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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涡堤孩(6)

清晨的光亮将小夫妻惊醒。涡堤孩羞答答将被蒙住了头,黑尔勃郎已在床上睁着眼思索。他夜间一睡熟就做希奇可怕的梦,梦见鬼怪变成美妇人来迷他,一会儿她们的脸子全变做龙的面具。他吓醒了开眼,只见一窗流水似的月光。他就很恐慌的望涡堤孩一看(他伏在她胸口睡),只见她沉沉眠熟异样风流。他于是向她玫瑰似唇上印了一吻,重新落眠,但是不一会又被怕梦惊觉。现在天也亮了,他完全醒了,神仙似新娘依旧无恙,在他旁边卧着,他将过去的经验重[从]头想了一遍,他对于涡堤孩的疑心也澈底解散。他老老实实求她饶恕;她伸出一只玉臂给他,叹了一口长气,默然不答。但是她妙眼里荡漾着万缕深情,潸然欲涕,黑尔勃郎如今是死心塌地的相信她的心是完全属他,再也没有疑问。

他高高兴兴起来,穿好衣服,走入客堂。他们三个人早已围炉坐着,大家满脸心事,谁也不敢发表意见。牧师似乎在那里祷告祈免一切灾难。等到他们一见新郎满面欢容出来,他们方才放心。渔人也就提起兴子[致]和骑士开玩笑,连老太太都笑将起来。涡堤孩也预备好了,出房来站在门口。大家都想贺喜她,但是大家都注意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奇特又是熟悉的表情。牧师第一个很仁慈的欢迎她,他举手替她祝福,她震震的跪在他面前。她卑声下气请他饶恕昨晚种种的放肆,并且求他祝福她灵魂的健康。然后她起来,与她养父母接吻,谢他们一切恩德——

“我在心的心里感觉你们待我的慈爱,我不知怎样感激才好,你们真可亲爱的人呀!”

她将他们紧紧抱住,但是她一觉察老太太想起了早饭,她立刻跑到灶前去料理端整,只让最轻简的事给她娘做。

她一整天都是如此——安静,和善,留心,居然一位小主妇,同时又是娇羞不胜的新娘。

知道她老脾气的三人,刻刻提防她献[现]狐狸尾巴,归到本来面目,但是他们的打算全错。涡堤孩始终温柔恬静,同安琪儿一样。牧师的眼再也离不了她,他再三对新郎说,“先生,上天恩惠,经我鄙陋的媒介,给了你一座无尽的宝藏!你应加意看管,你一辈子已经享用不尽了。”

到了黄昏,涡堤孩温温的将手挽住她丈夫,引他到门口,那时西沉的太阳照着潮润的草和树上的枝叶。这少妇眼里望出来,似乎在那里闪着爱和愁的一簇鲜露,她樱唇上似乎挂着一温柔忧愁的秘密——这秘密的变形能听得见的只有几声叹息。她领着他愈走愈远;他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向他痴望,脉脉不语,这里面的消息,是一个纯粹爱情的天堂,世上不知能有多少人领略。他们走到了涨水的涧边,但是这水已经退下,前几日那样汹湧咆哮,如今又回复了平流清浅,他们看了很为惊讶。

“明天,”涡堤孩含着一包眼泪说道,“明天这水可以全退,那时你就可以骑马而去,任你何往,谁也不能阻你。”

骑士哈哈一笑说道:“除非和你一起,我的爱妻呀!就是我想弃你逃走,教堂和国家,牧师和皇帝,也会联合起来,替你将逃犯捉回来的。”

“那是全靠你,那是全靠你,”涡堤孩说着,半泣半笑,“但是我想你一定要我,因为我这样爱你。现在你抱我到对面那小岛上去,我们到那边去定夺。我自己也会渡过去,不过那里有你抱我在手里有趣,就是你要抛弃我,也让我最后在你怀中甜甜的安歇一次。”

黑尔勃郎被她说得难过,不知道怎样回答好。他抱了她过去到那岛上,他方才认明这小岛就是发水那夜他寻到涡堤孩后来抱她渡水的老地方。他将她一付可爱的负担——放在软草上,自己也预备贴紧她坐下去。但是她说,“不是这里,那边,坐在我对面,在你开口之前我先要观察你一双眼。我有话告诉你,留心听着。”于是她开讲——

“我的亲爱的甜心,你一定知道,在四行(水火地林)里面都有一种生灵,他们外面的形状和人一样,只是不很让你们注目他们。在火焰里有那骇异的火灵;土里有细毒的地灵居住;在树林中有树灵,他们的家在空中;在湖海溪涧里有水灵的全族来往。他们的住所在水晶宫里,高大的珊瑚树结满青翠鲜红的果子,在他们园里生长,他们的地上铺满纯洁的海砂和美丽异样贝壳,古代所有的异宝,和今世不配享受的奇货,都排列在浅蓝波纹的底里,丛芦苔花的中间,和舐爱的涓滴结天长地久的姻缘。水灵在此中居住,形象瑰美,大多比人类远胜。渔人打鱼的时候,往往遇见绝美的水姑,出没烟波深处,唱着人间难得的歌儿。他就告诉他同伴说她们长得多美,后来就叫她们涡堤孩。你此刻,对面坐的你眼里见的就是一个涡堤孩。”

骑士只以为他的娇妻子在那里顽皮,造了一大堆话,来和他闹玩笑。但是他虽然这么想,他同时也觉得有些蹊跷;一阵寒噤从他脊骨里布遍全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一直对她望着。但是她凄然摇摇头,叹了一声长气,接续又讲——

“我们原来比你们人强得多——然因我们长得和人一式,我们也自以为人——但是有一个大缺点。我们和其余原行里的精灵,我们一旦隐散,就完结,一丝痕迹也不留下,所以你们身后也许醒转来得到更纯粹的生命,我们只不过是泥沙烟云,风浪而已。因为魂灵我们没有,我们所以能行者无非是原行的力,我们生存的辰光,也可以自己做主,但是等到一死,原行又将我们化为尘土。我们无愁无虑,欣然来往,好比黄莺金鱼和一切自然美丽的产儿。但是所有生物都想上达,所以我的父亲,他是地中海里一个有势力的亲王,愿意他的女孩能够得到一个魂灵,去和人类共享艰难愁苦,不过要得魂灵除非能与人发生爱情结为夫妇。现在我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你给我的,我最最亲爱的人呀!只要你不使我受苦,我这一辈子和身后的幸福都算了是你的恩典。假使你离弃了我,你想我如何了得?但是我不能勉强你。所以你若然不要我,立刻说出来,你独自走回对岸去就完了,我就往瀑布里一钻,那是我父亲的兄弟,他在这树林过隐士的生活,不很与他族人来往。但是他很有力,比许多大河都强,更尊重些,我到渔人家就是他带来的,那时的我一个美丽快乐的小孩,他将要仍旧带我回父母去——我,有了灵魂,一个恋爱受苦的妇人。”

她本来还要说下来,但是黑尔勃郎一把搂住了她,充满了热情恋爱,将她抱过岸去。然后他热泪情吻,发誓决不捐弃他的爱妻,并且自以为比希腊故事里的匹马利昂(Pymalion )更有幸福。(匹马利昂崇拜他石塑的女像,后来爱神怜他痴,使石像活了与他成配。)涡堤孩自然心满意足,二人并肩交臂慢慢走回家来,如今她领会了人间美满的恋爱生活,再也不想她的水晶宫和她显焕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