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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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马斯洛博耶夫猛地推开门,于是我们就出现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这房间有两扇窗,窗上放着天竺葵,屋里放着几把藤椅和一架十分蹩脚的钢琴;一切就那么回事罢了。但是,还在我们没有进来前,还在前室里说话的时候,米特罗什卡就溜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进来,而是站在门外等什么人。他要给他开门。今天上午站在布勃诺娃背后探头探脑的那个衣衫不整而又把脸蛋抹得红红的女人,原来是他的干亲家。

西佐勃留霍夫正坐在一张仿红木的小巧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圆桌,铺着桌布。桌上放着两瓶温过的香槟酒和一瓶劣等的罗姆酒;还放着几盘从店里买来的糖果、蜜糖饼和三种果仁。桌旁,面对西佐勃留霍夫,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令人作呕的麻脸妇女,穿着黑色塔夫绸裙,戴着古铜色的手镯和胸针。她就是那位校官夫人,显然是冒牌货。西佐勃留霍夫已经醉了,而且十分得意。他那大肚子同伴没跟他在一起。

“说得倒好听,做的又是另一套!”马斯洛博耶夫扯开嗓子嚷嚷道,“还请人家上杜索酒楼哩!”

“菲利普·菲利佩奇,太高兴了,您哪!”西佐勃留霍夫带着一副傻呵呵的神态站起来迎接我们,含混不清地说道。

“你喝酒?”

“对不起,您哪。”

“甭对不起,先招待客人。我们是来跟你一醉方休的。还带来了一位客人:我的朋友!”马斯洛博耶夫指了指我。

“欢迎欢迎,太高兴了,您哪……嘿嘿!”

“哼,这叫什么香槟!像酸菜汤。”

“您这是在骂我,您哪。”

“那么说,你是不敢去杜索酒楼喽;居然还邀请别人!”

“他刚才说他去过巴黎,”校官太太接口道,“肯定是胡诌!”

“费多西娅·季季什娜,您这是在骂我。就是去过嘛。真去过,您哪。”“哼,这么一个乡巴佬,还去过巴黎?”

“就是去过嘛,您哪。真去过,您哪。我跟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在那儿可出风头啦。您总认识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吧?”

“我干吗要认识你的卡尔普·瓦西里伊奇?”

“也没什么,您哪……事情是从不礼貌引起的,您哪。我们在那儿,在巴黎这地方,在茹伯尔太太家打破了一面镶在墙上的英国大镜子,您哪。”

“打破了什么?”

“一面大镜子,您哪。这镜子大极了,占了整整一面墙,由下往上,直到天花板;可是卡尔普·瓦西里伊奇喝醉了,因此就跟茹伯尔太太讲起了俄国话。他就站在那面大镜子旁边,还把胳膊肘支在镜面上。茹伯尔太太冲他嚷嚷,用的是本国话,意思是:‘这大镜子值七百法郎(一法郎合咱们的四分之一卢布),你会打破的!’他一声冷笑,两眼瞅着我;而我则坐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搂着个大美人儿,模样儿可不像这娘们——丑八怪,而是千娇百媚,说句得体的话,您哪。他嚷嚷:‘斯捷潘·捷连季奇,斯捷潘·捷连季奇!咱俩对半分,怎么样?’我说:‘行啊!’——于是他就抡起拳头猛击了一下大镜子——砰的一声!只看见碎片飞落。茹伯尔太太一声尖叫,冲着他的脸嚷嚷道:‘你这强盗,你干什么呀?’(没错,说的是他们本国话)。他就对她说:‘茹伯尔太太,把钱收下,我就是这脾气,别添乱。’当下就甩给了她六百五十法郎。少给了五十,您哪。”

这时,在什么地方,隔着好几道门,与我们待的那房间相隔两三间屋,传来了可怕的刺耳的尖叫。我打了一个寒噤,也喊叫起来。我听出了这叫声:这是叶莲娜的声音。紧接着这声悲戚的喊叫之后,又传来了另一些喊叫声、骂声和扭打声,最后是几声清脆、响亮的耳光。这大概是米特罗什卡在大打出手,收拾那娘们。门砰的一声猛地推开,叶莲娜冲进了房间,她脸色惨白,泪眼模糊,穿着白色的细布连衣裙,但已经揉得稀皱,扯得稀烂,头发刚梳得整整齐齐,但像是刚经过一番搏斗似的都弄乱了。我面对房门站着,她冲过来,扑到我的怀里,用两手紧紧搂着我。大家都跳起来,情况一时大乱。她一出现,又发出了一片尖叫声和吵嚷声。她一进门,米特罗什卡就紧跟着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揪住那个一副狼狈相的死对头大肚子的头发。他把他拽到门口,使劲一搡把他搡进了房间。

“把这家伙揪来了!听凭发落!”米特罗什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说万尼亚,”马斯洛博耶夫说,不动声色地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坐上咱俩的马车,带上这小姑娘,赶快回家,这儿的事你就甭管了。其余的明天办妥。”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住叶莲娜的手,就把她带出了这个****窟。我不知道,那里,他们的事是怎么了结的。我们一路出去,并没有人阻拦。老板娘自顾不暇,都吓呆了。一切是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她想阻拦也办不到。马车夫在等我们,二十分钟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叶莲娜好像半死不活似的。我解开她的衣扣,往她脸上喷了些水,就把她放到沙发上。她开始发烧,说胡话。我望着她那苍白的小脸,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原先梳拢得很整齐,还抹了油,现在却歪到了一边的漆黑的头发,望着她那身打扮,以及衣服上还残留着的几个粉红色的蝴蝶结——我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事有多丑恶啊!苦命的孩子!她的病越来越重了!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并且拿定主意今晚不去看娜塔莎了。有时候,叶莲娜抬起她那长长的睫毛,看着我,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在辨认我到底是谁似的。已经很晚了,大概有午夜十二点多了吧,她才睡着。我也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睡着了。

第八节

我起得很早。整整一夜,几乎每隔半小时,我就醒来一次,走过去看看我那可怜的小客人,仔细观察她的病情。她一直在发烧,迷迷糊糊,似乎在说胡话。但是快要天亮的时候,她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我想,这是个好征兆,但是早上醒来后,我决定,趁这可怜的孩子浓睡未醒,快跑去请位大夫来。我认识一位大夫,是个独身的、好心肠的老头,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他就住在弗拉基米尔街,他有个女管家,是德国人,两人住在一起,相依为命。我想去找的就是他。他答应十点钟上我那儿去。我去找他的时候才八点。我非常想顺路去看看马斯洛博耶夫,但是转而一想又改了主意:他大概从昨天躺下后还没醒,再说叶莲娜可能会醒的,醒来后看不见我,却看见自己睡在我的房间里,说不定会害怕的。因为有病,她可能会忘记:她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跑到我这里来的。

正巧,我进屋的时候,她醒了。我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好些了?她没有回答,但是却用那双会说话的黑眼睛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她什么都懂,什么都记得。她之所以不回答我,也许是因为老习惯。无论是昨天还是前天她来看我的时候,对于我的某些问题,她都不置一词,仅仅用她那执着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的眼睛,这目光中除了困惑和强烈的好奇以外,还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现在,我在她的目光中却发现一种刚烈,甚至好像不信任。我想伸过手去摸摸她的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但是她却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把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接着便转过身子,面对墙壁,不再理我。为了不打扰她,我离开了她,走到一旁。

我有一个大铜壶。我早就用它来代替茶炊,用来烧水。我有木柴,看门人一下子给我背来了很多木柴,够烧四五天的。我点上炉子,弄来了水,坐上了铜壶。又在桌上摆上我的茶具。叶莲娜向我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但是她又别转了身子,一言不发,不理我。

“她究竟为了什么事在生我的气呢?”我想,“这小姑娘也真怪!”

我认识的那位老大夫果然如约在十点钟来了。他用德国人固有的办事认真、仔细的态度检查了病人,说虽然病人在忽冷忽热,但是并没有特别的危险,这就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他又补充说,她想必有其他慢性病,比如心律失常这一类,“但是这点须要进行特别的观察和检查,现在她并无危险”。他给她开了点药水和药面,多半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并且立刻开始向我问长问短:她怎么会上我这里来的?与此同时,他又惊讶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这老头的话真多,把人烦死了。

叶莲娜对他的态度使他吃了一惊;他给她号脉的时候,她竟把手硬缩了回去,而且不肯把舌头伸给他看。他提了许多问题,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但是一直紧盯着他那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很大的斯坦尼斯拉夫勋章[30]。“她的头一定很疼,”老头说,“但是瞧她那副模样儿!”关于叶莲娜的身世,我认为无须告诉他,只推托说来话长,支吾过去了。

“如果有事,通知我一下就成,”他临走时说,“而现在,并无危险。”

我拿定主意要整天陪着叶莲娜,并且要尽可能少地把她一个人留下,直到痊愈。但是我知道,娜塔莎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等我,因久候不至,她们一定十分焦急,因此我决定写封信经由市邮局寄去,告诉她我今天不能去看她了。可是写信给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却不行。有一次娜塔莎病了,我曾经写过一封信告诉她,后来她亲自求我从今以后永远不要再给她写信了。“老头一看到你的信就皱起了眉毛,”她说,“他很想知道信上说什么,但是,怪可怜见的,他又不好问,鼓不起勇气。因此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再说,小老弟,你的信只会使我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十来行字顶什么用呀!我要详详细细问你,你又不在。”所以我只给娜塔莎一个人写了信,当我去药房买药的时候,就顺便把信给寄了。

这工夫,叶莲娜又睡着了。她在睡梦中微微呻吟,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战栗。大夫猜对了:她的头在剧痛。有时候,还轻轻地喊出声来,不时惊醒。她睁眼看我时,甚至很懊恼,似乎对我的关切特别难受似的。说实话,我对此感到很痛苦。

十一点,马斯洛博耶夫来了。他心事重重,又似乎心不在焉;他仅是顺道来访,坐一会儿就走,他似有要事,急着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老伙计,我早料到你的小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他四下打量着,说道,“但是说真的,我没料到你会住在这么一口破箱子里。要知道,这是一口箱子,而不是房间。好吧,就算这没什么吧,最糟糕的是,你太爱管闲事了,这些不相干的事会使你分心,会影响你工作的。昨天我们去找布勃诺娃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点。我说老伙计,就我的天性和社会地位来说,我属于这样一类人,自己从来不做好事,可是偏爱教训别人,让别人去做。现在听我说: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来看你的,而你一定要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到舍下来一趟。我希望,在此以前,这小姑娘的事已经完全了结了;到时候我要跟你正经八百地谈谈,因为你的事也得好好管管。这样过日子是不行的。昨天我还只是捎带提了一下,而现在我要跟你一五一十地讲个明白。最后,你倒说说:你从我这里暂时拿点钱去有什么不光彩呢?”

“别吵啦!”我打断了他的话,“倒不如说说,你们昨天在那儿是怎么了结的吧?”

“那有什么,了结得十分顺利,目的也达到了,你懂吗?现在我没工夫了。我只是来打声招呼,说我暂时没工夫来管你的事;同时顺便了解一下:怎么,你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呢,还是想自己收养?因为这事应三思而行。”

“这事我还没想好,不瞒你说,我想等你来了商量商量再说。比如说,我有什么理由收养她?”

“唉,那有什么,哪怕当佣人呢……”

“求你了,声音放低点儿,她虽然有病,但是神志完全清醒,她一看见你,我发现,她好像打了个哆嗦。这说明,昨天的事她想起来了……”

于是我就向他讲了她的性格,以及我在她身上发现的一切。我的话使马斯洛博耶夫发生了兴趣。我又补充说,我也许会把她送到一个人家去,并简略地跟他谈了谈我的那两位老人。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关于娜塔莎的事,我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他回答说:“说不上从哪听来的;很久以前,在办一件什么事的时候,不知怎么顺便听到了些。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认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你想把她送到那两位老人那里去——这样做很好。要不然,她在你这里,只会妨碍你。还有件事:必须给她随便弄张身份证:这事你就甭操心了,我包了。再见,请有空常来。她现在怎么样,睡着了?”

“好像是吧。”我回答。

但是他刚走,叶莲娜就立刻叫了我一声。

“他是谁?”她问。她的声音在发抖,但是她看我的那目光却跟方才一样,两眼紧盯着,似乎很高傲。此外,我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我把马斯洛博耶夫的姓名告诉了她,又附带说明,亏了他帮忙,我才把她从布勃诺娃那里抢救出来,又说布勃诺娃很怕他。她的小脸蛋突然涨得绯红,大概想起了过去。

“现在,她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吗?”叶莲娜狐疑地看着我,问道。

我急忙安慰她,叫她放心。她不作声了,用她那滚烫的小手指抓住我的手,但是又仿佛醒悟过来似的,立刻把我的手甩开。我想:“她不可能对我当真这么反感。这是她的一种作风,要不……要不就是这苦命的孩子遭到的不幸太多了,因此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