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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亲爱的

初载1930年10月《现代学生》第1卷第2期,署名徐志摩。未收集。

(DARLING)

[英]詹姆·司蒂芬詹姆·司蒂芬(James Stephens, 1882-1950),英国爱尔兰作家。

“四眼老”年纪还是轻的,那是说,他实在年岁约摸是三十三四,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家称呼他“老”就为那个缘故[疑有误];“四眼”因为他是戴眼镜的。

普通人所能想望的体面,他是全有的了。他是成了家的,他也有事情。在事情方面,他所得到的薪金已经是普通人不敢再想望上的了;这就是说,他有三十五个先令一星期。

他娶他那位太太最大的理由是因为再没有别一个他可以这样容易娶得的;至于她呢,守候了好些年分,结果嫁了他因为没有比他更强的人来凑和她。

也并不是因为血液里有什么特别激荡他俩才沾紧在一起的;因为他俩彼此间再不能鼓动起一些屑的热烈。这无非是一个人离开学校以后在相当时候结婚罢了,这是做了也就做了一类的事。他们是住在同一条电车路上的,他们上同一个礼拜堂去的,他们共同参预每一个教堂所主催的各种半僧侣与俗家的集会与任务,他们因此时常有见面的机会,后来彼此打招呼了,再后来,经由一个牧师的介绍,彼此说话了。

他伴送她回家去了一次;他再送她一次;然后每一次都是他送的了。

他们为什么到礼拜堂去?不是为赞美上帝——他们就不懂得怎么做这样一件事;不是为祈祷——他们的性格是不宜于这样一种理智与意志的运用的:不够强。他们上教堂去因为从做孩子时起他们就上教堂;因为这是一件正经的事;因为教堂与它的附属机关为他们造成一个男女可以自由聚会的社会,方便他们忘记各人的个性与独立性,免得感受十分的孤寂与懊丧。如果两个年轻人曾经在深夜里彼此伴送回家过,他们就得做那一件该做的事,——他们就得结婚:所以他们俩就结了婚。

恋爱!那是一点也没有的。为这样的结合,就是情感都似乎是不必要的。当然,他俩都念过该念的书,从书本上他们隐约知道有恋爱这一回事,他们也知道情感是结婚的一个条件。相爱所以是相宜的,他们的相爱因而彷彿是一种责任的关系。他们彼此时常称呼着“Darling”,并且时常还拉紧着手,虽则次数没有口头的亲热来得多。

他们结婚请一次客——他俩都从他们有限的薪金积聚起来专为这次化的——有那么一打他们同类的人都请来了,他们喝着柠檬水,吃着甜面包,此外另有别种比这些更可珍贵的肉食。来宾供献了适当的演说,适当的祝福酒,一杯杯泛着泡嗤嗤响的,都是喝干了的。各样事情,他们事后彼此说,都是体面的过去了;他们到一个海边去住了六天。

然后他们回到他们用分期付款法租来布置好的一所小屋子,他们这算是做成了夫妻,合成了一块肉。

有一两个星期的模样,他们几乎是兴奋的。他们吃饭是有了伴,不愁冷清的了。每晚上他们一同吃夜饭,在一张床上睡。每礼拜日他们手挽手的上教堂去两次,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挽着的,到了门口还不松手。

每天早茶预备好了的时候,她就叫:——

“吃早饭了,Darling.”

他要出去上工的时候他就说:——

“你看见我的帽子放在那儿了,Darling?”

她是不做工的了,因为这是当然的事;每晚上回家来,他恭顺的倾听她在独自过的一天内积受下来的谈话。

不错,他有时也以为她说到厨房里水管子滴水的事情似乎说得太详尽了。那管子松了口,给扭紧了也还是滴着水的。

在初起他又钦佩又羡慕她的辞令的便捷,因为他自己再也不能在一个水管子身上说到那么多的话。他觉得她是不可思议,每晚有每晚的材料,也许是厅堂里一块疲了的油布,也许是地下室里的蟑螂,也许是她结婚时人家送的那把绸伞子裂了缝。说到这类的事,说到所有与每一件事,她总有本领来发放无穷尽完全有组织的词句。

他陪她坐在客室里,不懈的恭听她的谈话。再来他就静静的在床上躺着,在烛火吹灭以后好些时候,他在黑暗里靠傍着她打呵欠,他只是听着,听着,听着。

他不能不听,但他渐渐觉得他太太的细薄的声音像是一种异常沉闷的什么在他的耳鼓上打着,像是一种永恒的,不可理解的怨诉。

他几于懊悔他是结了婚的。

他嘴上长稀疏的长毛的胡子,他有一个大而不正的鼻子。他的一双眼是暗蓝色的,他常是鼓瞪着他的眼,倒彷彿是他听人说话是用眼不用耳的。他的下巴是俭省得几乎和没有下巴相差不多,他的耳朵是些微向外招着的。他的袴脚管在他的脚踝上搭拉着,从他那袴腿的摇晃蹋[沓]拖相儿你就知道他的腿就有火柴那么宽。你猜想他的臂肘子是尖锐得可以在他的袖子上穿洞,他的脚是长棱棱扁蹋蹋的,再有他的脚趾是在互相使劲的争着上锋的地位。

你知道他对于人生所有的保障还不如一个蜗牛,你知道你可以无忌惮的爱怎么就怎么的对待他;并且,除非你做的事是过于当着人前使他下不去,他是从不会怨恨的。

他的太太知道他的脾气,但她自己的血也是不够旺的,他的是细小的怨毒的憎恶,这往外流就是她那细薄的刻毒的无穷尽的话的声音。

世界上每一个人他都喜欢,世界上每一桩事他都喜欢,不论什么事,他都喜欢。如果他有一个志愿,他的志愿就无非要人家容许他喜欢人,容许他劝解人,容许他做得使人知道他喜欢他们。

你从没有见过像他给你的一个拉手,就像是他再也不放松你的手指似的。你再不会在第二个人的眼内看到像他那样恳切的担保,表示他的一腔的好意,表示你的好运是他的快乐,表示只要你高兴他可以打哈哈,可以像一只狗子似的打滚给你看,表示一种你不要亏待他的祈求。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三年无聊的泥泞似的生活滑溜了过去;他还是活着,比以前更是一把瘦骨了,只是他的瘦的滋长是渐缓的,所以瘦自瘦,他自己觉不到什么变动。

他把你的手抓住在他的两只手里的时候他更显得迫切了,他拉着你倒像是这样他许可以得到安全。见你走近他,他就悲哀的使劲摇晃着他的尾巴,还有他的默恻[测]的一双眼求着你带了他走,给他吃,把他扎起来,如果你狠得起那个心,但你非得带他走,别让他再这无归宿的胡跑。

因为他是害怕极了的。他所有的希冀全完了,他看到像死一样不可抵御的向着他来。他见到他运定的灾难与苦恼不可避免的临到他的身上,他想溜,他想要一个基角儿可以让他的几根瘦骨头在稻草上躺着,“眨把[巴]眼”的对太阳光望着。

因为他是倦极了的,他再不能像先前似的工作。他的太太的声音,那不歇的,狠毒的小嗡嗡儿,尽来打岔他的做事,他所有的思想都给淹住了,他唯一擅长的一点机械的记忆力也给毁了。他再不能自信他的账单上的结数的不错;他不能记住他上司关照他记得明天做的事,因为在他计算数目记账的时候她的小嗡嗡儿就来缠昏他的头脑;他上司嘱咐他话的时候他听到的又只是她的小嗡嗡儿。

他的同事们就来开他的玩笑。

他们把一块块的吸水纸塞在他的墨水笔上,他一提笔他的账单上就抹了两寸长的墨渍。吃午饭时他们藏过了他的茶杯,他找到的是一杯红墨水。他们把他的书桌推一个翻身,撕破他的纸件,打瘪他的帽子,把胶水涂在他的椅座上。他们使尽了所有坏心眼儿来磨折他,明欺负他不知道告诉谁,他再也不会告诉。

事情越来越不可忍受了。不是他不能忍受,因为除非死他什么都能忍受。不能忍受是他的上司们。他们不知道这些玩笑是谁开的,但他们可全知道这些玩笑,所以一面他的无用越明显,他们对他的说话也越简短,他们的神气越难看。

事情虽已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能低头下心的每天去,但他不能与人争,他的抵抗的能耐只是他的想讨好人的热心与他的默恻[测]的一双眼。

他看到他的辞退快来了,聊带的他也看到他的一生的结局,青绿的地土的衰萎与阳光的消歇。对抗他的辞退,他只有他的谦卑,但谦卑到了他的猥贱已经到了谦卑的止境。

这是一件羞耻的事,上帝知道他是羞耻的。这是猥亵的,他的眼泪火热的往下流,沿着他的崚峋的大鼻,流入他的胡子时,上帝也许数着他的眼泪呢。

他是被辞退了,他站在他的东家的面前就像是一只羊站在它的屠夫的面前。他听着没有一句话,他走了出去没有一句话。

他的太太嗡着,嗡着,嗡着。但现在不仅是晚上了,那细薄的不间歇的声音的黑洞,白天全是她的,夜晚也是她的,白天与夜晚都被她用她的话装得满满的。

他从家里逃了出来。他到街路上往东走又往西走,推开店铺门,公司门,马房与木行的门,求事情做,到所有的地方和各色的人群里他带着他的惊慌的一双眼与他的谦卑。

但他倒不如问清风问流水要事情做。在地面上没有他的事情,在宽广的天幕下没有他的地位。

他用心机积聚起来的一点小钱全都完了。

他向借傢具的人开了一架大车来,把傢具全带了回去。他的太太离开了他去和一个表妹住,在没有找到事情以前。

有几天几晚他在这空屋子里彷徨,吃隔宿的面包皮,凑着水管子喝水,在满堆着垃圾的地上睡。然后有一天早上房东来敲门,问他要门上的钥匙,房东送他出屋子。

他是上了街了,在这世界上他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副眼镜。

他从眼镜里瞪眼望着云,一路向前走,他眼定定的只望着云,心想或许从他的眼镜里他可以见到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