我们到了林边,我望见菜园和湖里的水,你的小村舍,那时候白人也就不知去向。”

“好容易出来了!”渔人说。他于是商量他转去的时候最好走那一条路,但是涡堤孩一个人在那里傻笑。黑尔勃郎觉得了,说道:

“我以为你昨天很欢喜见我,为什么我们讲起我要去,你这样开心?”

涡堤孩说:“因为你不成功,随你想法去渡过那泛滥的涧。其实你还是不试为佳,因为那急水里下来的树枝石片,很容易将你冲得粉碎。至于这条湖,我知道父亲也不能很远的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