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说,这声音仿佛是急促而不连贯地喷射出来的,有点像从桶里往外掷石头一样。我朝前探探身,睁大眼睛张望着。月光把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但是我要是能够看见点什么的话,那才叫见鬼哩。声音消失了,可我仍然盯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以防有人走动。一刹那,声音又开始响起来,这次更大了;绝不是咯咯的轻轻笑声了,而是名副其实的哈哈大笑,响彻云霄。我纳闷这声音竟然没有把我的仆人吵醒。听起来简直像一个醉汉在怒吼。
“‘谁在那儿呀?’我大声喊道。
“我得到的唯一答复是一阵狂暴的笑声。不瞒您说,我真有点儿恼火,很想下去看个究竟。我绝不允许一个醉鬼三更半夜在我这儿胡闹。接着,突然传来一阵狂呼。天啊,吓死人啦。然后是哭声,这个人的笑声低沉,可是哭声———叫人毛骨悚然。活像杀猪时的吼叫。
“‘我的天,’我叫起来。
“我翻过栏杆,朝哭声跑去。我寻思准是有人遭到不幸。一阵寂静过后,紧跟着是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就是啜泣声和呜咽声。我告诉您这声音像什么,像一个人在做垂死的挣扎。最后是一声深沉的呻吟,再也没有响声了,周围鸦雀无声。我东跑西跑,到处搜寻,但一无所获。我只得爬回小山,到我的房间去。
“您可以想象我当天晚上睡了多少觉。天一亮,我就从窗户往外张望,寻找那吼声的来处。忽然,我发现在一片橄榄林中的一个山谷里有一所小白房子。那块地盘不属于我们公司,我从没到那边去过,一直没注意那所房子。难怪那所房子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我问我的仆人乔斯,谁住在那儿。他告诉我,一个疯子跟他的兄弟,还有一个仆人曾经在那里住过。”
“噢,原来如此,”我说,“不是个很好的邻居。”
这个苏格兰人忽地弯下身抓住我的手腕,把脸凑近我。他的眼睛里充满极度恐惧的神情。
“那个疯子死了二十年了。”他低声说。他放松我的手腕,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倒在椅子里。
“我下山直奔那所房子,在四周巡视了一番。房子的窗户都是钉死的,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门也上了锁。我敲敲门,摇晃了几下门把手,按了按门铃。可是,光听见铃响,不见人出来。这是一所两层楼房,我抬头看看,百叶窗关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那么,房子的新旧程度如何?”我问了一句。
“啊,糟透了。墙面上的粉浆都掉了,门和百叶窗上的油漆大部分脱落了,房顶上的瓦,有些落在地上,很像是给一阵狂风刮下来的。”
“怪事。”我说。
“我到我的朋友,药店主人费尔南斯德那里去打听这件事,他的回答和乔斯的一模一样。我问起那个疯子。他说谁也没有看见过。从前,那个疯子多半总是处于昏迷状态中,但时不时地癫狂病发作,不论多远都听得见他的狂笑和哭号。四邻吓坏了。后来,在一次发作中死了。看守的人们也随即迁出。从此谁也不敢住进那所房子了。
“我没有告诉费尔南斯德我听见了什么,怕他嘲笑我。那天我整整守了一夜,什么动静也没有,直到东方破晓,我才上床睡觉。”
“您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吗?”
“一个月里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干旱在继续,我依旧睡在后面那间堆放东西的屋子里。一天夜间,我睡得正甜,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我不知该怎么确切地形容,反正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人轻轻推了我一下,我马上惊醒了。我躺在床上,然后,跟上次一样,我听到一阵低沉的笑声,仿佛一个人正在玩味一个古老的笑话似的。笑声从远处的山谷里传来,越来越响,直至变成狂笑。我跳下床,走到窗前,我的腿开始发抖了,站在那儿听着静静的深夜的狂笑,实在可怕。声音突然停顿下来,又变成痛苦的号叫和恐怖的啜泣。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让人觉得是一个动物在受折磨。不怕您笑话,我当时吓得浑身僵直,想动都动不了啦。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不是突然地而是一点儿一点儿消失的。我竖起耳朵,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爬回床上,蒙上脸。
“这时我想起费尔南斯德曾告诉我,那个狂人每隔一段时间发病一次,不发作的时候,比较安静。费尔南斯德说这叫沉默期。我想这莫非是一种定期发作的癫狂症。我算出两次发病的间隔时间:整二十八天。不言而喻,每逢满月他必发病。我不是神经质的人,决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于是从日历上查出下一个满月的日子。到那天晚上,我没有去睡觉,我把手枪擦干净,装好子弹,并且准备了一个提灯,坐在栏杆上等着。我非常镇静。老实说,我对自己颇为满意,因为我并没有害怕。微风徐徐掠过屋顶,刮得橄榄树的树叶簌簌地响,好似海浪冲刷着海滩上的小圆石。月光照亮了那所小房子的白墙。我的心情特别轻松。
“终于我听到了那隐隐约约的熟悉的声音,我差点儿笑了起来。我估计得不错,又是一个满月的日子,像时钟一样准确,再准没有了。我跳下围墙,穿过橄榄林,奔向那所房子。咯咯的笑声随着我的逼近越来越响。到了房前,我抬头仰望,没有一点灯光。我把耳朵凑近房门,只听到那个狂人在里面放声大笑。我用拳头砸门,又按了门铃。似乎铃声引起了他的兴趣,笑声变得震耳欲聋。我继续敲门,愈敲愈响,他也愈笑愈狂。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打开这该死的门,否则我就砸了。’
“我退后一步,猛踢门闩,接着全力以赴用身子朝门撞去。门裂开了,我继续猛撞,这扇该死的门终于被我砸开了。
“我从口袋掏出手枪,一手提着提灯。门既然被打开,笑声就更大了。我走进屋去,一股恶臭味迎面扑来,几乎把我熏倒。想想看,里面的窗户足足二十年没有打开过了。那狂叫声简直能够把死人吵醒。但我一时难以辨认声音来自何处。它似乎回荡在四壁之间。我推开身旁的一扇屋门,走了进去。里面除了光秃秃的白墙,没有一件家具。狂叫声比刚才更大了,我迎着声音走去,我又走进另外一个房间,还是空洞洞的,一无所有。我打开一扇门,发现楼梯就在跟前,仿佛那个狂人就在我头顶上大笑似的。我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您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在楼梯顶,有一个小夹道。我顺着提灯的光亮沿夹道走去。尽头有一个房间,我停下来,他就在里面。眼下,我跟他只有一板之隔。
“那个叫声阴森可怕,令人不寒而栗。我咒骂着自己,因为我开始发抖了。那绝不是人的声音。天啊,我几乎要撒腿跑了。我咬紧牙抑制住自己,但是,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去碰那门把手。忽然,笑声中断了,就像用刀子割断喉咙一样。这时,一阵痛苦的呻吟传进我的耳膜。这声音我以前没听到过,可能是因为声音太微弱了,传不到我的住处。然后,是奄奄一息的断气声。
“‘哎哟!’我听见那人用西班牙语说,‘你要杀死我。饶了我吧,啊,老天爷,救命呀!’
“他尖声吼叫着,像野兽在折磨他。我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一阵干燥的风顺门刮进室内,吹开了百叶窗,月光乘虚而入,那么明亮以致使我的提灯黯然失色。那不幸的人的呻吟声就在耳边,如同您眼下说话那样清晰,那样靠近。真吓死人啦。那呜咽声、啜泣声、可怕的断气声,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下去。他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那断断续续使人窒息的声音近在咫尺。可是,室内空无一人。”
罗伯特·莫里森一下子沉陷在椅子里。这个膀大腰圆的巨人颇像画室里的奇形怪状的人体模型,只要您一推它,就会摔倒在地。
“后来呢?”我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不十分干净的手绢,擦了擦前额。
“我不想再睡在北边的那间屋子里了,热也罢,不热也罢,反正我又搬回原来的卧室里去了。呃,整整四个星期以后,大约在早上两点钟,我又被那狂人的咯咯笑声惊醒了。声音好像近在眼前。不怕您笑话,到那时我已有些一蹶不振了。所以,到再次满月,这该死的家伙要发病的时候,我把费尔南斯德请来陪我过夜。我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什么事,只是死乞白赖留他玩牌,直到清晨两点钟,怪声果真又起。我问费尔南斯德是否听到了什么。‘没听见什么。’他说。‘有人在笑。’我说。‘您喝醉了,老兄。’他说着也笑起来。这太过分了。‘闭嘴,你这个傻瓜。’我说。笑声越来越大,我叫起来,用双手捂住耳朵,但无济于事。那痛苦的尖叫还是钻进我的耳朵。费尔南斯德以为我发疯了,不过,他不敢说出来,恐怕我会把他杀了。他说他得睡觉了,可是到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他早已溜之大吉。他的床根本没有睡过,他准是跟我分手后就逃之夭夭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待在埃西哈啦。我安插了一个人在那儿经管一切,便回到塞利维亚。我觉得在那儿比较安全。但是,临近满月的时候,我又开始恐慌起来。当然,我对自己说不要当一个倒霉的傻瓜。但是,您知道,我已力不从心。我真怕那声音会跟踪而来。我知道一旦在塞维利亚我仍旧听得见那怪声音,那我这一辈子就休想安宁了。我并不比任何人胆小,真该死,万事总该有个头儿。这是有血有肉的人所无法忍受的。我知道如此下去我非疯了不可。我开始酗酒来麻醉自己,我的焦急忧虑的心情在煎熬着我。我躺在床上彻夜不眠地盘算着日子。我深知这可怕的时刻终归是要降临的。它果然来了。在距离埃西哈六十英里远的塞维利亚,我照样听到了他的狂呼号叫。”
我沉默了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您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听到那声音的?”我问。
“四个星期前。”
我急忙抬头望望,惊愕不已。
“您抬头看什么?今天晚上该不又是满月吧?”
他眼里流露出又忧又怒的神色。他刚要张嘴说什么,又哽住了,他的声带好似已经瘫痪。但他终于凄惨地自言自语道:
“是的,今夜又是满月。”
他瞪起眼看看我,那双暗淡无光的蓝眼睛仿佛射出两道红光。我从来没有在一个男子汉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惊恐的表情。他急速地站起身,大踏步走出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不得不承认:那天晚上我也没睡好。
注释
[1].西班牙地名。
[2].意大利城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