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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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奇葩奇葩处处哀(13)

而现在她的冠军性格表现在她的指点江山上,她一会儿抨击省报的一篇报道标题不通,一会儿讥笑省电视台著名主持人读的别字……电视台名主持人将“士大夫”读成“shidafu”,而吕媛认为应该读作“shidaifu”,问题在于那个字多音,老沈拿出汉语字典来,说明“大”在这里读成“da”或者“dai”,都是允许的,只有在“大夫”当医生讲的时候,才只能将“大夫”读作“daifu”。结果他遭到了吕媛的痛击,吕媛跺着脚说:“老天爷呀,原来你也念不准这个字!”

“‘现汉’是国家语文委编纂的,你总得听国家语文委的呀!”

“国家语文委的乌龙多了,这些年他们改了多少字的读法写法了,屁!”

老沈受惊。他的这一百九十八平方米的房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雷霆万钧的语势。

同时老沈也渐渐感到了吕女士的“二”与“糙”。洗完碗筷,厨房是一地水迹。冲完沐浴,卫生间到处水汪汪。打开抽屉,拿完东西,关上抽屉,仍然留上一道缝。“你再多一毫克的力气就可以把抽屉关得严丝合缝了,为什么偏偏硬是不肯关好呢?”

吕媛仰天大笑,她说:“这就是俺的风格啊,想俺吕媛,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俺对得起你!俺女儿说了,沈伯伯是好人,妈妈你可以嫁给他!”

“可我没说要娶你呀,你女儿做你的主,也罢,你女儿并不能做我的主呀……再说,我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呀……”话已经说出来了,但是分贝不由自主地降下来了,吕媛根本没有听到老沈说话。最后,五天之后,老沈向吕媛摊牌:不希望“发展”得太快。他总算尝到发展过快不便的滋味了。

老沈终于受不了吕媛的喧宾夺主了。他决定说出自己的话。他说感谢她与她的女儿对他的肯定,然而他自己并没有想好。他说与她见面自然是可以的,请她们母女吃饭也可以,但是“我并没有邀请您搬进我家。我没有觉得感情到了那一步。您的主动使我感觉到的是被动。三天来,您与我同床共枕,我没有激情也没有要与您拥抱亲热的感觉,对不起。是的是的,您并没有打呼噜,您在床上也没有打嗝放屁,我说的不是那个。我只是说,也可能是由于我老了,老伴去世了,近三年不断地有朋友介绍我结识一些女性友人,都很好,都可爱,都有长处……但是我觉得是我自己把自己搞得很累很紧张,我相当疲倦,我已经不行了……”

吕媛的脸色变了,她说:“我知道,就是那个小娘儿们儿的祸害!她是害人精呀,她是诈骗犯啊,她是艾滋病啊,你带她去查一查,我保证是阳性反应啊!”

十三

此话的出处在于,就是那天上午,连亦怜来了。

连亦怜说:“我只是从您这儿一过,顺便跟您说一句话。我看到您这里有一位姐姐,我更踏实啦,您!您也甭惦记,我很好。我下礼拜二结婚,您知道咱们省的房地产大王李二虎吧,不,不是他,是他爹。他爹八十六,两米二的个子,得了中风,口眼歪斜。可是他喜欢我,他需要我,他拉着我的手不松开。李二虎给了我一处房子,还有一百万块钱。我不是坏人,我从来没有想欺诈谁,欺诈李二虎与欺诈您一样,没门儿!货卖与识家,物有所值。您是好人,您没有蒙过我,我也没糊弄过您。您知道吗,咱们这种岁数的婚姻,有多少欺诈,多少骗局,多少黑暗!一个老家伙,借了别人的房子假装他的房产,幸亏叫我查出来了,我没有上他的当。还有一个,拿假的银行储蓄存单给我看,我一看号就知道是假的了,我没有说破,不要逼得狗急跳墙,现在坏人不少,我们孤儿寡母不是坏人们的个儿……”

她讲了一点自己的故事。她是旗人。她妈妈是一位后来成了上流人物的格格的非婚生女。她太祖姥姥临去世的时候看出了一九四九年后国家的变化,她的遗嘱是她的女儿即亦怜的姥姥必须找一个根正苗红共产党员夫君,否则谁也不嫁。她的姥姥于是一直拖到三十二岁才结的婚,但是她二十九岁时与一个人好过,生下了她妈妈,却因为不符合太姥姥提的条件忍痛中断了这个婚事,把生下来的孩子即她的妈妈扔到了深山里。

几经周折,她与妈妈考证出了自己的身世,她们找到了姥姥,她没有想到姥姥冷酷无情而且振振有词,姥姥咬牙切齿地说:“我对你没有母女的感情,也没有母女的关系,我的感情早已经被摧毁得一干二净了,这不是我个人的事,这是历史,这是沧桑,这是大时代的小小悲哀,不值一提。而且,我没有钱。你不要以为我当了外交官就有钱,不,没钱。我不能给你钱,你们出身于劳动人民的家庭,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最大贡献,最好的礼物。我无情,我无情,我早就无情了,我的丈夫,贫农出身,老八路,外交官,又怎么样?运动一开始就斗垮了,他自杀了,我找谁去?你们踏踏实实,你们健健康康,你们到底还想要什么?”

……连亦怜说,她的要求很纯正,无非就是生存的保证,无非是生存权,无非是让儿子得到护理和有限的治疗。她儿子的疾病就是贫困造成的,她本来还生过一个孩子,因为供应匮乏得了更重的病,死了。她说沈是高等人,沈是大知识分子,沈是讲文明理想爱情道德的人,她对不起沈,她是讲穿衣吃饭尤其要命的是住房的人。“我很下等,我低层次,但是我不害人,我从来不说假话,我只求满足我与有病的儿子的生存需求”。

沈卓然掉了泪,这使吕媛大发雷霆。连亦怜走后,沈卓然才想,也许她姥姥就是他所不能忘怀的那蔚阗?能是这么巧吗?世界能是这样小吗?转来转去,像一头毛驴子,它转不出五尺见方的磨坊。

他暗自抱怨吕媛,您究竟是谁?您吃的哪一门子醋?您又优越个啥?他下了决心,当晚与吕媛摊牌。

吕媛听了他的话又羞又怒,她说道:

“和我在一起,哪个老朋友不说是你占尽了便宜?我本来是要与将军,不,是中将,再过若干年就是上将,我本来是要当上将军夫人的。总共咱们国家有多少上将,你知道吗?我舍了他跟了你,我哪一点配不上你……”

沈卓然后悔自己刚才说话太直白,对于女性,他的话打击太大,太伤人,他低头嗫嚅:“您处处绰绰有余,您远远胜过我,不是说配不上,只是说俺配不上您,俺孱弱,俺不行,俺从小就怯懦,俺上对不起父母领导,下对不起子女群众,如今尤其对不起女朋友。俺没有什么希望,可别耽误了您……这几天您花了好多钱,我这里预备了八千块钱,您带上,八就是发,我祝福您!”

吕媛当然没有要沈卓然的钱,她拂袖摔门而去。

一周之后,吕媛给沈卓然来了电话,态度平和文雅,她缓缓地说:“没事。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只是关心您,我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但是我不放心您,毕竟咱们有咱们的缘分。您去一趟医院吧,我认识一位主任大夫,看您的病一定有把握,您有中度的抑郁症,您是性冷淡,您的内分泌有问题,您已经不男不女啦,您需要补一补……”

沈卓然唯唯诺诺,不住地称是,他相信吕媛打了整一周的腹稿,心里至少讲了二十次,把这几句话说出来才能活下去。正像连亦怜把财产视为生存的保证一样,吕媛的生存前提是把要说的话必须说出来,尤其要把他“已经不男不女”这个关键句刺刀见红地展现出来,这话说出来有多解气!舒服!他则诚恳地向吕媛表示,完全正确,他就是有抑郁症和性冷淡,他有问题,他不健康,他早就暴露了缺陷,他感谢她的关怀,他需要她的介绍,下周他准备星夜起床,排队去挂专家号,他准备购买高丽参、虫草、枸杞、鹿茸、鹿鞭、蚧蛤、鹿血、干桂圆、肉苁蓉……

他多么希望把自己补成原子弹啊!他这最后一句表决心的话没能说出来。他不能再说伤害女性的话了,一个男子如果连续说伤害女性的话,那个被伤害的女性,应该有权利使用冷兵器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