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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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已经说过,她无声无息地、慢慢地推开了门,好像不敢进来似的。她的身子出现后,便站在门口,诧异地、几乎呆呆地望着我,望了很长时间;最后又轻轻地、慢慢地向前跨出了两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仍旧一言不发。我把她看得更真切了些。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小小的个儿,瘦瘦的身子,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似的。这就使她那黑黑的大眼睛显得更亮了。她的左手在胸前攥着一块满是破洞的旧披巾,用来遮挡她那因为夜晚寒冷仍在发抖的胸部。她身上的衣服真可称之为一堆破烂;一头浓黑的头发没有梳理,蓬乱地披散着。我们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站了约莫两分钟。

“外公呢?”她终于用一种勉强听得出来的、嗄哑的声音问道,好像她的肺部或者喉咙有病似的。

她一开口说话,我那神秘主义的恐怖感就烟消云散了。她来找史密斯;出乎意外地出现了他的踪迹。

“你外公?他已经死了呀!”我突然说,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话,因此也没有准备好回答,但是我刚说出口又后悔了。她保持原来的姿势站了约莫一分钟,突然浑身发起抖来,而且抖得很历害,好像她身上正在酝酿一种危险的神经性发作。我急忙过去扶住她,不让她跌倒。几分钟后,她好了些,我清楚地看到,她作出了非凡的努力,想在我面前掩饰她内心的激动。

“请原谅,请原谅我,小朋友!请原谅,我的孩子!”我说,“我冒冒失失地向你胡言乱语,说不定我弄错了……可怜的孩子!……你找谁呀?住在这里的那位老人家吗?”

“是的。”她费劲地悄声道,不安地望着我。

“他姓史密斯?是不是?”

“是—是的!”

“那么他……那就对了,他的确死了……不过你不要难过,我的宝贝儿。你怎么不来了呢?你现在打哪来?他是昨天下葬的;他死得很突然,是得急病死的……那么你是他的外孙女喽?”

小女孩没有回答我那些急匆匆的乱七八糟的问题。她默默地扭转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我惊魂未定,因此既没有挽留她,也没有进一步询问她。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向我半转过身子,问道:

“阿佐尔卡也死了吗?”

“是的,阿佐尔卡也死了。”我回答,我觉得她问得很奇怪:倒像她深信阿佐尔卡非得跟老人一起死不可似的。这小姑娘听到我的回答后,又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屋子,小心翼翼地随手带上了门。

一分钟后,我跑出去追她,我感到太遗憾了,怎么能让她走呢!她走出去时声音很轻,因此我没有听见她推开通楼梯的另一扇门的声音。我想,她还来不及下楼,因此我就站在外屋倾听。但一切都静悄悄的,也听不到任何人的脚步声。只听到楼下什么地方有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切又归岑寂。

我急忙下楼。楼梯紧对着我的房门,从五楼到四楼,盘旋而下;四楼以下就是直上直下了。这楼梯又脏又黑,永远是黑黢黢的,在那些隔成一个个小间的公寓大楼里,楼梯上总是这样。这时楼梯上已经全黑了。我摸索着下到四楼,停了下来,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在这儿的过道屋里肯定有人,而且在躲着我。于是我就伸手去摸;那小姑娘就在这里,脸对着墙,躲在一个旮旯里,在不出声地哭。

“我说你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开口道,“我吓着你了,是我不对。你外公死的时候提到你了;这是他最后的话……我那里还有些书,大概是你的。你叫什么?你住哪?他说在六条……”

但是我没有把话说完。她一声惊呼,好像因为我知道她住哪儿,她伸出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把我一把推开,急忙跑下了楼。我跟着她;我还听得见她在下面的脚步声。突然,脚步声戛然而止……当我跑到外面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沿着升天大街跑去,跑了一段路以后,我发现,我怎么找也是白费力气:她失踪了。我想:“她下楼的时候大概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第十一节

但是,我刚踏上升天大街又潮又脏的人行道,突然撞见了一个人,这人耷拉着脑袋,急匆匆地走着,分明心事重重,无暇他顾。使我大为诧异的是,我一眼看出,这是伊赫梅涅夫他老人家。这天晚上我两次与人不期而遇。我知道,三天前他老人家身染微恙,但来势甚猛,不料在这么潮湿的天气我竟突然在大街上遇到了他。再说,过去,他晚上几乎是从来不出门的,自从娜塔莎出走以后,也就是说几乎有半年之久,他根本就不爱出门。他看到我后高兴极了,但是那份高兴劲儿显得有点反常,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把心中的积愫向之一吐为快的朋友似的。他抓住我的手,紧握着,也不问我上哪儿,便拽着我跟他走。他好像忐忑不安,有什么心事,急煎煎的,十分激动。“他这是上哪呢?”我寻思。问他是多余的;他变得非常多疑,有时候随便问他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看法,他就认为是指桑骂槐,是侮辱他。

我乜斜着眼,把他偷偷地打量了一番:他病容满面,最近以来,他瘦多了;他的胡子大约一星期没有刮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斑白,礼帽被团得皱巴巴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帽子底下杵出来,一绺绺地耷拉在他那破旧的大衣领子上。我过去就发现,他有时候好像魂不守舍似的;比如说吧,他会忘了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可是他却一个人自言自语,甚至还指手画脚。看着他那副模样真让人难受。

“嗯,怎么样,万尼亚,怎么样啊?”他开口道,“上哪?小老弟,我出门有事,你身体还好吗?”

“倒是你身体好吗?”我回答,“不多几天前您还有病,怎么出来了呢?”

老人家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似的。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身体好吗?”

“好,好……不过,她也有点小病。也不知道怎么啦,变得愁眉苦脸的……老想你:你怎么不来呀。现在,你这是上我们家吗,万尼亚?不是?我说不定妨碍你了吧,耽误你办事了?”他突然问道,有点不信任和怀疑地端详着我。多疑的老人变得十分敏感和神经质,要是我现在回答他,我不是去看他们的,他肯定会不高兴,就会冷冷地与我分道扬镳。我急忙作了肯定的回答,说我正是去拜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虽然我明知道这样做就晚了,也许根本来不及去看娜塔莎了。

“那就太好了,”老人说,听到我的回答后,他完全放心了,“那敢情好……”他又突然闭上嘴,陷入了沉思,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完似的。

“是啊,那敢情好!”过了五六分钟后,他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好像从深深的沉思中醒过来似的。“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们一直把你看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上帝没有赐福给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没有给我们一个……儿子,却把你送给我们了;我一直这么认为。老太婆也这么认为……是的!你对我们一直很孝顺、很亲热。就像孝顺的亲生儿子一样。愿上帝为你的这份孝心赐福给你,万尼亚,就像我们老两口祝福你、爱你一样……是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发抖了,等候了片刻。

“是的……嗯,你怎么样?没病吗?你怎么好长时间没上我们家去了呢?”

我把有关史密斯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并且向他表示歉意,因为史密斯的事使我无法分身,此外,我也差点没病倒,因为忙着做这些事,所以没有上大老远的瓦西里岛去看他们(他们当时住在瓦西里岛)。我差点没说漏了,差点没告诉他,这期间,我还是找了个机会去看了看娜塔莎,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人对史密斯的事很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变得集中了。他一听说我的新居很潮湿,也许比原来那间还潮湿,可是每月却要付六卢布房租,他就马上焦躁起来。总的说来,他现在变得非常容易冲动,性子也很急。每次遇到这样的时候,只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能使他平静下来,不过也不是总办得到。

“哼……这都是你搞文学搞出来的,万尼亚!”他几乎怒气冲冲地叫道,“把你弄到了住阁楼,将来还会把你打进棺材,送进公墓!当时我就跟你说过,我早就把丑话说头里了!……Б怎么样,还在写评论?”

“他早死了,得了痨病。我好像把这事告诉过您了。”

“死了,嗯……死了!活该。怎么,给妻子和孩子留下什么了吗[41]?你不是说他还有个妻子吗……这些人干吗要结婚呢!”

“没有,什么也没留下。”我回答。

“哼,果然不出所料!”他非常激动地嚷嚷道,好像这事与他休戚相关,不堪回首似的,倒像死去的Б是他的亲兄弟。“没什么!也没什么!你知道吗,万尼亚,这事我早料到了,他肯定没好下场,记得吗,还在那时候,你向我对他夸不绝口的时候,说得倒轻巧:什么也没留下!哼……成了名。就算他名垂千古吧,但是这名当不了饭吃。小老弟,关于你,我当时就看得一清二楚,万尼亚;嘴上在夸你,但是我心里有数。那么说,Б死了?怎么能不死呢?日子过得好,这地方也好嘛,瞧呀!”

他说时不由得伸出手来,迅速向我指了指那在潮湿的昏暗中闪闪烁烁的街灯照耀下的雾的街景,指了指那污浊的房屋,因潮湿而发亮的人行道上的石板,那些阴沉着脸、怒气冲冲、浑身湿透的过往行人,以及彼得堡那宛如墨染的苍穹下的整个景色。我们已经走到广场;在我们前面的一片昏暗中,矗立着一尊由几盏煤气灯从下面照亮的纪念铜像[42],稍远处则是拔地而起的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以撒大堂[43],由于天空的底色昏暗,轮廓不甚分明。

“万尼亚,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吗,你说他舍己为人,是个非常好的人,富有感情,而且有良心。唉,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我是说你的那些有良心的非常可爱的人!但是他们的本事也就是繁殖孤儿!唉,我想,他死的时候一定很快活!……唉—唉!还是随便找个地方赶快离开这里好,哪怕去西伯利亚也比这里强!……你怎么啦,小姑娘?”他看见人行道上有个要饭的小孩,便忽地问道。

这是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女孩,七八岁上下,不会更大,穿着一身肮脏的破衣服;她的一双小脚,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破鞋。她那身徒有虚名的破衣服,早就小得不能穿了,可是她还是拿它使劲裹住她那冷得发抖的小身体。她那又瘦又黄又有病的小脸冲着我们;她胆怯地、默默地看着我们,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生怕受到拒绝的神态。向我们伸出她那发抖的小手。老人看见她就浑身发起抖来,向她迅速转过身去,甚至把她吓了一跳。她打了个哆嗦,躲开他,往后倒退。

“怎么,你怎么啦,小姑娘?”他叫道,“你倒是怎么啦?要饭是吗?给,给你……拿着,给!”

于是他激动得发抖地、手忙脚乱地开始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两枚或者三枚银币。但是他觉得太少了;又拿出皮夹子来,抽出一张一卢布的钞票(里面也就这一张了),把钱放在小叫花的手里。

“愿基督保佑你,小姑娘……我的好孩子!愿上帝的天使与你同在!”他用他那发抖的手给那小可怜儿画了个十字;但是他突然看到我在他身边看着他,便皱起眉头,快步走开了。

“万尼亚,你知道吗,这情形我实在看不下去,”他在怒气冲冲的、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开口道,“由于该死的父母亲……这些无辜的小生命才流落街头,在寒风中发抖。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她母亲倒霉透了,谁会让这样的孩子去做这种可怕的事呢!……她家想必还有一些孤儿,这是老大;她有病,我是说她妈;而且……嗯!他们也不是皇亲国戚!万尼亚,世界上有许多孩子都不是皇亲国戚!哼!”

他沉默了约莫一分钟,仿佛难以措辞似的。

“你知道吗,万尼亚,我答应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有点语无伦次地开口道,“我答应过她……就是说,我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商量好了,我们准备收养一名孤女……随便什么样的都行;就是说,找一个穷孩子,让她到我们家来,来了就不走了;你明白吗?要不,就我们老两口,闷得慌,唉……不过,你知道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有点不赞成。你去跟她谈谈吧,不过,你知道吗,可不要说我让你去的,好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开导开导她……懂吗?我早想求你这件事了……让你劝劝她,叫她同意,让我自己去求她,总觉得有点儿别扭似的……嗯,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干吗呢!我要小姑娘干吗?毫无必要;无非为了逗个乐……听听孩子的声音……不过话又说回来,说真格的,我也是替老太婆着想;让她心里快活点,总比守着我一个人强。不过,这都是废话!我说万尼亚,我们这么走,哪年哪月才能走到家呀:咱们叫辆马车吧;要走,路太远了,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等我,都等急了……”

我们坐车来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