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培根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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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友谊的主要效用之一就在于使人心中的愤懑抑郁得以宣泄、弛放。我们知道憋堵之症对身体最为凶险,对思想方面也不例外。你可以服“撒尔沙”养肝,服铁剂健脾,服纯硫磺舒肺,服海狸香活脑,可是除了一个知心挚友以外,没有任何一种药物可以治疗心病。对一个真正的朋友,你可以传达你的忧愁、欢悦、恐惧、希望、疑忌、谏诤,以及任何压在你身上的事情。

看到那些伟大的君王对我们所说的友谊如此重视,真令人感到奇怪!他们把友谊看得格外重要,甚至不惜多次置自己的安全和尊贵于不顾,只为换取友谊。由于君主的地位跟臣民天差地别,他们是很难拥有这种感情的,除非(为了使自己得到这种感情)他们把某些人提拔到类似于同伴的位置上,让其几乎能跟自己平起平坐,但这样做通常会造成麻烦。现代语称这种人为君主的“亲信”或“信服”,仿佛它只不过是在表现恩宠或皇恩浩大。然而,古罗马人称之为“分忧之人”,这才体现出它的真正用途和起因,因为成就君臣友谊的原因恰恰就是这个。

不难发现,追求友谊的不仅仅有懦弱多情的君王,而且包括古往今来具有雄才大略的统治者。他们常常跟臣仆结交,称臣仆为朋友,也允许臣仆称他们为朋友,使用私交之间交谈的语言。苏拉[14]统治罗马时,曾跟庞培(后来冠之以“伟人”称号)交好,并把他提升到能夸口说苏拉也难以跟自己匹敌的地位。

有一次,庞培举荐他的一个朋友出任执行官,与苏拉所任命的人竞争,苏拉对此非常不满,庞培却不以为然,甚至反唇相讥,对他说:“仰慕朝阳者众,欣赏落日者寡。”

在裘力斯·恺撒[15]那里,德西马斯·布鲁图[16]达到了炙手可热的地步,他甚至在遗嘱中把布鲁图立为第二号继承人,地位仅次于屋大维。结果,此人却成了置恺撒于死地的人之一。由于一些不祥之兆,特别是卡尔普妮亚[17]的一个梦,恺撒决定解散元老院,此人却搀着恺撒的胳膊,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并且对恺撒说:“我希望等到你的妻子做了好梦再散会。”恺撒对他是那样的言听计从,以致安东尼在一封信里——此信在西塞罗的一次抨击安东尼的演说中曾被完整地引用过——称他为“妖人”,指责他用妖术迷惑了恺撒。

奥古斯都赐予阿格里帕[18](虽然出身微贱)万人之上的地位,他就女儿裘利娅的婚事询问梅塞纳斯[19]的意见。

梅塞纳斯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你要么把女儿嫁给阿格里帕,要么就赐死阿格里帕,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因为你已经让阿格里帕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塞扬努斯[20]在提比瑞斯手下步步高升,最后他们俩被人视为一对密友。提比瑞斯在一封写给塞扬努斯的信里说:“为了我们的友谊,任何事我都没有对你隐瞒。”元老院还为这份友谊专门修了一座圣坛,如同献给神明那样,以表彰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友谊。

塞普提缪斯·塞维鲁[21]和普劳提亚努斯的友谊也非常深厚。因为塞维鲁强迫他的长子跟普劳提亚努斯的女儿成婚,当普劳提亚努斯侮慢皇子时,甚至予以袒护;在写给元老院的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朕深爱此人,唯愿他比朕长寿。”

上面几个事例中,假如这些君主都像图拉真[22]或马可·奥瑞利亚斯[23]那样,人们会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出自博大善良的天性。然而,上述君王却都是精明能干、魄力甚大、作风严厉又极端自爱,所以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出自友谊本身的价值。他们发现自己的幸福尽管已到凡人的极致,但是若没有朋友成全,仍然显得美中不足。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君主尽管有后妃、王子、侄甥,但天伦之乐无法代替友谊的慰藉。

还记得科明尼斯[24]怎样形容他的第一位君主——查理公爵的吗?他说公爵不肯把秘密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那些最使他为难的事情。科明尼斯还说,到了公爵晚年,“这种封闭的性格极大地损害了,或者说毁掉了他的理智。”当然,假如科明尼斯愿意,他也可以对他的第二位君主路易十一下同样的断语,因为路易十一的封闭性格确实影响了他的一生。

毕达哥拉斯[25]的格言尽管晦涩,但确实是至理名言——“勿食心”。的确,要是说句难听话,那些没有可倾心相谈的知交的人们,就是吃自己和自己心的食人鬼。不过有一件事情令人惊奇不已(我将以此来结束关于友谊的第一个成效的论述),那就是,友谊使欢乐倍增,悲痛锐减。如果你把快乐告诉一个朋友,你将得到两个快乐;而如果你把忧愁向一个朋友倾吐,你将被分掉一半忧愁。对于人世间众生来说,友谊就像炼金术所要找的那种“点金石”。它能使黄金加倍,又能使黑铁成金。然而,就算不去求助炼金术士,在平凡的自然现象中也有类似的现象:身体上的结合可以增强、哺育一切自然生物;另一方面也可以减弱、缓解任何外力的打压。心灵上的结合同样具有这种功效。

假如说友谊的第一个成效是颐养感情,那它的第二个成效就是健全理智。在感情方面,友谊可以化狂风暴雨的天气为风和日丽;在理智方面,它可以拨开思想的云雾,重现焕朗的天光。这不仅仅理解为一个人接受了朋友的忠告,而且还表现在任何一次平心静气的交流。当心乱如麻时,假如能有效地与他人交流,那一个人的才思就会豁然贯通。长此以往,这个人运用起思想来就会更加易如反掌,把它们调拨得更加秩序井然,他甚至可以看见思想被转变为简短有力的语言。最后,他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有了提升。可见,一小时的交流胜过一整天的苦想,友谊可以让人变聪明。

特米斯托克利[26]曾对波斯王说:“语言就像展开的挂毯,图案显露得一清二楚,而思想就像卷起的花毯。”友谊的第二成效是健全理智,并不是仅局限于那些能提忠告的朋友,尽管这样的朋友的确最好;就算没有这样的朋友,一个人也可对自己倾诉,展现自己的思想,磨砺自己的智慧,这就类似于在石头上磨刀,虽然石头没有切割的能力。简单点说,一个人即便是对着一座雕像或一幅图画去倾诉,也比把自己的思想闷死在肚子里要强。

现在,为了把友谊的第二个成效讲全面,我们再介绍一点更加显而易见、连凡夫俗子也不会忽视的观点,即朋友的忠告。赫拉克利特[27]在一条谜似的隐语中说得很好:“初始之光总是最好的。”毫无疑问,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忠告中得到的光,要比从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中得到的更干净、更纯粹。这是因为,个人的理解和判断总是掺杂着自己的感情和习惯,而朋友的忠告是迥然不同的,其差距就像朋友的忠言和吹捧者的奉承一样悬殊。俗语说:“人总是乐于把最大的奉承留给自己。”而友人的逆耳忠言却可以治疗这个毛病。朋友之间可以从两个方面提出忠告:一是关于品行的,二是关于事业的。

谈到第一类忠告,它是保持心灵健康的最佳药方。人们自我反省的确是一种药物,但有时候难免过于猛烈,产生副作用;读道德修养方面的书籍,又有点儿枯燥无味;对照别人检查自己的过失,有时候跟自己的实际情况不符。所以,最有效、最宜服用的药方就是朋友的忠告。许多人,特别是一些伟人,就是因为没有朋友进行规劝,竟然铸成大错,干出了遗憾终生的事情,结果使名声扫地、运气受损。这种情况真使人感到奇怪!这类人就像圣雅各所说的那样,“对着镜子看自己的面目,居然转眼就忘了自己的相貌”[28]。

说到事业方面的忠告,人们可能会认为,两只眼看到的不会比一只眼多,局内人看到的一定比旁观者清楚,或者认为暴跳如雷的人跟能保持冷静的人一样明智,或者认为火枪端在手臂上和支在枪架上精准度一样。还有一些愚蠢的奇思异想,认为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然而,万般无奈的时候,忠言的帮助才能使事业步入正轨。再说,假如有人认为他可以听取建议,但必须分头听取,这件事上征求这个人的意见,那件事上又征求另一个人的意见,这也不错,总比不征求意见强一些。可是,这样做有两个危险:一是,他听不到忠言,因为除了莫逆之交,进言者基本上都别有用心。二是,他得到的是几个相互矛盾的建议,尽管对方用意良好,但往往让当事人无所适从。这就像你要请一名医生,你觉得他能治愈你的疾病,但他对你的身体情况并不了解,因此,他虽然治好了你现在害的病,却又无意之中损害了你的健康,结果是治好了病,要了人的命。如果是对你的境况了如指掌的朋友,那就会在促进你当前的事业的同时,注意怎样才能不碰上别的麻烦。所以说,事业上切忌听信拉拉杂杂的建议,它们分心、误导的时候多,安心、顺导的时候少。

友谊除了具有这两种卓越的成效之外,还有第三个成效,即友谊的果实像石榴一样,籽儿饱满。也就是说,它在一切活动和事务中都能有所助益。假如要把友谊的多种用途生动地表现出来,最好的办法是估算一下,有多少事情是一个人无法独立完成的。古人常说:“朋友就是又一个‘我’。”其实,这句话是有所保留的,因为朋友的作用会远远超过自己。人生有限,很多人还没有了却一生的心愿就一命呜呼了,如子女的婚姻、工作的完成之类。要是有一位挚友,那人们几乎就可以安心瞑目了,因为身后之事有了依托,得以继续。如此一来,一个人在实现心愿方面,就好像延续了生命。

每个人只有一个身体,而这个身体又被局限于某个地方,然而一旦有了友谊,人生的一切事物好像就有了可以托付的人,他可以依靠自己的朋友去办理。有很多事情,人们因为要顾全脸面而不能亲口去说、不能亲手去做的!为了保持谦虚,人们也不好明说自己的优点,更不要说给它们高唱赞歌了。有的时候,人们也不愿做摇尾乞怜的事情。诸如此类不好办的事还真不少,尽管这些事自己不方便说出口,但让朋友说出来却堂而皇之。

还有,人们在生活中还不得不讲究身份。对儿子说话,要拿出父亲的尊严;对妻子说话,要拿出丈夫的派头;对敌人说话,要讲究地位对等。而面对朋友的时候,我们却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必在意什么身份之类的。这种事情是不胜枚举的。我最后总结一条规则:在演不好个人角色的情况下,如果一个人再没有朋友,那他就只好下台了。

谈随从和朋友——上级和下属之间的友谊才是世间最常见的

那些需要付出昂贵代价的随从,不可能得到主人的喜欢,这就像一个人削短了自己的翅膀,却拖着长长的尾巴。我觉得,这里所说的昂贵代价不仅包括那些花钱多的随从,还包括那些要求多、贪得无厌的随从。一般的随从也会向主人提出要求,但通常是希望主人善待自己、向主人寻求庇护、主人的支持和推荐之类,并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喜欢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随从是不可信任的。这类人归附于主人的原因并不是对其心存敬爱之意,而是心怀对他人的不满。很多大人物之间出现误会,通常就是因此而产生的。同样,那些喜欢吹嘘主人名声,或者喜好夸大其词的随从,也会给主人带来麻烦。由于在言辞上的不谨慎,他们常常会泄露机密,使主人的大事和名声受到破坏。还有一种随从,他们表面上是随从,但本质是密探,这类人热衷于搜集、散播主人家里的隐私和秘密。不过,他们通常很受主人喜欢和宠信,因为他们非常殷勤。

如果在某个位高权重的人身边,跟随的随从们有着跟他事业相符的身份。比如,一位曾经征战沙场的将军,让一些士兵作为自己的随从,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都会被视为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只要此人在民众中的威望不是太高,或是摆出过分的排场,就算是在君主制的国家中,这种情况也不会招致非议。那种自身才华横溢,又因主人品德出众,懂得如何让各色人等充分发挥自身才能,而前来归附的人,自然是随从的最佳人选。不过,在碰到才能特别出众的人之前,与其选用那些稍有才能的人,倒不如选择那些平庸之人作为随从。说实话,在世风败坏的时代,相较于德行高尚的随从,善于经营关系之人对主人要更有用。

在政务系统的同一等级内,最好选用资历相当的人。因为如果才能不在同一个档次上,必定有人会被破格任用,这样一来,被重用的人难免会举止张狂,而其他人也会因此而心生怨恨和不满。在人们的意识中,隶属于同一等级,就应该享有同等待遇才对。相反,有选择地任用和区别对待的做法,在宠信方面是说得过去的。受宠的随从会因此心怀感激,明白升迁要先得到主人的宠信后,其他人也会更为勤奋努力。

其实,最稳妥的方法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过分看重任何人。如果从刚开始就特别重视某人,那么在此人往后的待遇上,就不容易把握分寸。我们常说“被谁谁支配”,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主人个性中的软弱会因此暴露无遗,而且其他人也会对此说三道四,使主人的名声受损。不过,另一种情况更加糟糕,有的主人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他们毫无主见,常常被随从的观点所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