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乌龙吐珠(满汉全喜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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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乌龙吐珠(迷迪)

缘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贺六十寿辰,举国欢庆。

时,国运昌盛,万国来朝,民间富庶,满汉芥蒂渐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终不见册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长,谣言四起。

当其时也,乾隆感怀故皇后(孝贤纯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没有把册立太子的文书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后,及至中年又因为身体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愿意谈及此事。然而岁月仓促,毕竟年事日高,力不从心,因此在六十大寿期前脱口而出“禅位”两字。

而在他的诸皇子中,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表面上对当皇帝根本不感兴趣,还有的生怕招来杀身之祸,敬而远之。

等到宫里确实传出了圣上金口玉言的“禅位”,顿时风起云涌,庙堂江湖如同春之惊蛰,野心和欲望一起飞升起来……

楔子

清,乾隆四十三年。

扬州出了一桩巨案,一千万两官银押至扬州城东清河县境内时,悉数被劫,护送银两的官兵无一生还。五日后,扬州官兵在嫌疑犯之一——扬州城最大的富户杜大成家的地窖里搜出装官银的三百多个铁箱,然而里面全装满了石头,银两不翼而飞。杜大成虽连称冤枉却百口莫辩,一家老少二十三口都被收押进大牢。可就在众狱卒的重重监控下,杜家人竟在一夜之间全被毒死,一个活口不剩。而八百万两官银仍是下落不明。

此案一出,朝野震惊。皇上在震怒之下将办案不力的扬州知府和清河县县令处斩,又派三名大员赴扬州查案。谁知这三名官员都先后离奇死亡。其后再派来的钦差也无一例外都被暗算。一时间,朝廷百官竟无人敢再接手此案。乾隆焦虑之余,在朝堂之上金口玉言许下承诺:无论谁,只要能破此奇案,则在万寿宴之时圣上亲自为其在文武百官之前特别增设一座椅。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顿时风起云涌,一日之间竟有数十人争相请命。皇帝便又声明若立了军令状却无法交差,须得要用项上人头复命。

此言果然阻住了部分人,但仍有几个不怕死的。其中包括权倾朝野的中堂云覆雨,刑部大狱奉天监司徒镜空,八王爷弘昊,大阿哥永璜等。最后乾隆钦点了中堂云覆雨,并赐他任意调遣二品以下官员的权力。

咦?按说这些高官们平日养尊处优最是贪生怕死的,为何今日竟为着区区一把座椅就置生死于度外?可千万别小看了这把椅子,它的位置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还不算,更让人趋之若鹜的是它所包含的不同凡响的意义。要知道,这场万寿宴可不是一般的寿宴呢!

此事还得从年前也就是扬州案发前一个月说起。

得怪乾隆,这皇帝老儿眼看来年就要迈入六十大关,却偏偏还优哉游哉一直不选嫡立嗣。据说是因为感怀先皇后富察氏嫡出的二阿哥早夭,心中负疚,所以便将此事给搁下了。但皇位没有继承人,朝臣们就像没有主心骨,纵使皇上老当益壮,但天有不测风云,总是让人担忧。于是今天这个请奏,明日那个上折,加之老太后和后宫大批娘子军镇日在耳边唠叨,乾隆烦不胜烦,终于在一日晚膳后爆出惊人之语:禅位!

起初大伙还以为皇帝老儿开玩笑,所以虽然惊吓得心脏快蹦出了喉咙,却还是生生地咽了回去。可后来日复一日,皇上好像对禅位之说越来越热衷起来,不但时时把尧皇舜帝挂在嘴边,还正式提出将把六十寿宴作为选贤大会,届时朝野人士无论出身无论功名,只要德才兼备胸怀大略,便可入宴。

一句话激起万层浪,举国上下究竟有多少颗心在为“禅位”二字而剧跳不休,实在无可计数。总之这一场“战争”已是如火如荼地展开。

而此时距万寿宴只有半年的时间,皇上又许下如此承诺,怎不令人心痒难耐?虽说生命诚可贵,但权位价更高,若是能凭此让皇上赏识到了心坎,那一朵大红花就理所当然不会砸到别人头上啦!

于是一场查案之争就此风风火火地展开了。

第1章

中堂府,书房。

“此话当真?”

“虽然尚未颁下诏书公诸于众,但皇上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爹爹,您认为孩儿有几成希望?”

“要想在众年轻俊杰中脱颖而出,实属不易。现在距万寿之日尚有大半年,你得在这段时间内多为朝廷建功立业。此次扬州之行倒是一个好机会,只要做得好,非但可以让你加官进爵,还可一举铲除两名最强的对手,可谓一箭双雕!”

“爹,孩儿还有个想法,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您花那么多心血培养妹妹,此时也该派上用场了吧?何不趁下月大选之日送进宫去,也算为我们的计划做个铺垫?”

“鼠目寸光!皇上既然心有禅位之念,就表明他已将私心摒弃一旁,选拔人才时必不会考虑亲属关系,否则阿哥们那么多,随便传给哪位便好了,还选什么贤,禅什么位?”

“爹爹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

“此去扬州,你把妹妹带上。一来让她长长见识,二来她行事果敢冷静,兴许能帮上你一点忙。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司徒镜空已于昨日奔赴扬州,想抢在我之前破案立功!”

“爹爹忧心什么?他也不过是抢着去送死而已,管叫他有去无回!”

“此言差矣!他年纪比你还轻,是武状元又是文榜眼,你以为他是浪得虚名吗?而且身为刑部奉天监,自然也学得不少江湖伎俩。想取他的命,只怕还没那么容易!”

“那么我就从旁阻挠,多放些迷障,让他什么也查不出!”

“恰恰相反,我要你跟他合作!尤其,多让你妹妹跟他接触!”

“这是为何?难道您想招他做女婿?”

“不错!此人本身是个人才不说,家世更是一等一,江南第一豪富的独子,又是和大人的得意门生。若让他进了我云家的门,岂不是如虎添翼?只不过这人心思慎密,你得做得巧妙不着痕迹。”

“孩儿明白!保证让这块大肥肉乖乖地自动送入爹爹嘴里!”

“很好!儿子,爹爹下半生就要靠你了!现在你去叫北斗来,我有些事要交待她。”

云覆雨看着独子云怀恩走出书房,眼神立即就黯淡下来,叹道:“唉,只可惜北斗不是男儿身,否则,老夫哪里还用得着靠你?”

云北斗有些雀跃,但只是在心底——多年来的训练早已让她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她是北斗,高高在上的星辰,怎可被这些俗不可耐的情绪降了格调?

北斗星投胎是母亲说的,然而把这概念灌输到她脑中并且坚定不移的是父亲。

“你是星宿下凡,所以你必须比别人强!”父亲说。

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父亲却特立独行地把她这女儿看得比儿子还重,以至让哥哥都有些吃醋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您让她习这许多文练这许多武干什么?”

她也不知自己能干什么,但现下,终于可以干点儿什么了。爹爹才刚跟她说:“你哥哥行事莽撞急功近利,我要你同行就是为了保护他,不要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她答得淡淡然,但心里着实是激动的。这可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的京城依旧冰寒,三月的扬州应是春暖花开吧?

她穿过门廊走向后花园。云府不大,普通的四合院、简陋的厢房和一个小小的花园。

花园一角有一间木屋,是南极住了八年的地方。南极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只比她大三个月,是这世上她惟一由心底深处疼爱的人。

她走进木屋。推开门的刹那,她冷漠的脸上浮起微笑。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她真心的笑。

南极站在洞开的天窗下,长发轻舞,如仙子般似乎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南极。”她极轻极柔地唤,怕一不小心便惊飞了仙子。

南极回头看她,清亮的眼里是满溢的温柔。

“你看见什么了?”北斗问。

“喜悦,还有远行。”

唉,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也正因为这双眼,她才把自己关在这木屋中再也不看那纷繁的人世。

“不要很久的,我会尽快回来陪你。”

南极轻轻摇头,“不要让我成为你的羁绊。你正是因为羁绊太多,所以才会一直这样孤独。”

北斗心中暖而酸涩。姐姐是一朵解语花,这样的人儿怎可任她把自己禁锢?

“跟我一起远行,离开这牢笼好吗?”

南极微微一笑,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天。透过窗口一方小小天空,有风在流动。

“天下就是最大的牢笼,走到哪里都一样。”她极轻极轻地说。

北斗摇头叹息,忽听到屋顶掠过一阵异样的风声,心中一凛,身形拔起,立时从窗口飞身而出。眼见前面一条黑影迅速往远处掠去。好猖獗的盗匪,大白天的竟也敢出没官宦人家。

她施展轻功紧追不舍。越过一排排屋脊,落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又拐了一个弯,突地就不见了那黑衣人的踪影。只有前边一辆华美的四轮雕花马车得得而来。

“停下!”她跳到车前展臂一拦。

车夫“吁”一声勒住马,“姑娘,什么事?”

北斗打量他年轻天真的脸庞几眼,抱拳道:“冒昧打扰,还请见谅。”说话间一掠上车,“呼”一下掀开门帘。脂粉香气和声声调笑迎面而来,只见几名美女正笑成一团,中间坐着一名锦衣华服的俊美少年,左拥右抱,好不快哉。

一抬眼看见她,少年邪邪地笑道:“哟,又来一个!你也想要分一杯羹吗?来吧,对于女人我宣赫向来是来者不拒!”原来此人正是京城最臭名昭著的花花大少,端亲王的三子宣赫贝勒,凡正派女子见他都要退避三舍的。

北斗没有理他,冷峻的目光从众美女脸上一一扫过。莫非那盗匪是个女人?但随即她就推翻了这个念头。那人看身形分明是个男子。

宣赫上下打量着她,“姑娘是谁呀?专程在此等候我吗?哎呀,能得到姑娘如此痴情爱慕,真是在下三生有幸啊!虽然你长得还差强人意,看样子脾气也不怎么样,但为了回报你的深情,我牺牲一点点也无妨啦!”说着便放开怀中少女,朝她展开双臂。

北斗退后避开他的魔爪,“刷”地合上门帘,一回头又冷冷地瞧了那少年车夫一眼,然后跃下车,四面一张望,朗声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是谁,但是如果你想要对我姐姐不利的话,我绝不会放过你!”

那马夫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我们可以走了吗?”

她挥挥手,马夫便扬起鞭,“驾!”抽向空中。忽地她心念一动,飞身跃起捉住鞭梢一甩,那马夫就一个倒栽葱跌到地上,狼狈不堪。

这时宣赫从车内伸出头,“啧啧,小马呀,你怎么这么没用?连个女人也打不过!上去教训她呀!”

小马抬起长了一个包的脑袋,委屈地说:“我是很没用,不如贝勒爷您亲自来教训她?”

宣赫立即把头缩回去,“呃,还是你自己搞定吧!”

北斗把鞭子还给小马,道一声“得罪了”,便再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待她走远,小马一跃而起,上车掀开帘子对美女们说:“姑娘们,贝勒爷今天受了惊吓,可不能陪你们啦,大家还是请回吧!”

“是啊,你们先回去,我下次再去找你们哦!”宣赫拿出银子给每人都打赏不少。姑娘们虽不舍,也只得陆续离开。

“啧,贝勒爷可真香!”小马伸长鼻子上下嗅着宣赫。

“没大没小,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主子?”宣赫拍了一下他的头。

“哎哟!”小马立即抱头痛叫。

“唉,今日累你挨打真不好意思。啧,伤得不轻吧?”

小马愁眉苦脸道:“要不贝勒爷也来摔一下试试?那恶婆娘,力气还真不小!”

“别在背后叫她恶婆娘,小心将来一个不小心她就变成你的女主人了!”

“什么?”小马大吃一惊怪叫道,“不会吧?主子,您该不会对那恶婆娘一见钟情了吧?”

“那可说不定!”

“噢!”小马哀嚎一声,倒下翻白眼。

宣赫抬腿踢他,“少装死!起来,即刻启程,去扬州!”

小马坐起身,“唉,可怜的主子,眼睛被猫屎糊住了!唉,可怜的小马,将来的日子可难过喽!”

宣赫放下车帘,舒服地落座靠上椅背,闭上眼轻叹:“原道此君只在梦中有,不料人间竟得亲眼见!”

忽又睁开眼,一抹诡异的微笑浮上嘴角,“既然被我瞧见了,难道你还跑得掉吗?”

扬州城。

城门巍峨雄壮。守门的卫兵盘问十分严格。

一辆马车得得行来,停在门口。车上跳下两名衣饰华美的年轻公子。卫兵一见,即上前来询问。

“哪里来的?”

“京城。”

“来干什么?”

“做点小生意,顺便游玩。”说话间一锭银子塞到了守卫的手里。

“原来是做生意!请请!”卫兵立马点头哈腰地放行。

两名公子便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身形略瘦的那名问:“哥哥,我们来此查案,不正要避人耳目吗?为何还要打扮得这样招摇?”原来这两人正是云怀恩与女扮男装的云北斗,一路风雨兼程,行了四日方到扬州。

只听怀恩冷冷一笑道:“扬州富庶一方,城中官兵最是势利不过。我们若不穿得好看一些,可会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信你回头看。”

北斗回头,正看到那两名卫兵拦住了一名提着果篮的年轻村姑。

“小姑娘长得很水灵嘛!”

村姑赶紧拿出一把水果双手奉上,“大爷请吃水果!”

“大爷我不吃水果,想吃你行不行?”一士兵伸手去拧她白嫩的脸蛋。

“不要啊,大爷!”村姑又羞又窘,满面涨得通红,却又不敢反抗,只得双目含泪地任人轻薄。

北斗一见,怒气上涌,正待过去教训那两名卫兵,却被怀恩拦住。

“算了,别惹事生非啦!办正事要紧!”

“难道你就任凭这种不平之事在眼皮底下发生?这还有没有王法?”

“小题大做!”怀恩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这种事算什么?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的官大谁就是王法。这种事实在太多了,就算想管也管不过来。”

“那就任由他们恃强凌弱吗?”

“世道本来就是这样,强的欺弱的,大的压小的,天经地义。等你将来见得多了,就会见怪不怪啦!走了走了,先找地方投宿吧!”

“见怪不怪?”北斗怔怔地看着那村姑流着泪从面前跑过,摇了摇头,“世道真是这样吗?恃强凌弱竟然是天经地义?不,我不相信!总会有办法改变的!”

秦淮河岸,雕梁画栋,坊间衣鬓环绕,不时飘来莺声燕语。

寻芳园是扬州城最大的花街柳巷,园中每处勾栏都持有官府发下的文牒,也算是合法正当营生。

经过或富丽堂皇或典雅精致的一幢幢花楼,穿过一条竹林幽径,便到达寻芳园深处的画眉居。一幢不起眼的小竹楼,座落在小桥流水间。楼前有池塘柳榭,鸡鸭成群嬉戏,仿若乡间农户。

“没想到妓院里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想来这画眉姑娘必是个可人儿!”

“只是不知哥哥是否有福消受?”

两位公子穿出竹林,正是北斗与哥哥怀恩。因扬州花魁画眉姑娘在这件劫案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前面几个官员都是在与其春宵一度后便离奇丧命——是以兄妹二人便扮成寻芳的客人,希望能从画眉居窥得一点个中内情。

竹楼中传来一阵琮琮的琴声,幽远飘渺,随即清越昂扬的嗓音拔起,直入云霄。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呀,想不到在这花柳之地也能聆此清音!”北斗停步暗叹,正自神往不已,忽歌声顿止。

一年轻男子高声道:“好,唱得好!只是这曲子也未免太无趣了!填什么海呀,吃饱了撑着呀?画眉,再唱点有情调的好不好?”

咦?北斗皱起眉。这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

这时画眉调了调琴,开始浅吟低唱一支小令:“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把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这下那男子兴奋起来,击掌赞道:“好,实在太好了!只是不知这团圆梦里有谁,是不是我啊,画眉?”

北斗忽地恍然,这人不正是宣赫吗?那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大少。咦?他为何也到扬州来了?而且还赶在了他们兄妹之前,难道仅仅是为了寻花问柳吗?

她只略一沉吟便抬步向那小桥流水人家走去。怀恩却抢前几步先进了门,她便停下脚步倚在门边听他们虚伪客套的寒暄。

这时竹林幽径处又缓缓走出一位儒雅倜傥的俊美公子,经过北斗时朝她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兄台为何站在外头?”

她淡淡地道:“门外好纳凉。”

“哈哈,兄台真是爱说笑。在下不才司徒镜空,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北斗闻言心中一凛,原来这就是前科武状元文榜眼,现任刑部奉天监,爹爹办理此案的最强劲对手。当下一抱拳道:“在下云北斗。”

“好名字!”司徒两眼一亮,赞道,“北斗穿云,不同凡响!”

她垂下头,“过奖了。”

司徒镜空又道:“虽然门外好纳凉,但咱们在此高谈阔论,未免对门内的美人不敬。云兄,还是一起进去吧?”

“也好。”

走进画眉居,入眼所及是简单而不失幽雅的布置。纱帘后隐约可见抚琴女子的婉约身影。帘下一座根雕小几,正焚着香炉,淡淡的檀香飘然鼻端。

几旁站着两位翩翩少年,正是宣赫与怀恩。宣赫长指拈着一只琉璃杯慢慢地旋转,比上次初见时更为邪佞不羁。

“哟,又来两个?今天这画眉居可真是热闹呀!哎呀,这位不是司徒大人吗?你怎么也有空上这来寻芳?真是幸会呀幸会!只是美人却只有一个,这么多客人怎么接待得了?”

司徒镜空便走到纱帘前一抱拳道:“素闻画眉姑娘才艺冠绝江南,在下今日特来打扰,还望姑娘恕我冒昧。”

纱帘后传来清幽的嗓音:“承蒙公子抬爱,画眉三生有幸。但这位宣公子说得对,画眉确实素来一日只接待一位客人。”

宣赫闻言得意洋洋道:“若论先来后到,那只有我有资格留下!”

“宣贝勒此言差矣。”怀恩不服道,“画眉姑娘才貌双绝,岂是一般庸脂俗粉可比?若单凭先来后到会客,岂不是辱没了她?”

“那还能怎样?”

“不如这样吧,”纱帘后的清幽嗓音再度响起,“画眉不才,想请各位对上一联,对得好的便留下,可好?”

司徒镜空道:“请姑娘出对。”

画眉略一沉吟,微抬臂指着门外的池塘柳榭道:“烟锁池塘柳。”

宣赫抓耳挠腮想不出,气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不公平不公平!明知道我对这个不在行,还出什么对子?不是明摆着和我过不去吗?哼,大不了明日我便砸万金向嬷嬷买下你,看你还怎样赶我出去?”

这时凝眉苦思的司徒镜空忽道:“有了!炮镇海城楼!”

“好!”画眉赞道,“司徒大人果然是才高八斗。那么云公子呢?”

怀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对这个也不太在行。不过我的这位兄弟却在行得很!”抬手朝倚在门框一直冷眼旁观的北斗一指。顿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北斗眯着眼环视一圈,目光被墙上一幅围泉烹茶的画吸引,遂脱口吟道:“茶烹凿壁泉。”

“好!”这下连司徒镜空也不禁大声称赞起来,朝她拱手道:“在下甘拜下风。云兄请!”抬步就往外走去。

“司徒大人请留步。”画眉却道,“这位云小公子的对句虽清新隽永别出心裁,但气势上却并不及司徒大人的磅薄大气。是以画眉以为,二位的对句不分轩轾。”

“那就再比过啊!”怀恩急急道。

“不用比了,结局早已分晓。云小公子还是请回吧。画眉福薄,无缘消受公子厚爱,还请见谅。”

北斗一听,即知她已辨出自己女子身份,倒也识趣,当下转身便走。怀恩仍兀自争道:“怎可这样?”但妹妹已去得远了,无奈也只得转身跟上去。宣赫一见,从椅上一跃而起,大呼小叫地追上去。

“哎,云兄等等!”他追上怀恩,捉住他问:“哎,你的这位兄弟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看他这么面熟?”

“不会吧?你怎会见过她呢?”

这时一人从竹林外奔来,路过北斗时与她打个照面,立即失口惊呼:“呀,恶……”却又忙忙捂住嘴往旁让开。

“小马,”宣赫几步赶上前问,“你见过他?”

小马便背对北斗,朝他做了个“恶婆娘”的口型。

“哦!”宣赫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哟!搞了半天男儿汉竟是个女娇娃?我看走眼了。”他又惊又喜道,“天哪,她竟然追我追到扬州来了!”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这可要我怎么办?她这分深情我该拿什么来回报呢?姑娘姑娘!”他高声喊着追上去,“哎呀,别走得这么快嘛!你是在恼我刚刚没认出你吗?还是恼我要买下画眉?哎呀这不过是逢场作戏嘛!但既然说出口,买自然是要买的。如果你不高兴的话,大不了我放她自由,不跟她来往便是。我保证只专宠你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北斗忽地回头,怒斥道:“闭嘴!”

“好好,我闭嘴,你不要生气。”宣赫从善如流,立马乖乖两手相叠捂住嘴。

她摇摇头,不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他却又跳到她面前,委屈地说:“我已经闭上嘴了,你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唉,闭上嘴了还这么多话!她嫌恶地皱眉,绕过他穿出竹林。

宣赫跟黏皮糖似的亦步亦趋,喋喋不休:“真没想到你会追我到扬州来。唉,要我拿什么回报你呢?以身相许好不好?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小姐,赶明儿我就叫阿玛去下聘好吗?”说着还伸手去拉她的袖子。

北斗顿时勃然大怒,猛地甩开他的手,气凝丹田,爆出一声巨吼:“滚开!我不认识你,滚开!”

“咦,你怎会不认识我呢?在京城我们不是……”宣赫一头雾水。

这时跟在后面的怀恩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沉下脸道:“宣贝勒,我妹妹说不认识你就是不认识你。请你自重!”

“哦,原来她是你妹妹,太好了!”宣赫大喜,这下知道聘礼该往哪送了,“好吧,既然云姑娘在气头上,那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拱拱手,又朝北斗促狭地眨眨眼,“嘻嘻,云妹妹,等着我哦!”转头带着小马大步离去。

怀恩凑到仍火气未平的妹妹身边,“真稀奇,我今天还是头一次看你发这么大火呢!这宣赫可真不简单,竟然轻易就让冷静果敢的云北斗失去控制。啧啧,倘若他是我们的敌人,这会儿你只怕早已中计啦!”

此话虽是讽刺,但一言点醒梦中人。北斗悚然一惊,抬眼望向宣赫远去的背影,看他正经过一棵榆树下,心念一动,扬手便射出一枚飞镖。

喀!一根树枝应声而断,当头向宣赫砸下。

“主子小心!”后边的小马一见,惊呼着就扑上前去搭救,但却来不及,宣赫已被压在枝下,跌了个狗啃泥,好不狼狈。

北斗冷眼看着小马把晕头转向的宣赫拖出来扶进旁边的倚红楼,轻哼一声,不屑道:“凭他,即便想做我们的敌人,那也不够资格!”

怀恩点点头,“唔,我同意你的说法。”眼珠一转,又问:“你觉得司徒镜空这个人怎样?”

“什么怎样?”

“才学、气度、样貌。”

“不错,是个人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北斗不解。

“没什么。”

画眉居内,纱帘掀起,画眉姑娘轻移莲步,款款而出,果然是国色天香,美艳不可方物。

“那位姑娘想必便是云中堂家那位号称北斗星投胎的才女?果然是不同凡响。你打算怎么做?倘若毁了她的话,岂不是可惜?”

司徒镜空回头,仍是一脸纯良无害的微笑,一双眼里却流转着浓浓怨恨的光芒,“是啊,确实可惜得很!那么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例如,娶她?”

“可是……”

“不用可是了!对于她,我自有打算。倒是你,如果宣赫那小子真花钱买你的话,你倒不妨跟他进京。路上我会派人试探他的底细,看他到底是真草包还是假草包。你给我睁大眼好好留意着!”

“是!”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就连正在屋顶疾行的两名夜行人也轻悄得仿若足不沾尘。

寻芳园内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一片热闹喧嚣。

夜行人落在最大最繁华的醉红楼楼顶上,伏下身子,轻轻揭去一片瓦往下探看。屋内灯火辉煌,红男绿女正在寻欢作乐。绿女是醉红楼的姑娘们,足有五六个。红男却只有一个,正是宣赫,左拥右抱好不快哉。

只听绿女唱:“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

红男马上接唱:“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唱歌的女子,噘着酒气醺天的唇嘟囔,“来,香一个!”

屋顶上,两名夜行人同时抬起头,灯光透上来照在两人脸上,都蒙着面,露出来的四只眼蕴满了不屑。

瓦片被轻轻盖上,两人又飞身离去,行至竹林内停住。

身形高大的那位问道:“妹妹,你不是说过他没资格做我们的敌人吗?为何还要浪费时间来查他?”

两人正是北斗兄妹,白天得知盐帮帮主武钰将于今夜在画眉居邀盐商相聚,是以准备夜探画眉居,顺便查探一下宣赫。

“嘘,噤声!”北斗拉哥哥伏下,“有人来了!”

只见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胖子提着个灯笼穿过竹林进了画眉居。一会儿又来一个瘦子,再来一个老头,陆陆续续共有七八人之多。

“应该到齐了。走,我们去偷听!”

两条黑影射出竹林,轻悄悄落在竹楼顶,各施倒挂金钩挂在屋檐下,用舌尖润湿窗纸,捅穿一个小洞往内窥探。

屋内摆一桌酒席,首席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正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八王爷弘昊。左面作陪的则是盐帮帮主武钰,一个满脸虬髯的中年汉子。余下的则是那六名盐商。还有一个身穿布衣,皮肤黝黑,左颊上有一道十字形疤痕的冷峻少年坐在末席,不知是何来历。画眉仍旧坐在纱帘后抚琴,这回唱的是《凤求凰》。

一曲既终,余音绕梁,盐商们都击掌大声叫好,八王爷和武钰也都捻须微笑,只有那少年面无表情,仍是慢条斯理地喝酒吃菜。

“不错!”八王爷赞道,“画眉姑娘的琴技比上月初见时又精进一层。”

武钰讨好道:“不如王爷今夜就在此留宿吧!”

“不好!温柔乡虽销魂,但本王又岂可夺人所爱?”

于是桌上一干人等都大声奉承起来:“王爷真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啊!”

只有那少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武钰则道:“倘若王爷能够君临天下,那可真是天下百姓的福祉!”

“住口!”八王爷沉下脸喝道,“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怎可乱说?”

“是,属下说错话,掌嘴!”武钰说着便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八王爷又道:“本王此番回京,须给一个人送点礼。此人脾气古怪软硬不吃,送礼可得送大一点。这就麻烦各位动动脑子了!”

“王爷客气什么?这本应是属下们该做的!”

那冷峻少年此时忽地抬起头,问道:“王爷说的那人可是云覆雨?”

“正是!”

窗外怀恩乍听父亲大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忙捂住嘴,但为时已晚。

只见那少年双目一张精光暴长,两指一弹,顿时一根竹筷激射而出,穿出窗子,直奔怀恩前额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北斗“刷”地抽出贴身短剑疾速射出,“当”地发出金刃相交之声,原来那筷子竟是铁制的,被短剑一阻,射偏一寸,堪堪擦着怀恩面颊飞过,惊出他一身冷汗。而短剑则插在窗棂上。这时又有另一根筷子向北斗胸口电射而来。她手中已无兵刃,只得使出千斤坠功急速下坠,但仍未能避开,铁筷挟着劲风“哧”的一声擦掉她腿上一块皮肉,顿时鲜血淋漓。

“啊!”她一声痛呼跌下地,怀恩也急忙跃下,扶起她往外疾奔。

那少年冷哼:“屑小之辈,也敢在本座面前撒野!夺命追魂,给我拿下!”

“是!”一直隐匿在屋角阴暗处的两名黑衣人齐声答应,声还未落人便已撞破窗棂到了屋外,各抽出一把大刀同时袭往前面飞奔的两人。

两人听得脑后大刀夹着风声而至,不得不回身格斗。然而北斗失了兵刃,又受了伤,而怀恩更不如她。两人苦苦缠斗,渐渐地落了下风。眼见就要失手被擒,忽然一条长鞭挟着风声呼啸而来。追魂一惊,回刀去格。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北斗便被长鞭卷住腰身,送至丈余开外。然后那长鞭又卷向夺命,让怀恩退开。

前后不过眨眼工夫,几乎已成瓮中之鳖的云家兄妹便被一个半路杀出的黑衣蒙面人救走。

夺命追魂正待追上去,那一直站在廊下观战的少年喊住他们道:“不用追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他自窗棂上拔下北斗的短剑,就着月光细看,剑身上刻了一篆体“云”字。

一抹诡异的笑容浮上少年的脸庞。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容升客栈。

蒙面人扛着受伤的北斗由窗口跃进房间,把她放在椅子上就欲转身离去。

北斗忙叫住他:“等等。请问英雄高姓大名?”

那人回过头。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整张脸都用黑布蒙住,只露出一双眼,明亮而深邃,然而却淡淡地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瞟她一眼便从窗口飞身出去,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空气中弥漫着清爽的男子气息。北斗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时云怀恩才由窗口跃进来,为自己倒杯茶,一饮而尽后才喘着气问:“这人是谁?为什么救我们?”

北斗凝眉猜道:“难道是爹爹另派来的人?”

怀恩摇摇头,“不会。我没听说过爹爹手下有这样的奇人。”

“应该也是奔这案子而来的另一股势力。”

怀恩望着窗口沉思,忽道:“莫非他竟是夜神?”

北斗奇道:“夜神是谁?”

“最近出现在江湖上的一个奇人,经常干些行侠仗义的好事而不求回报,还暗中助朝廷调查了几起贪官污吏的大案,但谁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连他的脸都没人见过。六扇门里的弟兄们因他总在夜间出现,又总是穿一身黑衣,便送他一个‘夜神’的名号。”

“原来世上竟真有这样侠义之士!”她轻叹,忽笑道,“哥哥,你瞧,是谁说恃强凌弱是天经地义,就算想管也管不过来?夜神不正在管着这些不平之事吗?”顿了一顿,又道:“而我们,费这么大功夫查案,不也是为朝廷伸张正义吗?”怀恩目光闪烁一下,“好了好了,一个姑娘家,想那么多干什么?朝廷又不会给你官做!赶快把伤口包一包,睡觉吧!”说着转身出门去了自己房间。

夜,北斗躺在床上和衣而卧。恍惚中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在暗夜中淡淡地凝视着她。

有一种陌生的激情在胸中回荡。

是谁说姑娘家就不能想这么多?难道女人就只配把自己封在小小的闺房之中,不可以有凌云之志吗?

不。她相信,世上一定还有另一种人生,可以让她翱翔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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