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再也没有比弗雷斯捷上尉本想跟她来段露水情缘更让弗雷斯捷太太感到志得意满的了。当然,从来就没有另外一个男人曾经向她提出过非分之请,虽然弗雷斯捷实际上也没有当真提出过,不过确信他曾认真起过这样的念头对她而言也是个永不枯竭的满足之源。等他们正式成婚以后,埃莉诺的亲戚们,那些坚忍不拔的美国西部人,曾暗示过她丈夫应该出去找个工作,而非单靠她的钱过活,而弗雷斯捷上尉对此完全赞同。他提出来的唯一条件是:
“有些事一位绅士是不能做的,埃莉诺。除此之外的不论什么事我都很高兴去做。上帝明鉴,我并不认为身份云云有什么重要的,可如果你生来就是个绅士,你就身不由己了,真该死,尤其是在当今这样的时代,可你身上确实是打上了你那个阶层的烙印。”
埃莉诺觉得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在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中浴血奋战,甘冒生命的危险,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不过她又太以他为傲,不想让人家在背后嚼舌根,说他是个吃软饭的,娶她就是为了她的钱。于是她下定决心,只要他觉得有什么事是值得他去做的,她就绝不反对。可不幸的是,能够提供给他的工作全属鸡毛蒜皮,无足轻重。不过他之所以统统拒绝又绝非自作主张。
“这全都取决于你,埃莉诺,”他这么告诉她,“你只要点个头,我就会接受它。我那可怜的老总督若是死后有知,在他的坟墓里都会不得安宁的,不过这都没有关系,根本顾不上了。现在我的首要职责就是你。”
埃莉诺可听不得这个,于是渐渐的,他出去工作的想法也就被抛到一边了。弗雷斯捷夫妇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里维埃拉他们的别墅里。他们很少去英国;据罗伯特说,自打战争打响以后就没有绅士的立足之地了,所有那些好伙计们,当然都是白人啦,他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交往的那批死党,全都在战争中阵亡了。他本来会很乐意冬天的时候在英格兰度过,一周里有三天跟夸恩[1]的伙计们一起猎猎狐,那才是一个男人该过的日子,可是可怜的埃莉诺,她要是处在那帮猎狐的哥儿们当中肯定会觉得格格不入的,他绝不会要求她做出这样的牺牲。埃莉诺是准备做出任何牺牲的,可弗雷斯捷上尉绝不答应。他已经不复当年那么年轻了,他打猎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养养西里汉犭更[2]和黄种奥尔平顿鸡[3]他已经相当满足啦。他们有很大一块地产;房子矗立在一座小山顶上,位于一块高地上,三面被森林环抱,前面有个花园。埃莉诺说当他穿一身旧粗花呢西装跟兼管照顾鸡群的养狗场管理员一道在他们的地产上转悠时,他真是前所未有地高兴。只有在那时,你在他身上才能看到他们那个家族祖祖辈辈乡绅的影子。埃莉诺眼见着他跟养狗场管理员喋喋不休地讨论他们养的黄种奥尔平顿鸡,真是既开心又感动;那简直就跟他和他的猎场主管讨论雉鸡完全一样:他对那几只西里汉犭更瞎操心的劲头儿就跟它们是一大群猎犬一般无二,你忍不住会觉得要是把眼前的小狗换成猎狐犬他就更加如鱼得水了。弗雷斯捷上尉的曾祖父曾是摄政时期[4]著名的花花公子之一。正是他把整个家族给毁了,祖传的地产也不得不出售。他们在什罗普郡曾有一块极好的地产,有好几个世纪都归他们家族所有,虽说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埃莉诺还是表示很高兴前去看看;可是弗雷斯捷上尉说那对于他来说实在过于痛苦,他永远都不会带她去的。
弗雷斯捷夫妇经常会大宴宾朋。弗雷斯捷上尉是个品酒的行家,颇以他的酒窖为荣。
“他父亲就曾以英格兰最出色的味觉大师著称,”埃莉诺道,“他承继了父亲的遗传。”
他们的朋友大都是美国人、法国人和俄罗斯人。罗伯特发现他们整体而言要比英国人更有趣味,而只要是他喜欢的埃莉诺准定照单全收。罗伯特认为英国人现如今都不怎么上品了。他旧日里相与的那些人全都属于狩猎、钓鱼的乡绅阶层;而他们,这帮可怜的家伙,如今全都破了产了,虽说他不是个势利鬼,感谢上帝,可他实在不高兴让他的妻子跟一大帮谁都没听说过的nouveaux riches[5]搅在一起。弗雷斯捷太太虽远没有这么苛求和挑剔,不过她还是颇为尊重他的这类偏见,并很赞赏他这种不入流俗的孤高脾性。
“他自然有他的心血来潮和非非之想,”她道,“不过我认为我必须遵从它们方是我唯一的忠贞之道。当你知道他出身于哪个阶层以后,你也就自然觉得他有这样的想法是何其自然了。自打我们结婚以来的这些年里,我就只见过他有一次禁不住勃然大怒,当时是在一个赌场里,一个舞男走上前来请我跳舞。罗伯特差一点把他给揍趴下。我告诉他那个可怜的小东西不过是在****的工作,可他说他绝不能容忍那样一个该死的畜生竟然敢开口请他妻子跳舞。”
弗雷斯捷上尉秉持很高的道德标准。他感谢上帝他并非心胸狭窄,不过你必须得有自己的底线;他看不出为什么就因为他住在里维埃拉,他就得跟那些醉鬼、废物和变态们开怀对饮、倾心交谈。他绝不迁就性行为上的不守规矩,绝不允许埃莉诺跟名声可疑的女人交往。
“你得明白,”埃莉诺道,“他是个正直磊落的大丈夫;他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最洁身自好的绅士;如果有时候他显得有点偏执的话,你必须得记得他自己不准备做的事情他从来也不会要求别人去做。毕竟,你总会情不自禁地衷心仰慕一个秉持如此高尚原则,并且随时准备不惜任何代价去实际践行的人。”
当弗雷斯捷上尉告诉埃莉诺说,你到处都能碰到的某某人,你本来觉得他相当讨人喜欢的,并非是个成色十足的绅士,她就知道哪怕她想坚持也没有用了。她就知道照她丈夫看来那个人已经完蛋了,她也就准备完全服从这一判决。在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如果说她只对一件事有把握的话,那便是罗伯特·弗雷斯捷就是个英国绅士的完美样板。
“我不知道上帝可曾创造过什么比他更加完美的人物。”她道。
问题在于弗雷斯捷上尉这个英国绅士未免有些太过完美了。他今年四十有五(他比埃莉诺要年轻两到三岁),仍旧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波浪般丰盛的灰色鬈发,漂亮的唇髭;他的肤色看起来饱经风霜,非常健康,被晒成了古铜色,一看就是经常在户外活动的。他个头高挑,身材瘦削,肩膀宽阔。他身上的每一英寸都活脱脱是个老兵。他举止坦率,充满活力,经常发出爽朗真诚的大笑。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品貌穿着,无一不是如此典型,典型得你都几乎不敢信以为真。他简直就是个乡绅的活动样板,让你觉得就像是个出色的演员在绝妙地扮演这一角色。当你眼看着他走过克瓦赛特大街[6],嘴里叼着一根烟斗,身着高尔夫灯笼裤和他在荒野沼地里通常穿的那种粗花呢大衣,他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英国运动家[7]的样板,足可以吓你一跳。还有他的谈吐,他那不容置疑的斩截态度,他那些陈词滥调的空话套话,他那蔼然可亲、教养良好的憨直鲁钝,比比皆是一个退伍军官的典型,你都忍不住要怀疑他是否就是在演戏了。
当埃莉诺听说他们山脚下的那幢房子已经被一位弗里德里克爵士和哈代夫人购得后,她大为高兴。有了这么一位跟他同一阶级的近邻为伴,罗伯特想必会很愉快。她向她在戛纳的朋友们多方打听这位新邻居的详情。看来弗里德里克爵士是最近因为叔父的过世刚刚才承继从男爵爵位的,他在偿付遗产税期间要在里维埃拉待上两三年时间。据说他年轻时代曾非常狂野放荡,他五十年代来到戛纳时仍旧不管不顾,可现如今他已经结了门体面的婚事,娶了个非常正派的小女人,并且有了两个小男孩儿。遗憾的是哈代夫人曾经是个女演员,因为罗伯特对于女演员的看法未免略嫌僵硬了些,不过每个人都说她仪态端庄、优雅得体,活脱脱是个风度雍容的贵妇人,要是不告诉你,你绝对猜不到她曾经登台做过戏子。弗雷斯捷夫妇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茶会上,当时弗里德里克爵士并未一道出席,罗伯特也承认她看起来确是个非常端庄体面的人儿;于是埃莉诺一心想睦邻友好,就邀他们夫妇前来赴个午宴。定好了日子以后,弗雷斯捷夫妇又请了一大批客人作陪。那天哈代夫妇到得相当晚,埃莉诺立刻就喜欢上了弗里德里克爵士。他看起来比她预料中要年轻好多,剪得干净利落的短发中没有一根白毛儿;而且他身上确实洋溢着一种非常讨人喜欢的男孩儿气。他体格苗条,个头儿还没有她高;他一双眼睛明亮友善,脸上随时挂着蔼然的微笑。埃莉诺注意到他系的是罗伯特有时也喜欢系的同样的近卫团领带;不过他不像罗伯特那样总是衣冠楚楚,她的罗伯特看起来总仿佛刚从橱窗里走出来似的,不过他身上的旧衣服穿得随意洒脱,感觉他根本就不大在乎你穿的是什么。埃莉诺相当相信他年轻的时候是会有点放荡不羁的,不过她并不倾向于因此而责怪他。
“我必须把我丈夫介绍给您认识。”她道。
她喊他过来。罗伯特正在露台上跟另外一些客人闲谈,并没有注意到哈代夫妇进来。他蔼然可亲、精神饱满地走上前来,带着一种总是令埃莉诺心醉神迷的优雅风度跟哈代夫人握了握手。然后他转向弗里德里克爵士。弗里德里克爵士困惑地打量了他一眼。
“我们之前见过面吗?”他道。
罗伯特沉着自若地看了看他。
“应该没有。”
“我几乎敢发誓我在哪儿见过你。”
埃莉诺感觉到她丈夫的身体僵了一僵,立刻意识到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罗伯特呵呵一笑。
“话说起来虽然未免太过失礼,不过据我所知我这一生当中还从没有见过您的尊容。我们可能在战场上偶然碰到过吧。当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机会可多了去了,是不是?您想来杯鸡尾酒吗,哈代夫人?”
在午宴期间,埃莉诺注意到哈代不断地在打量罗伯特。显然他是竭力想认清他到底是谁。罗伯特却忙于应酬他座位两侧的女客,并没有捕捉到这些目光。他在尽力款待好他的诸位芳邻,他那响亮的、歌唱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房间。他真是个完美的主人。埃莉诺一直都很赞赏他对社交义务的敏锐感觉;不管他身边的女客是何等迟钝乏味,他总会竭尽全力恪尽主人的职守。不过在所有的客人都散尽以后,罗伯特的欢快活泼就像一件斗篷一样从肩头脱落了。她觉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那位贵妇很让人厌烦吗?”她亲切地问道。
“她就是只恶毒的老母猫,不过除此以外也还好啦。”
“奇怪的是弗里德里克爵士觉得他认识你。”
“我这一生当中从没见过他的尊容。不过我对他的为人倒是颇为了解的。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尽可能少跟他产生瓜葛,埃莉诺。我认为他跟咱们不是一类人。”
“可他的头衔算得上英格兰最古老的从男爵爵位了。咱们在《名人录》里查到过的呀。”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流氓恶棍。我做梦都想不到那位哈代上尉,”罗伯特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我过去有所耳闻的那个弗雷德·哈代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弗里德里克爵士。我绝不允许你再邀请他到我的家里来。”
“为什么,罗伯特?我必须得说我倒觉得他很有魅力。”
生平头一回,埃莉诺觉得她丈夫相当不可理喻。
“很多女人都觉得他很有魅力,而且也因此让她们破费了不少钱财。”
“你也知道大家都是怎么议论别人的。你听到的闲言碎语也未可全信。”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一只手,情真意切地望着她的眼睛。
“埃莉诺,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背地里说人家坏话的人,我最好还是不要告诉你我对哈代此人的了解;我只能请求你相信我的话,他不是你应该认识的那种人。”
对这一恳求埃莉诺绝对无法充耳不闻。知道罗伯特竟然如此信赖于她,不禁令她怦然心动;他知道在危急时刻他只需向她的忠诚提出吁请,她就绝对不会辜负于他。
“谁都比不上我对你的了解,罗伯特,”她用低沉的嗓音庄重地道,“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知道但凡能告诉我,你肯定会这么做的,不过即便你现在想告诉我,我也不会让你再说啦;那会显得我对你的信任及不上你对我的信赖。我心甘情愿遵从你的判断。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哈代夫妇再也不会踏进咱们的门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