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培根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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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另有一类假象是由人们相互间的交结和联系所形成,我称之为市场的假象,取人们在市场中有往来交结之意。人们是靠谈话来联系的;而所利用的文字则是依照一般俗人的理解。因此,选用文字之失当就惊人地障碍着理解力。有学问的人们在某些事物中所惯用以防护自己的定义或注解也丝毫不能把事情纠正。而文字仍公然强制和统辖着理解力,弄得一切混乱,并把人们岔引到无数空洞的争论和无谓的幻想上去。

四十四

最后,还有一类假象是从哲学的各种各样的教条以及一些错误的论证法则移植到人们心中的。我称这些为剧场的假象;因为在我看来,全部公认的学说体系只不过是许多舞台戏剧,表现着人们自己依照虚构的布景的式样而创造出来的一些世界。我所说的还不仅限于现在时兴的一些体系,亦不限于古代的各种哲学和宗派;有鉴于许多大不相同的错误却通常出于大部分相同的原因,我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同类的剧本编制出来并以同样人工造作的方式排演出来。我所指的又还不限于那些完整的体系,科学当中许多由于传统、轻信和疏忽而被公认的原则和原理也是一样的。

关于上述各类假象,我还必须更扩大地和更确切地加以论列,以使理解力可以得到恰当的警告。

四十五

人类理解力依其本性容易倾向于把世界中的秩序性和规则性设想得比所见到的多一些。虽然自然中许多事物是单独而不配对的,但人的理解力却很爱给它们想出一些实际并不存在的平行物、连属物和相关物。由此,人们就虚构出一切天体都按正圆轨道而运动之说,而完全排拒了(除在名字上外)螺旋线和龙头龙尾的想法。由此,人们就把“火”这一元素连同它的圈盘抬了进来,以与感官所知觉到的其他三种元素配在一起,硬凑成四。由此,人们还把这些所谓元素的密度比例强制地规定为十比一。诸如此类的其他梦呓还有许多。这些幻想不仅影响着教条,并且影响着简单的概念。

四十六

人类理解力一经采取了一种意见之后(不管是作为已经公认的意见而加以采取或是作为合于己意的意见而加以采取),便会牵引一切其他事物来支持、来强合于那个意见。纵然在另一面可以找到更多的和更重要的事例,它也不是把它们忽略了、蔑视了,就是借一点什么区分把它们撇开和排掉,竟将先人的判断持守到很大而有害的程度,为的是使原有结论的权威得以保持不受触犯。讲一个故事来作譬喻:有一次,有些人把一个庙中所悬挂的一幅许愿得逃船祸图指点给某人看,问他还承认不承认诸神的威力;这人却反问道:“不错,但那些许愿之后而仍然溺死的人又在哪里画着呢?”这个回答真是太妙了!

其实,一切迷信,无论占星、圆梦、预兆或者神签以及其他等等,亦都同出一辙;由于人们快意于那种虚想,于是就只记取那些相合的事件,其不合者,纵然遇到的多得多,也不予注意而忽略过去。至于在哲学和科学当中,这种祸患则潜入得更远更诡巧;在那里,最先的结论总是要把一切后来的东西,纵使是好得多和健全得多的东西,染过一番而使它们与它自己符合一致。

此外,无关于如上所写的那种快意和虚想,人类智力还有一种独特的、永久的错误,就是它较易被正面的东西所激动,较难被反面的东西所激动;而实则它应当使自己临对两面无所偏向才对。事实上,在建立任何真的原理当中,反面的事例倒还是两者之中更有力的一面呢。

四十七

人类理解力最易被同时而陡然打入心中从而足以充填想象力的一些事物所引动;经此之后,它更假想一切其他事物和那些包围着它的少数事物多少总有些相似:尽管它并不能看出如何相似。至于说到要往复从事于许多远隔而相异的事例,以便使原理得像入火一样受到一番考验,那么人的智力就完全迟钝而不相适,除非有严格的法则和统治性的权威来强制它到那里去。

四十八

人类理解力是不安静的;它总不能停止或罢休,而老要向前去,但却又是徒劳。正由于这样,所以我们总是不能想世界有什么末端或界限,而永远迫不得已地想着总还有点什么在外边。我们也总是不能想那悠悠亘古究系如何而流到今天;一般所认定把时间划为过去的无限和未来的无限的那种想法是无法站得住的,因为那样势必发生无限有一大一小之别,而无限就消失下去而趋向于成为有限。

关于一条线的无限可分割性,同样由于思想欲罢不能之故,也有着相同的微妙情形。而在对原因的追查当中,这种欲罢不能的情形则作祟更甚:对于自然中的最普遍的原则,本只该照着它们被发现的样子认定它们就是绝对的,而不能再以什么道理来把它们归到一个什么原因;可是人类理解力由于自己不能罢休之故,却仍要寻求自然秩序中的什么先在的东西。结果,它在努力追寻较远的东西中却回头落到近在手边的东西上,就是说,落到目的因上;而这种原因分明是与人的性质有关而与宇宙的性质无关的。而正是从这个根源上就把哲学搅得不成样子了。

可以说,把一个对于最普通的东西还要寻求原因的人和一个对于附属的、特称的东西也不想寻求原因的人相比,前者并不是一位较不拙劣和较不肤浅的哲学家。

四十九

人类理解力不是干燥的光,而是受到意志和各种情绪的灌浸的;由此就出来了一些可以称为“如人所愿”的科学,大凡人对于他所愿其为真的东西,就比较容易去相信它。因此,他排拒困难的事物,由于不耐心于研究;他排拒清明的事物,因为它们对希望有所局限;他排拒自然中较深的事物,由于迷信;他排拒经验的光亮,因为自大和骄傲,唯恐自己的心灵被同为琐屑无常的事物所占据;他排拒未为一般人所相信的事物,由于要顺从流俗的意见。总之,情绪是有着无数的而且有时觉察不到的途径来沾染理解力的。

五十

人类理解力的最大障碍和扰乱却还是来自感官的迟钝性、不称职以及欺骗性;这表现在那打动感官的事物竟能压倒那不直接打动感官的事物,纵然后者要更为重要。由此,所以思考一般总是随视觉所止而告停止,竟至对看不见的事物就很少有所观察或完全无所观察。由此,可触物体中所包含的元精的全部动作就隐蔽在那里而为人们所不察。由此,较粗质体的分子中的一切较隐微的结构变化(普通称为变化,实际则是通过一些极小空间的位置移动)也就同样为人所不察。可是,恰是上述这两种事物,假如人们不把它们搜到并揭示出来,则在自然当中就会产生事功这一点来说,便不能有什么巨大成就。同是由此,还有普通空气以及稀于空气的一切物体(那是很多的)的根本性质亦是人们所几乎不知的。

感官本身就是一种虚弱而多误的东西;那些放大或加锐感官的工具也不能多所施为;一种比较真正的对自然的解释只有靠恰当而适用的事例和实验才能做到,因为在那里,感官的裁断只触及实验,而实验则是触及自然中的要点和事物本身的。

五十一

人类理解力依其本性倾向于作些抽象而赋予流逝的事物以一种本体和实在。但是,把自然化成一些抽象比不上把自然析为若干分子更符合我们的目的,如比其他学派探入自然较深的德谟克利塔斯学派,就曾是这样做的。我们所应注意的对象,与其是法式,不如是物质,不如是物质的结构和结构的变化,不如是单纯的活动,不如是活动或运动的法则;因为法式只是人心的虚构,除非你管活动的那些法则叫作法式。

五十二

综上所述,我所称为族类假象的假象就是这些样子。它们要么起于人类元精本质的齐一性,要么起于它的成见性,要么起于它的狭窄性,要么起于它的不知罢休的运动,要么起于情感的注入,要么起于感官的不称职,要么起于感受的样式。

五十三

洞穴假象起于各个人的心的或身的独特组织;也起于教育、习惯和偶然的事情。属于这一类的假象,数目是很大的,花样是很多的;我将仅举那搅浑理解力最甚和最须指出加以警惕的几条为例。

五十四

有些人留恋于某种特定科学和思索,这或则由于他们幻想自己就此成为有关的著作家和发明家,或则由于他们曾在那些东西上面下过最大的苦功,因而对它们有了极深的习惯。如果这类人再从事于哲学和属于普遍性质的思索,则会在服从自己原有的幻想之下把这些东西加以歪曲和染色。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就特别可以看到这种情况,他把他的自然哲学做成只是他的逻辑的奴隶,从而把它弄成富于争辩而近于无用。又有一帮化学家从火炉中的少量实验就建立起一个异想天开的哲学,仅以少数参考事物为骨架;又如吉尔伯忒,他也是在十分辛勤地致力于磁石的研究之后,就一下子建造了一个合于自己所心爱的题目的整个学说体系。

五十五

涉及哲学和科学方面,不同的人心之间有着一个主要的也可说是根本的区别,这就是:有的心较强于和较适于察见事物的相异之点,有的心则较强于和较适于察见事物的相似之点。大凡沉稳的和锐利的心能够固定其思辨而贯注和紧盯在一些最精微的区别上面;而高昂的和散远的心则善能见到最精纯的和最普通的相似之点,并把它们合拢在一起。但这两种心都容易因过度而发生错误:一则求异而急切间误攫等差,一则求闲而急切间徒捉空影。

五十六

还可看到,有的心极端地崇古,有的心则如饥如渴地爱新;求其秉性有当,允执厥中,既不吹求古人之所制定,也不鄙薄近人之所倡导,那是很少的了。这种情形是要转为有大害于科学和哲学的;因为,这种对于古和新的矫情实是一种党人的情调,算不得什么判断;并且真理也不能求之于什么年代的降福——那是不经久的东西,而只能求之于自然和经验的光亮——这才是永恒的。因此,我们必须誓绝这些党争,必须小心勿让智力为它们所促而贸然有所赞同。

五十七

专就自然和物体的单纯法去思索自然和物体,这会使理解力破碎和散乱;专就其组合与结构去思索,则又会压垮理解力而使之融解。这种分别在刘开帕斯和德谟克利塔斯学派与其他哲学相比之中就可看得清楚,那一学派是如此之忙于分子,以致很少注意到结构;其他学派则在结构中流连忘返,以致没有钻到自然的单纯的东西。因此,这两种思辨应当交替使用,以便使理解力既能深入又能概括,使上述那些弊端以及由之而来的假象得以避免。

五十八

综上所述,洞穴假象大部分生于几种情况:要么先有一个心爱的题目占着优势,要么在进行比较或区分时有着过度的趋势,要么对于特定的年代有所偏爱,要么所思辨的对象有偏广偏细之病。这些就是我们为要屏绝和剔除洞穴假象而应在思想上有所准备和加以警戒的。一般来说,凡从事于自然研究的人都应把这样一句话当作一条准则:——凡是你心所占所注且特别感满意者就该予以怀疑,在处理这样的问题时就该特加小心,以保持理解力的平匀和清醒。

五十九

市场假象是四类假象当中最麻烦的一个,它们是通过文字和名称的联盟潜入理解力之中的。人们相信自己的理性管制着文字,但同样真实的是文字也对理解力有反作用;而正是这一点就使得哲学和科学成为诡辩性的和毫不活跃的。且说文字,它一般地既是照着流俗的能力而构制和应用的,所以它所遵循的区分线也总是那对流俗理解力最为浅显的。而每当一种具有较大敏锐性或观察较为认真的理解力要来改动那些界线以合于自然的真正的区划时,文字就拦在路中来抗拒这种改变。因此,我们常见学者们的崇高而正式的讨论通常以争辩文字和名称而告结束;按照数学家们的习惯和智慧,从这些东西来开始讨论本是更为慎重的,所以就要用定义的办法把它们纳入秩序。可是,在处理自然的和物质的事物时,就算有定义也医治不了这个毛病;因为定义本身也是文字所组成,而那些文字又生出别的文字,这就仍有必要回到个别的事例上来,回到那些成系列有秩序的事例上来。

关于这一点,等讨论到形成概念和原理的方法与方案时,我们就会谈到。

六十

词强加于理解力的假象有两种。它们不是不存在的事物的名称(由于观察不够,有些事物尚未命名,同样,也有的名称来自荒诞的假设,只有其名,而无其实),就是存在的事物的名称,都显得矛盾百出、界定含糊,而且都是顺手从实在中乱抓来的。属于前一种的有“幸运”、“原动者”、“行星轨道”、“火元素”,[17]以及起源于一些虚假空论的类似的虚构名称。这一类假象倒不难驱除,因为要排除它们只消把这些理论作为淘汰的东西全部断然摒弃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