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访那些红色记忆
24688600000008

第8章 我是一个老文艺兵

刘秀良同志住在兰州电影厂一栋老式旧楼内,他乐观开朗,机敏健谈,富有文艺工作者豁朗大度的特性。时年已经84岁高龄的他,仍然动作敏捷,身体健朗,思路清晰,声音洪亮。刘老的皮肤白皙,鼻梁秀直,虽然转战多方,他的口音似乎并没有明显的陕北特点。看我疑惑,刘老笑呵呵地告诉我说:“我是山西五台山人,1927年出生。参加革命后,当的是文艺兵。正所谓吹拉弹唱,打球照相,台前幕后,电影放映,不知不觉就搞了一辈子。”

话题就从他如何参加革命,如何由山西奔向延安,直至来到甘肃,当了一辈子文艺兵说起。

刘秀良同志说:

我家是山西五台县人,家里是雇农,很穷。我们兄弟五人,我排行老三,穷人日子苦,父母拉巴我们很不容易。后来家乡成立了五台游击队,不少穷人跟上游击队闹革命。1937年抗日战争时期,中央红军到达华北,以五台山为根据地,建立了保卫中央的前线指挥部。当时彭(德怀)、刘(伯承)、罗(瑞卿)、邓(小平)都在山上,山下就是根据地的医院——国际和平医院,白求恩同志就在这所医院工作。当时,医院路过我们村,吃了一顿犒劳他们的油面窝窝。白求恩在我们村亲眼看着我父亲做油面窝窝,笑眯眯地直夸奖,想让我父亲参军到医院去做饭。我父亲知道红军是为穷人的队伍,就一口答应了。那时当兵有优待,谁家出一个兵,就给谁家一斗小米,还给家门上插红旗。家乡土地瘠薄,种地没有多少收成,眼看着红军扩红招兵,还给小米,我20岁的大哥、14岁的二哥和12岁的我就都报名参加了红军,我1938年入伍。我家一门四面小红旗,四斗小米,俭省着吃能吃一两年,可喜人了。我父亲是红军医院的大师傅,我母亲是妇联主任,全家光荣得很,对号召老百姓踊跃参军影响很大,当时很是轰动了一些地方,带动了不少人。

我参军入伍,扛上了红缨枪,当上了儿童团长,积极参加抗日救国活动,为红军站岗放哨,查路条。记得歌中唱到:

同志,同志,你过来,

我来问问你,

通行证和路条是不是都带着?

掏出来看看,

才能放你过,

不然送到区上去。

后来,日本鬼子疯狂地侵略我晋察冀地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搞“无人村”。这时,红军改编成了抗日救国的第八路军,我也随军在晋察冀前线与日本鬼子英勇作战,先后参加了百团大战、平型关大战、鸽子岭大战、娘子关大战等等一些战役。

有一天,从陕北瓦窑堡来了一个叫李宗贵的年轻人,化名李赤然(他是位和******、王世泰、习****一起参加革命的红军),专程来前线招收经过战争考验的“小八路”,其中就有我。我那时年纪小,人长得也还清秀,就让我到宣传队,说我可以演女娃。到了宣传队,果然让我演女娃。这个女娃是在日本鬼子疯狂对我们边区大扫荡时,勇敢反抗日本鬼子的小姑娘,她坚强不屈,后来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杀死了。临死前,她响亮地高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英勇就义。因为我演得好,就留在了宣传队,参加党的文艺宣传培训。

九月,柿子红了,培训也结束了。我们在挂满红柿子的树下庄严宣誓:“我坚决到延安去,见党的领袖******同志,参加党的干部学校留守兵团,在毛主席的怀抱里求学习,求进步,一路上不落伍,不掉队,不背叛,若要违背上述誓言,愿受革命军纪制裁。宣誓人某某某”。

一路上,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穿越了敌人的12道封锁线,从河北省的黄泥奔向延安,又经绥德、米脂到黄河渡口。在黄河渡口,部队的李政委在总结的时候,激动地把我抱起来说:“我们的军队,这么小的娃娃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

我们这批从晋察冀前线来的500多名战士,身上不但带着秘密文件和材料,还带来了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几帆布口袋的国民党法币票子。这些法币票子可以在蒋管区购买延安根据地所需要的各种物资,可以解决根据地的经济困难。延安新兵团为了感谢我们,每人给了一碗绿豆凉粉,我们吃得特别香。

饭后,我们步行到延安,天已经黑了。这时,听说我们留守兵团的司令是萧劲光同志,大家非常高兴。正高兴地议论呢,萧劲光同志迈着大步走过来了,他说:“我代表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来看望你们,明天毛主席要在八路军大礼堂亲自接见你们!”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个个情绪高万丈,说着,笑着,蹦蹦跳跳地各自忙活着洗澡、修面、刮胡子、剪指甲,准备明天精精神神地去见我们的毛主席。

第二天,队长带着我们这批从前线来到延安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大礼堂,礼堂里是木桌木凳木柱子。毛主席、朱总司令和中央首长看到我们的队伍,全都向我们迎了过来,当时我们真是激动极了。毛主席让我们和延安的首长一起观看鲁艺的节目,其中有“列宁在1918”。节目很好,可是因为我们一路急行军,长途跋涉,实在是太累了,看着看着大家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从此,我作为一名文艺兵,走上了革命道路。

在延安,给我们文艺兵讲课的音乐老师是马可,教我们美术课的老师是古原,艺术老师是史新,他是总政话剧团的领导,后来是浙江小百花剧团的领导。这些高水平的老师要求我们要一专多能,全面学习。在他们的指导下我们学习唱歌、跳舞,拉琴、画画,掌握各种乐器,刻印传单,办黑板报,护理伤病员等等一些部队文艺兵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这一切既是基础,也是本事,这些本事在后来的部队文艺工作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部队整编后,成立了警备三旅宣传队,我在这里成了排级干部,有2元津贴。我16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党的教育下不断成长。

日本投降后,我们排演活报剧,宣传抗战胜利。在常年的演出中,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宣传队为战士们演出《白毛女》。当战士们看到欺压喜儿的地主恶霸黄世仁时,个个义愤填膺,有个战士情不自禁地举枪射击,幸亏被旁边的人及时制止。当时剧场全体起立,台上台下一起振臂高呼:“解放大西北,为喜儿报仇!”从中,我们深深感受到革命文艺的伟大力量。

根据演出需要,我曾经在《白毛女》中分别扮演过大春、穆仁智、群众。也写诗,跳舞,编写节目,演出节目,还在群众中收集民歌。下面这首《穷人歌》,就是我在陕北群众中收集的:

富人穿绸挂锦缎,

二格楞大车挂走马。

穷人是糜子窝窝包豆渣,

烂皮袄过冬又过夏,

人和牲口一个家。

在延安搞文艺,一切都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包括服装道具,都是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制作。有时,也会出现事故。记得1947年,鲁艺的老师创作了一部《火线上》的话剧,表现的是西北战役。剧中两个人,两种思想,一个保守,一个开放,由我来演首长。剧情要求,首长一接炸点,炮弹就得把指挥所炸掉。可是因为做道具的把引线做得太短,引线又放在了桌子下面,结果我刚一接触引线,炸药就爆炸了,顿时把我的手指炸得血流如注,我硬是咬住牙关,一边流血,一边演出。倒是团长心疼得不得了,看我一下场就急忙送我去医院。当时医院条件差,也没有麻药,为了预防废肉感染,医生干脆把我的手指剪掉了,疼得我直钻心。这次演出,我失去了个手指头,立了个二等功。

在延安,我们开荒种地,吃糠咽菜,但跟随毛主席干革命,精神百倍,非常充实。

根据战争的需要,我在部队参加战斗。在解放战争中,我参加过西北战役、扶眉战役、瓦子街战役,解放兰州的战役等等,立过不少战功。特别是在保卫彭德怀司令的西北战役中,我曾经荣立过一等战功。兰州解放后,在追击西去的溃军残敌中,我担任副团长,我们带领部队星夜驰骋,一路奋勇追击。眼看距离敌人越来越近,这时率军西去的国民党将领陶峙岳在新疆起义了,于是上级命令我们停止追击,就地驻扎在武威城。在武威,我们的部队文艺兵分别为群众演出了《白毛女》、《血泪仇》。这两场戏,看得穷苦群众直哭,真是演到他们的心里去了。

后来,我又奉命随部队转战临夏,围剿马家军残部的反叛,连续剿匪10年。在临夏,我结识了我的老伴赵喜梅,我俩1958年结婚,生有一男二女,全靠老伴拉扯长大。由于常年不在家,偶尔回去几天,孩子都不认识我。现在墙上这副“红梅点点传喜讯,喜鹊双双报佳音”的花鸟对联,就是我给老伴的新年礼物,里面有她的名字“喜梅”啊。

1959年,西藏****叛乱,我又奉命前往西藏,这一去就是20年。平叛以后,我在西藏军区担任文工团副团长。我们这个由陕北老红军创建的西藏军区文工团,为了活跃部队生活,做到了“月月有晚会,处处有歌声,假日有活动”,真正体现了人民军队“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精神风貌。后来我们团创作的歌曲《我的家在日喀则》,曾经风靡全国。

1963年,我们12个战士的诗朗诵“边防战士想念毛主席”和根据中印反击战排演的独角戏“一个印度兵”,被罗瑞卿大将观看之后推荐给了毛主席。不久,周总理就让我们专程从西藏来到中南海,要我们把节目演给毛主席和中央首长看。毛主席看了很激动。演出刚结束,毛主席和江青就亲切地来到我们身边,亲切地和我们一一握手,并照相留念。毛主席和江青站在中间,我们12个战士紧紧围绕在他们身边。大家至今回想起来,还在对我说,“跟着你进京给毛主席演戏,幸福了一辈子”。

1978年,全军100万人大转业,战略转移向经济建设,全面改革开放。一路喝延河水,唱东方红的我也年过五十,即将进入干休所。不料,这时我的老战友——时任甘肃省宣传部长的吴坚,亲自写信给我,说欢迎我到甘肃来,负责筹建电影制片厂,并准备担任厂长。盛情难却,何况我刚年过五十,并不老迈,还想做一番文艺事业,就想也没想地放弃了去成都军区干休所颐养天年的待遇,脱去军装只身来到了甘肃,成为地方上一名想做事的老百姓。然而世事多变,来到兰州,筹建电影制片厂的事却被放到了一边,改让我到省曲艺队当队长。省曲艺队人才济济,其中有6位老师是甘肃专门请来的曲艺专家,常保田老师更是家喻户晓的资深老艺人。看到他们,我信心百倍,干劲十足,为了振兴曲艺,我招兵买马,建设队伍,紧接着连拍了三个相声剧,演出之后,社会反响不错。

从个人利益上说,我吃了亏。因为在军队,我可以享受中将的待遇,不但自己颐养天年,无忧无虑,而且家庭子女也都不会受委屈。可是,从发展党的文艺事业上来说,我无怨无悔,即便成了老百姓,仍然赤胆忠心,矢志不移。

1992年,省文化厅聘任我为特邀联络员,同时担任省老干部合唱团的团长、模特队的队长、省延安精神文艺演出队的队长。我先后率团前往上海、无锡等地参加全国性的文艺比赛,一些节目分别获得一、二等奖,以及其他一些文艺奖项。我们的团队,深入基层,面向大众,弘扬共产党人的革命精神,所到之处,无不受到人们的欢迎。当我们看到那些坐着轮椅前来观看演出的老战士,当我们看到那些工人农民恋恋不舍的目光,我仍然感到青春火热,责任在肩。当我们走进监狱,为那些失足青年演出时,我远远望着他们真是百感交集,忍不住站在台上大声地对他们说:“大墙里的孩子们,墙外的爷爷奶奶来看望你们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底下是一片哭声悔恨声,此情此景让我的心潮翻滚,波澜起伏,更觉重任在肩,心中不安。

唉,人的一生其实过得很快,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转业不转向,退伍不退色。只要我活着,就毅然忠诚党的文艺事业,无怨无悔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