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个不幸的消息传到陆逊的耳朵里:顾谭死于流放。最
初为了议儿他只想逃避,现在议儿已经不在,他既无可以留恋的,面对亲
人一个个的离去,他不能再无动于衷,他必须振作!于是他接连几次上书
孙权,不要废长立幼。当初全琮把儿子派到孙霸哪里去时,陆逊就看出了
全琮夫妇没安好心。现在全寄和孙霸已经结成死党,他写信对全琮:“子
璜应知昔日汉武日磾而宿,留下阿寄,终为足下门户致祸矣。”可是全琮
不听陆逊的劝,反而反目成仇。在这种情况下,陆逊再次向孙权上书:
“太子正统,宜有盘石之固;鲁王籓臣,当使宠佚有差。彼此得所,上下
获安。一向对陆逊言听计从的孙权此次却对陆逊苦口婆心的上书置之不理,
这已经充分表明皇权和江东大族的矛盾,孙权不会再理解这位肱骨之臣的
真诚呼唤,他知道他自己此时在做什么,陆逊没有因此而放弃,而是以忠
诚、大义尽臣子最后的忠诚,极力劝说。
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无言的起点,驶向无言的终点。开始和结束只不
过是一条线的两端,有开始,亦会有结束......
十六岁的陆抗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从不提起母亲,他是从师父凌凯
那里偶尔得知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他知道母亲很漂亮,因为他的出世
母亲才离开人世。父亲对他要求很严厉,他很少看见父亲的笑容,在他的
心目中父亲是冷漠的,直到有一天他在书房看书,无意中手动了椅子上的
扶手,顿时书房里开了一扇门,他很吃惊,便顺着门走了进去,走了很久,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花涛香海,在一个巨大的石碑上画着一个女子,那形
象栩栩如生,这是他看见的最美的女子,他看见父亲静静的站在那里:
议儿,你那里好吗?你一定很寂寞,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我即将完
成你的心愿,之后就去陪你。你是我永远的议儿。陆抗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这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是一向冷漠的父亲吗?父亲看见了他,并没
有责怪他,只是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幼节,这是你的母亲。”
陆抗对着画像跪了下来:“幼节定会努力,不辜负母亲。”听他这样说,
陆逊的心里顿时一阵欣慰。他相信儿子不会虚度时光。陆抗终于看见父
亲十几年难得的笑容。
陆抗十九岁那年,凌凯去世,由于凌凯一生未娶即无子嗣,因此由陆抗
扶灵柩返乡,在陆抗眼里,凌凯更像父亲。这一年陆逊出任吴国丞相,
可谓出将入相风光无比,与历代出将入相的将领不同的是:陆逊虽然出
任丞相却依然掌握着吴国的兵权,及文武大权与一身,他明白孙权的心
理,要他永远为吴国服务却又带着不相信,因此借太子和鲁王之争消弱
他的羽翼。
太子太傅吾粲觉得鲁王的人太疯狂,如此下去国家将会怎样?于是他出
班劝奏:“陛下,顾氏一族皆忠良,不能因这事将其一族皆贬。”
孙权听见吾粲这样说很不高兴:“卿说该如何?”
“陛下可以请使鲁王出镇夏口,杨竺等不得令在京师。”
此言一出,满朝上下都惊愣住了,孙权则大怒。吾粲觉得无奈便书信一
封传于陆逊,谁知书信被鲁王的人截获,鲁王得知后联合孙弘于金殿参奏吾
粲,于是吾粲被打入死牢,不久抑郁而终。
先是议儿的离去,紧接着顾谭死了,姚信和顾承也都相继离开人世,顾
雍、诸葛瑾、陈表、屈晃等等他的左膀右臂全都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
时光飞逝,千古帝王有谁记得那沾满斑斑血迹的长矛?谁记得那披挂着经历
过无数次战斗而破损不堪的铠甲?谁记得那歪倒在班驳城墙上的残败身躯?
历史沉沉浮浮,东家起,西家落,不是张王赵李,便是刘谢王陈,何时杀戮
休?蓦然回首,浮生若梦,牵连是无辜。又几人能在风声水起,千回百转之
时保留住最初的自己?
在陆逊数次规劝孙权而孙权不听的同时给了孙弘极好的机会,孙弘以为
丞相之位非他莫属,没料到皇上将丞相的位置给了陆逊,宁愿将军政大权集
于陆逊一身也不肯给他,这样以来更加重了他利用鲁王的决心,于是率领朝
中一些大臣参奏陆逊,捏造其罪状。孙权心里明白,孙弘碰了一鼻子灰于是
更增加了心中对陆逊的愤恨,他开始假传圣旨。陆逊这时的身体已经同吴国
一样日渐衰落,孙弘几次假传圣旨责骂他,他明白自己该去陪议儿了,身体
倒下的时候,他看见那一抹淡云的天空,一个美丽无比的一身白色纱衣的女
子和一群人在云端之上召唤着他,风徐徐的吹着她轻舞的衣裙,永世卓然、
华美而惊鸿,那是议儿,他的议儿,孙登拉着凌云站在议儿身边:伯言快来
看看你的议儿有多么的不听话,为兄实在照顾不了。
忽然,他看见了孙策:恒王——。
孙策回过身:伯言,我将女儿交给你,你是如何照顾的?瞬间,不知觉
地他感到地上有了些许的温暖,从朝阳的微笑里,他无声沉入深沉。议儿,
我们的故事,写意着一幅幅意境深远的历史画图,那些优美的韵律,那些铿锵的
节奏,那些凝练的语言,那些精美的词汇,那些高华的意境和兴致,那些兴发的
感动和联想,仿佛可以得到上天的启迪,我要放下红尘是非恩怨守候着心灵
上的宁静,对你朝朝暮暮的思念宛如浮云布满了天堂。
他一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照着江面波澜不兴,碾碎一江鳞鳞
细浪,浮光跃影,耀人眼目。
这是陆逊最后一次苏醒过来,已不能再说话。他静静地躺着,望着窗外
如画的江山。因为痛楚和过量的吐血,他的脸和唇已苍白到近乎透明,只有
一双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深。没有人能看透他,就象永远没有人能看透
江水和天空。陆抗守在父亲的床边,他看到父亲的手动了动,眼光落到枕旁
——那是母亲留给父亲的一个玉佩,陆抗的手有些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拿起
玉佩谨慎地放在父亲手中,父亲缓缓闭上眼睛。于是这位吴国的擎天支柱终
于在一个清晨永远的离开了吴国。
孙权成为了隐形的刽子手,等到他彻底明白的时候已是回天无力。
他对着天大喊:伯言——朕不允许你离开——不——朕命令你醒来!
那个让他倍感熟悉的声音在上空回旋:陛下,世事无常,人情薄如冰霜,
臣又如何不知难过,是因为太清醒,可是无论如何,臣无法冷眼于世。无
论陛下如何唤臣,臣,都不会再回来了。
兴久必衰,衰久必败。二宫之争,两败俱伤,大臣凋零,动摇国本。吴国
从此走向衰落。
孙权诛杀全寄、吴安、孙奇及杨竺等人,并且下令赐死孙霸,太子孙和已
死,最后他改立八岁的幼子孙亮为太子,作为他死后的接班人。这一场争
夺战当中,他失去的最多,失去了他最不该失去的……
国葬开始了,那是人们难以想象的盛大场面,四十多人抬着冰棺,走在最
前面的是刚满二十岁的陆抗,满朝文武均带孝跟在后面,天上的纸花越飘
越多,那是上天为这位在内乱中逝去的吴国的顶天柱石唱一曲挽歌:若是
天连日的阴霾,他就是破空的霹雳。若是地上有着层层的冰雪,他便是热
烈的骄阳。若是大旱龟裂,他便是瓢泼的甘霖。若是江河倒流,他便是巍
然的山峦。可惜,此时他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