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和J君之间存在巨大差距,也会有来自家庭的巨大阻力,但是,毕竟年轻,谁心里不长草,不期待未来会更好呢?
J君人小鬼大,有了伙伴男撑腰更是胆子大。她跟本校毕业的一个考上电影学院的师兄取得联系,要来了新的招生简章,按照上面写的报名方法开始周密准备。一切都是秘密进行,表面看上去她还是踏踏实实读书的。J君的爸爸看闺女不吵不闹了,以为是怕了他,闺女听话了放弃了当导演的念头,便不再严密监视,还乐呵呵地给了她一大笔零花钱。J君的妈妈还嗔怪了一句:“她还上学呢,每天放学按时回家,你给她那么多钱做什么?”J君的爸爸说:“姑娘大了,自己愿意买点儿什么就买点儿什么。”J君嘴上抹蜜把爸爸哄得高兴,连着以前攒下的零花钱都放在一起,两眼放光等着去北京交报名费参加考试。
伙伴男那边自然也做了一些准备。他技校毕业了还没怎么正式工作,家境也不是太好。伙伴男找其他小伙伴东拼西凑弄了点儿钱来,无论如何要带着J君去一次北京。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考上的,但是既然她想试试,他愿意陪着她,这就是他能够带给她的最大安慰了。
比起钱方面的准备,时间这件事就难多了。从老家到北京再考试再回去,满打满算都要一个星期,弄不好还不够。想让一个高中生人间蒸发一周,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J君和伙伴男两人商量半天都没个准主意,瞒老师可能还稍微简单些,可是家长要怎么瞒啊,J君不能不回家啊。
该着凑巧,J君的爸爸要到外地出差,刚好就是J君去面试的日子。J君决定,在学校呢就骗老师说自己家里有事请两天假,在家里呢就跟妈妈说好姐妹某某的爸妈去外地进货了,她去做伴。某某是她的闺密,初中起就认识,父母一起做生意,确实有时候会去外地,以前J君去过她家过夜。J君特意跟闺密打好了招呼帮着一起撒谎。那个年纪的孩子很少把事情往坏处想,帮着撒谎当然不成问题。
计划好了之后,J君和伙伴男真就这么干了。
一切天衣无缝,伙伴男订好了火车票,两人真的就背着简单的包赤手空拳去了北京,帮J君圆那个不切实际的导演梦。
后来的J君参加过国内国外各种旅行,坐车坐船坐飞机,没少到处跑,但是再没有过那样幸福的体验。车窗外面是皑皑白雪,转过脸来却能看到最心爱的男孩热腾腾的脸。孩子就是孩子,男欢女爱方面单纯得很,虽说伙伴男总以小混混自居,男女关系方面却把持得紧。他不想让J君早早背上一个坏名声。
这一次,伙伴男和J君肩并肩凑在车窗前看窗外的白雪被抛在身后,心底里隐藏的某些小欲望好像突然被引爆了。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样值得纪念的旅程,难道不该做点儿什么事庆祝一下吗?J君先是自己想红了脸,不由自主转身看看身边的伙伴男。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她一转过去,几乎碰到他的脸。两个人几乎同时愣了一下,同时往后闪。
J君给我讲这个情节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还用两只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脸,一如当年的17岁少女。我清清楚楚记得她是这样说的:“那时候小,都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他傻乎乎的,直愣愣地看了我半天,然后慢慢凑过来,嘴唇才稍微碰了一下,一下子就闪开了,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对着傻笑!”我追问:“然后呢?”她说:“哈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笑得眼角有了细碎的纹路,那时她和伙伴男已经分开十年。
面试没有悬念地失败了,出走的结果也是毫无悬念。
J君和伙伴男失踪的第二天就穿帮了,先是学校里的老师打电话到J君家里问情况,J君的妈妈说她去某某家了,某某被问话的时候老老实实都交代了。当时最重要的是把J君和伙伴男抓回来。J君的妈妈几乎是带着哭腔给外地出差的J君的爸爸打电话,说姑娘跟人跑了。J君的爸爸气得快发疯,生意都顾不上了,电话里问明情况,直接就坐飞机赶去北京找他们。他们是去考试的,所以J君的爸爸没有费太大工夫就找到了这对胆大包天的小屁孩。
J君跟我回忆当年情景的时候是当笑话说的,但是她说第一时间看到她爸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真的是吓了一大跳,几乎要晕倒了。伙伴男也是三魂六魄险些不在,虽然他一直觉得是为了J君好,但是J君的爸爸实在太有威慑力,只要往他面前一站,就算有理也会主动矮三分。J君的爸爸气得恨不得扇面前这个愣头小子一耳光,最终还是忍住了,咬牙切齿地说:“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俩!”
J君的妈妈原本对伙伴男还是有好感的,这一下彻底翻脸了,她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疯狂到这种程度。从时间上算,他们应该在北京住了一夜,住了哪里,怎么住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几乎是发了疯似的带着J君去医院检查身体。
当时的情况真的是鸡飞狗跳,她很难平心静气地跟妈妈爸爸解释那个晚上对她来说有多甜蜜,怒火正盛的爸妈根本不容许她解释。妈妈甚至拉着她去医院做检查,J君气急了就在医院门口就地打滚一边哭一边喊:“我们什么都没干!我不去检查!!你要是非要我去检查以后你会后悔的!!!”
他们真的什么也没干。
身上的钱不多,一下火车就被热心的“导游”忽悠了。“导游”问他们要住店吗,要住贵的还是便宜的。伙伴男觉得从安全角度着想应该住好一点的,可是J君说要节省一点,还是住便宜的吧。然后,他们就被送到了一家地下室。80块一晚。
推开门一看,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床尾有个小柜子,上面放着破电视。
服务员开了门之后就离开,留下他俩在小房间里手足无措。电视只有几个频道,坐在床沿上看也怪别扭的。伙伴男还想着会是标准间那样有两个床位,两个人分开睡,没想到说好的标准间只有一张大床。好在地下室并不冷,暖气倒是挺足。J君脱了羽绒服抱在怀里看了几眼电视就说:“我困了,我们怎么睡呢?”
伙伴男说:“你在床上睡,我不困,我看电视。”
他一边说一边帮她铺床。
J君的妈妈认定女儿出去了一趟必定失了身。可事实上只有J君自己清楚,伙伴男的小心翼翼一点儿不亚于她。那个晚上很踏实,很温暖。旅途劳顿加上屋子里太暖和,让她脑袋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而伙伴男却坐了一个晚上。
很多年后,J君想到那个晚上,忍不住说:“如果遇到的男人能疼她如父,惜她如妹,他有没有成就算得了什么呢?”匡匡有句话,J君一直珍藏于心底:“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J君深信,伙伴男就是那个人。
J君被管束得更加严格了,每天上学放学都得妈妈亲自去送去接,只要J君的爸爸不去应酬,他也会亲自去学校。伙伴男几乎没有靠近她的可能性。J君的爸爸还使出了更狠的招儿,那就是“找家长”。他以一个女儿父亲的身份亲自拜访了伙伴男的家,让他们管教好自己的儿子,别再去带坏他的女儿。
J君在对父亲的怨怼、对伙伴男的思念和对被扼杀的爱情的惆怅中,匆忙又绝望地结束了自己的高中时光。
她期待着远走高飞,考一个很远的学校,一定要离家很远很远,然后让伙伴男跟她一起去,必要的话她可以不上大学了,他们可以一起开个台球厅、卖卖烤香肠什么的。那样的日子不是挺美的吗?所以,J君在报考大学的时候,志愿表上一连串都是南方城市,她跟爸妈说南方气候好学校也都好,其实最重要的是它们离家都远。
可是J君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她的所有志愿都得到了支持,最终她也如愿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正当她得意扬扬要去给伙伴男报告好消息的时候,J君的爸爸说:“你先过去,爸爸妈妈把家里的生意打理一下,尽快过去那边儿陪你。”
“什么?!”J君顿时就傻了。还能更狠一点儿吗,这是要赶尽杀绝的节奏啊。J君拿出浑身本领跟亲爹抵赖,说什么南方季节潮湿恐怕爸妈适应不了啊,什么生意做得好好的不要半途而废啊,什么四年之后我还是要回东北的,不想长期定居南方啊,她下定决心要把爸妈留在老家。可是J君的爸爸说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上学听话!”
就这样,J君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南方读书。
比较安慰的是,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能够经常跟伙伴男见面。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本地的一家网吧上班了,做网管,而且跟老板的关系很好。J君学会上网,基本都是在他那家网吧开始的。低头在网上聊几句,抬头看看他就在不远处的收银台那里玩游戏,她觉得人生的幸福莫过于此,还追求什么呢。
但是伙伴男已经比从前理智多了。他会拍着她的脑袋说:“傻姑娘,你都是大学生啦,马上要去大城市见大世面啦,会有更好的生活等着你,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J君并没有去认真分析他脸上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和忧伤,只是眼睛盯着电脑显示器上的网页一边傻笑一边说:“呸,胡说八道!”
细细回想起来,J君似乎真的没有跟伙伴男告别过,更不曾谈过“分手”这种事。离开家去上大学那天,J君的爸妈都和她一起去了,送行的亲友中没有伙伴男。J君死磨硬泡要给伙伴男打个电话,爸爸就是不同意,最终还是妈妈心软,帮她创造了一个机会跟伙伴男道了声再见。
她给他工作的网吧打电话,说:“我走了,你要想我,我会经常上网的,也会常给你写信打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说:“好,乖乖的,好好读书,交男朋友的话别光看长相,要找个对你好的,照顾你的。”
J君骂:“你不能跟别人好,要不等我回来收拾你!”伙伴男嗓子有点儿哑,说:“好,都听你的。”
这一走,就是三年。
J君的爸爸妈妈真的跟着她去了南方,刚巧她爸爸有个朋友在那边搞运输,拉她爸爸入伙,是个挣钱的好机会,一家子就在那边扎了根。J君就像临别时说的,经常上网,经常写邮件,经常打电话给伙伴男。他总是老样子,叮嘱她要乖,要好好学习,要找个靠谱的男朋友。
后来J君回忆说:“也许那次从北京回来之后,他就已经在心里跟我划清了界限,他对我好,总是让着我守着我,不让我着急生气受委屈,所以很多事从来不对我说。但是他心里知道,我们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怪我自己后知后觉,又傻又天真,还以为凭着一腔年少热血能够战胜世间一切阻碍,长大了才知道,年少的爱情太过势单力薄,在时间面前,我们什么都左右不了。”
小女孩J君确实如伙伴男所说,乖乖地,好好读书,慢慢长大,也有了新的男朋友,是正儿八经谈恋爱的那种。各种亲密,也各种争吵。J君的爸爸不再阻拦,觉得那个小伙子斯斯文文的,虽然有点蔫儿,不过还算老实。每次吵架之后,J君都在QQ上跟伙伴男发牢骚,打字嫌太慢就用语音。伙伴男的变化不大,他依旧在网吧上班,依旧理很短的平头,依旧穿白衬衣,依旧抽很多烟。嗓子比以前更哑,说话的时候声音闷闷的,透着股狠劲儿,可是那股狠劲儿到了她面前总是自动转化为柔软。每次她抱怨够了,被他逗笑了,他总是松一口气,说:“这么点儿小事儿犯得上哭鼻子吗?”J君不满足,追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总是含糊其词说:“有啊,太多了,数不过来。”
读书读到研究生二年级,J君那个斯文秀气的男友和她分手时数落了J君一大堆不是,大致内容如下:“真受不了你那种大小姐脾气,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一不高兴就给我脸色看?就算你爸有钱,也别想在我面前抖威风!”
依照J君的脾气,她真想抡圆了胳膊抽他大嘴巴,她甚至想到给伙伴男打电话,让他过来帮她教训他。可她都放弃了,最终只是给了他一声冷笑:“真没劲,又酸又臭,我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你了呢?”
他们恋爱最甜蜜的时候,有一年冬天,J君和男友以及爸爸妈妈回了一趟东北。J君原本打算带着男友去见伙伴男的,但是他没见。J君还逗他:“你是不是不敢见我男友呀?嫉妒吧?”伙伴男就说:“当然呀,嫉妒得不行了,我再大度也见不得自己喜欢的姑娘挽着别人胳膊亲热呀!”J君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伙伴男说:“我是真有事儿,爸爸住院呢,我走不开。”
跟男友分手之后,J君自己回了趟东北老家。她去见了伙伴男,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那时她才知道,伙伴男的爸爸生病住院花了很多钱,拖了好久。原本伙伴男打算辞掉工作去南方找她的,但是家里实在离不开他。网吧老板对他不错,给他涨了工资,还借给他不少救命钱。
聊这些往事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平静,某个瞬间,J君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真的是长大了,可以理智地处理好这些陈年旧事,可以让自己美好而甜蜜的初恋不带眼泪地落幕。比起那些撕心裂肺的分手故事来,她也许是幸运的。
后来饭吃完了,站起来要往外走,J君说:“要是我到30岁还嫁不出去,你要娶我!”她是在开玩笑,他却没听懂。他愣了愣,轻轻蹙了一下眉,向她伸出手说:“过来,让哥抱一下。有六年没抱过你了吧。”
被伙伴男轻轻揽在怀里的时候,J君激动得想哭。她要的很简单,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拥抱,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呢?她决定收回先前那个笑话,很认真地说:“我没开玩笑,我嫁不出去了,我脾气不好,没人要我。你必须得娶我!只有你对我最好!”
然后她听到伙伴男在她耳边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净说傻话,你那么好,怎么会嫁不出去呢?可是我不行呀,我配不上你。”这一句,J君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号啕大哭。
多少年了,J君一直心底默念那一句:“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只是她已知晓,那句话还有后半句;“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