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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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奇葩奇葩处处哀(6)

沈卓然未以为意地一笑,他说:“我的住房建筑面积是一百九十八平方米,不够数啊。”

厅长从老沈的一笑中看出了一点轻蔑,他急着说:“不,这当然不是问题。第一,你的住房设计比较经济,房屋使用面积超过了百分之七十,足用一百四十平方米。第二,你有固定车位,你的车位占地三点五平方米。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你是十足老秤的二百平方米住房拥有者。”

厅长觉得老沈的表情仍然不够认真笃敬,他说:“你需要一个护士,医护人员对于你是无价的救星。她呢,女人嘛,五十了,女人五十在择偶上的处境等于男人的‘n+1/2n’,也就是说恰恰与七十五岁的男子匹配。天上地下,没有比阴阳调和更大的原则,阴阳和谐,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长治久安。你不用说了,你是人五人六。她呢,大专生,退休金,无房户,她还能想些什么呢?还想要什么?学问?名声?级别?权力寻租?……”

第一次会面是在厅长家里。正是身为客人的连亦怜为厅长夫妇与他们的病友炒了几样菜,同样的西芹香干肉丝,同样的广烧鱼,同样的宫保鸡丁与同样的榨菜汤,你如同进了东兴楼或者听鹂馆。同样的焖米饭,软中劲道,米香绵绵,也使老沈赞叹不已。厅长说:“你教文学的不会不知道,当代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说过,炊艺是通向家庭幸福的金光大道。”

沈卓然果然点了点头。

一周以后连亦怜住进了沈卓然家。本来,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这样快。

那是当年与淑珍恋爱的时候,那个夏天,他在公园里突然吻了淑珍的脸庞,淑珍说不,淑珍不高兴,淑珍能够说不,有说不的权利,也有不高兴的理由。那时候她向他异议的是:不该发展得这样快。发展问题,后来这成为他们夫妻俩的一个风情趣话。有时候办完了好事,在意态涎涎、情致飞飞之时,他会问她,他们两人发展得是快了还是慢了?发展呀发展,我的好人,如今天人相隔,发展烟消云散,笑语无踪无迹,夫复何言?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连亦怜,对于七十六岁,被丧妻之痛已经压得如老杜之“老病巫山里”、“老病已成翁”的老沈来说,她恍如天人,她就是从画面上走下来的巧姐,给庄哥洗衣做饭,给庄哥带来佳馔、清洁、整齐……给庄哥带来枕席之欢。枕席之欢,迷人的说法,传统文化万岁!她在本市没有住房,她是借住在亲戚家。堪怜,甚怜,好端端一个上品的,无懈可击的女子,竟然五十岁了连个正经住的地方都没有。他规规矩矩地说,她可以住在他家里,她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他不会随意去骚扰。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是她没有走,不但给他做了他喜欢吃的手擀打卤面与黄瓜鸡丝粉条,还擦洗了他们房里的家具,扫净了犄角旮旯的尘灰,擦拭了并且摆正了墙上的挂钟照片书法与山水画,然后,不管沈卓然的劝阻,她跪在地上擦地板。一晚上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儿子有人管。”

入夜,她给他铺好了被褥,她摆的是两个枕头,两床棉被,共用一张薄毯,两个依偎得那样近,不似新婚,胜似新婚,使沈卓然心神荡漾,脸颊绯红。他掐自己的耳朵,想证明这究竟是古稀老人的艳遇,还是少年臭小子的春梦。他有一些不安,他不但想到了淑珍也想到了那蔚阗,他还想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欧洲女子。亦怜与她们各自的纯洁、优雅、活泼大异其趣。对于老沈来说,亦怜柔软如柳絮,空灵如云朵,光滑如丝锦,顺应如和得揉得恰到好处的面记儿,婉转如二胡曲。他最大的享受是大病之后发现自己仍然活着,仍然男子,仍然有气有力有欲有“坏”。同时,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落心情,他感觉到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的感觉是什么都与当年一样,什么都已经今非昔比,他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得到的是一百一的服务,是毫无瑕疵的第三产业的一丝不苟,是顾客即上帝的职场信条百分百遵守践行。然而她离他很远,她的眼神十分清醒。她的眼皮时而略略上翻,她似乎在内视,她一直在专注,在琢磨,她努力地保持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动作是争取被动,像善于跳交际舞的陪舞舞伴,像风,像空气,像影之随形一样地围绕,完全无我无己,唯愿君得心应手。她几乎完全不出声音,她听任摆布,她轻如羽毛,她了无痕迹。同时,老沈分明发现,无论如何,爱咋的咋的,是她复活了沈某人,她挽救了沈,她带给沈新的生命。

发生了这一切以后,沈卓然更加疑惑,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当然不是与淑珍的酸甜苦辣的半个多世纪的日子,甚至也不是趴在那蔚阗身体上的春梦,也不是欧洲女子的风情万种……她给他带来的是尽善尽美的安排与敬业。完满的服务后面有一种悲哀的矜持。矜持的冷静中有一种遥远的尊严,一种艰难,一种带伤的坚忍。这在某种意义上更激发了沈卓然的渴望。因为他不能完全满足:他反省自己,君子求诸己,他的不满足也就是她的不满足,他老了,毕竟。他没有能燃烧起震荡起酣畅起迷醉起楚楚可怜的连亦怜,他气喘吁吁之中想着的是下一次,是他的有生之年,他仍然需要女人,却不仅是温顺与侍奉,他需要的是女人的生命之火,就像鱼需要水流,庄稼需要地气,他当然需要女人,因为他还活着。

而最最神秘之处是,从亦怜的某些动作,某些表情,特别是从她的微微摇头与嘴角的微微嘬动中,从某种隐蔽的私密的女人气息里,他想起了高大自如的那蔚阗老师来。这个感觉使他一惊。

他陡然一惊,陡然一想,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即使她是在做爱。

然后她去冲澡,她没有说话。

“你,好像,不喜欢说话……”

“发展早超过了说话了哟……”

从“灭亡”到“新生”,沈卓然的七十六岁的经验与巴金早期的两部长篇小说的标题吻合。他由衷地感激亦怜,感谢上苍,感谢淑珍的在天之灵护佑,感谢命运对于一个男人的恩赐,一个忠厚的有点才俊的不无怯懦的男人,离不开一个稳定的不慌不忙的哪怕是间谍一样的冷静的女子,离不开一种女性的容忍、沉静、节制、周到,医疗还有炊事。其实老沈也是喜欢吃的,他在淑珍去世以后几次反省自己的饕餮,他太喜欢参加公款宴请,从东坡肘子到牛排,从白斩鸡到炸乳鸽,从全家福到佛跳墙,从清蒸石斑鱼到葱烧海参,后来又从澳大利亚龙虾到泰国燕窝、鲍鱼、鱼翅、阳澄湖大闸蟹,他吃得太多太多,吃出不只一样毛病来了。吃多了有罪,他深信,在众生还远远没有温饱的时候。

他毕竟不能长在馆子里。他自己也会烧几样菜,做几样面食。口腹,身体,荷尔蒙,精神,话语,生活,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在大势已去以后,后之后是尘埃落定,落在一个亦怜身上,天下定于一,老沈也定于一。他活着,过去靠的是淑珍,现在只能是靠亦怜。连亦怜,连亦连,怜亦怜,不怜亦怜,不连亦怜,不连亦是相连,连即怜即缘,缘即怜即连即黏即娴即绵。连吧连啊怜呀怜呀缘绵娴绵呀你呀你呀我呀我呀她呀她呀怎么能没有她呀!

连亦怜为他策划与执行了所有的保健项目,早晨,按摩与冲澡,喝凉开水八百克,牛奶、鸡蛋、肉松与香蕉、黑面包,降压降血脂药品。散步,太极拳。午餐后半个小时补钙……晚餐后的牛奶与长效白义耳阿司匹林。

连亦怜的到来改变了他家的气味,她立即添置了药用酒精与碘伏,酒精棉与碘伏棉,龙胆紫、红汞水、伤湿止痛膏药,创可贴与薰衣草精……听诊器、血压仪、一些急救药品也摆放在方便的地方。他叹息万物的沧桑多变,也感觉到了随时贴身的医疗保证。

她是美女、大厨、菲佣、老婆、保健员、护士、天使的完美集合。想到这里沈卓然想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