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注意到他已经酩酊大醉,这让我非常惊讶。我知道查理喜欢喝酒,但是他总是很能控制自己,从来不会喝过量。在我们都很年轻时,他偶尔也会多喝几杯,但那仅仅是为了表示他是个很合群的好伙伴。而且,我们不能以一个人年轻时所做的事来判断一个人。我记得查理喝醉酒时很不友好,他本性里的那种攻击性被放大了,他的话更多,嗓门更大,喝醉时,他很容易和人吵架。就像现在,他变得很武断,认定了死理,对于因他轻率的断言而引来的不同意见,他什么都不听。其他人都知道他醉了,一方面,他的无理让他们生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在这种状况下,应该对他友好宽容,他们在这两种态度中挣扎。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年龄,头秃了,发福了,戴着眼镜,又酩酊大醉,他可真不讨人喜欢。平时他一直都是衣冠楚楚的,但是这天他衣衫不整,身上到处都是烟灰。查理叫来了服务生,又要了一份威士忌,这个服务生已经在这个俱乐部里工作了三十年。
“先生,您面前已经有一杯酒了。”
“别管我的闲事,”查理·毕晓普说,“马上给我拿个双份威士忌来,要不然我就向俱乐部秘书长告状说你傲慢。”
“好吧,先生。”服务生说。
查理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他的手有些发抖,一些威士忌洒到他自己的身上。
“好了,查理,老伙计,我们最好打道回府吧。”比尔·马什说。然后,他告诉我:“查理最近这段时间住在我们家里。”
我当然非常惊讶,我也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要问更保险。
“行啊,走吧,”查理说,“但走之前再让我喝一杯吧,我这个晚上就能过得更好了。”
看来这里的聚会还得有一会才能结束,所以,我起身告辞说我要散步回家了。
正当我要离开时,比尔对我说:“你明天晚上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就是你、我、珍妮特和查理。”
“当然,我很乐意来。”我说。
这就证明果真出了什么事。
马什夫妇住在摄政公园东侧的一排房子里,女佣给我打开门后,就请我先去马什先生的书房,他正在那里等我。
“我想在你上楼前先和你通个气,”他一边和我握手一边说,“马格丽离开了查理,你知道吗?”
“这不可能!”
“他根本无法接受。珍妮特觉得让他一个人住在他那窄小可憎的公寓中,实在太糟糕,所以我们就请他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但是他还是每天狂饮,整整两个星期,他一直就没睡觉。”
“她真离开了他?”
我实在太惊讶了。
“是啊,她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叫莫顿的家伙。”
“莫顿,他是谁?”
我根本就没想到他会是我从婆罗洲来的朋友。
“真该死,是你介绍他们认识的,都是你干的好事。让我们上楼吧,我想我最好给你通个信。”
他打开书房的门,我们走出去,我完全糊涂了。
“但是,怎么会?”我说。
“你还是问珍妮特吧,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可真搞不懂,对马格丽,我实在是一点耐心都没有,他的生活更是一团糟。”
他在我前面走进客厅,我进去时,珍妮特·马什站起来和我打招呼。查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正在读晚报,我走上去和他握手,他把报纸放下来。他现在很清醒,说起话来还像往常一样轻松自信,但他看上去像个病人。我们喝了一杯雪利酒后,就下楼吃晚饭。珍妮特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人,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得很漂亮。整个晚餐,她的机敏活泼没有让话题间断。饭后,她让我们三人在一起喝一杯波尔图酒,但她走开时,给了我们很清楚的指令,就是不要超过十分钟。平时沉默寡言的比尔,这时突然话多起来,我也被卷入这场游戏中,可惜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不能畅所欲言。但有一点很明显,马什夫妇不想让查理沉沦到沮丧之中,所以,我也就尽最大努力说些有趣的话。他似乎也心甘情愿随波逐流,而且他向来就爱滔滔不绝,所以,我们谈论一起刚刚报道的凶杀案,他站在一个病理学家的角度进行了分析。但是他说起话来毫无生气,他就像是一个空壳,让人感觉他是出于为主人考虑,才强打精神说话,而他的思绪完全在别处。所以,当楼上有人敲了一下地板,说明珍妮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们都觉得是一种解脱。这种情况,女人的参与往往能缓解整个气氛。我们回到楼上,玩了会桥牌。当我告辞时,查理说他要陪我走到马勒本大街。
“哦,查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最好还是休息吧。”珍妮特说。
“散散步我能睡得更好。”查理回答。
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如果一个中年病理学教授想要出去散散步,她也实在无法阻止他,她瞥了瞥丈夫,眼睛一亮。
“我想散散步对比尔也没有坏处。”
这话说得可真是毫无技巧,女人有时就是控制欲太强。查理闷闷不乐地看了她一眼。
“实在没有必要把比尔给拉出去。”他口气坚决地说。
“我根本就不想出去。”比尔笑着说,“我累了,我可要上床睡觉了。”
我想在我们走后,比尔·马什和他太太肯定会有一番争吵。
“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们顺着栏杆走着,查理说,“真不知道没有他们我该怎么办,我都两个星期没合眼了。”
我也对此表示遗憾,但我没有追问他其中的原因。我们默默地又走了一段路,我想他送我出来,是为了要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应该让他自己选择最佳的时机。我当然很想向他表示我的同情,但我又怕说错了话。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急着要把他的心里话给掏出来。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话引到这个题目上。我想他不需要我的引导,因为他从来都不是转弯抹角的那种人,我想他肯定在斟酌如何措辞。我们走到了一个街角。
“你在教堂那里就能叫到出租车,”他说,“我再往前走一段。晚安。”
他点点头,步履懒散地走了。这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往前走去,直到我叫到一辆出租车。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洗澡呢,电话响了,我不得不从澡盆里出来,浑身湿淋淋的,裹着一条浴巾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珍妮特。
“好了,你对这一切怎么看?”她说,“你昨天晚上和查理聊到那么晚,我听到他早上三点才回来。”
“我们走到马勒本大街就分手了,”我回答,“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什么都没说?”
从珍妮特的声音中我能听出她正准备和我做一次长长的交谈,我想电话肯定就在她的床旁边。
“等一等,”我很快地说,“我正在洗澡。”
“噢,你的浴室里也有电话呀?”她急切地说,口气有些羡慕。
“不,没有。”我的口气生硬且坚定,“我已经在地毯上滴得到处都是水了。”“噢!”她的声音很失望,而且有些恼怒,“那么,我什么时候能见你?你十二点钟能过来吗?”
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并不方便,但是我不想开始和她争论。
“好吧,再见。”
我很快把电话挂掉,不让她再多说一句话。在天堂里,已经升了天的人使用电话时,只说他们需要说的,从不多说一句话。
我对珍妮特忠心耿耿,但是我也知道,对她来说,最让她兴奋的事,就是她朋友们的不幸。当然,她会非常热心地去帮助她们,但是,她也一定要掺和在里面。她是逆境中的朋友,管别人的闲事,就是她最大的乐趣。你如果开始一场恋爱,就肯定会发现她不知怎么就成了你的心腹知己;如果你闹离婚,也一定发现她在里面也插有一手。尽管如此,她还是一个好心的女人。所以,等到中午时分,我来到珍妮特的起居室里,看着她和我打招呼时那种按捺不住的热心时,我就忍不住要暗自发笑。当然,对于毕晓普家最近的灾难,她也很伤心,但这也让她兴奋,所以,现在又有一个新的人可以做她的听众,她可以把一切从头再娓娓道来一遍,这让她太刺激了。珍妮特的表情是一种一本正经的期望,就像一个母亲和家庭医生讨论她已婚的女儿的第一次分娩一样。珍妮特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她不会轻率地讨论此事,但是,她也下定了决心要充分享受这里面的所有乐趣。
“当马格丽告诉我她做了最后的决定要离开查理时,世界上不会有别人比我更觉得恐怖。”她说,她肯定至少已经将同样的话以同样的语气说了十几遍,所以,说得很顺溜,“在我认识的所有的人中,他们是最相爱的夫妻。他们的婚姻太完美了,他们的关系那么好。当然,比尔和我也很相爱,但是我们时不时还是会吵架,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你和比尔的关系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说,“告诉我毕晓普家的事。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很简单,我觉得我必须见你,因为你是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人。”
“哦,天哪,你可别这么说,要不是那天晚上比尔告诉我,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同意,我突然意识到你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你的责任可就重大了。”
“你还是从一开始说起吧。”我说。
“你就是开始,所有的麻烦都是你开始的。是你把那个年轻人介绍给他们的,这是为什么我急着要见你,你认识那个年轻人,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马格丽告诉我的。”
“你什么时候吃中饭?”我问。
“一点半。”
“我也是。那你快点开始说故事吧。”
我的话给了珍妮特一个新的念头。
“你看,如果我不去会朋友吃中饭的话,你是不是也能不去?我们可以在这里吃点东西,家里肯定还有些熏肉,这样我们就不用赶时间了,我只需要下午三点到发型师那里去。”
“不,不,不,”我说,“我可不想这样,我最晚一定要一点二十分离开这里。”
“那我只能快点说了。你觉得杰瑞这个人怎么样?”
“谁是杰瑞?”
“杰瑞·莫顿,他的名字是杰瑞德。”
“我怎么会知道?”
“你在他那里住过,他的住处就没有什么信件之类的?”
“信总该有吧,只是我没有碰巧读到这些信。”我口气有些辛辣地回答。
“哦,别说傻话,我指的是信封。他这人怎么样?”
“还行,应该是吉卜林那类人,工作很努力,很诚心,愿意为建设大英帝国贡献力量等等之类。”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珍妮特大叫道,她已经没了耐心,“我是说,他长得怎么样?”
“和普通人没啥两样。当然如果再见到他时我还能认出他,但是我却没有办法描述他有什么显著的特点。他看上去很干净。”
“哎呀,我的天呀,”珍妮特说,“你到底还算不算是位小说家呀?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不可能和一个人一起住了一个星期,却连他的眼睛是蓝色还是褐色都不知道。他的肤色呢,是深还是浅?”
“不深也不浅。”
“身材呢,是高还是矮?”
“中等身材吧。”
“你是要诚心把我惹火吗?”
“当然不是,但他就是那么普普通通。他身上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他既不丑陋也不英俊,他看上去人挺好,像一位绅士。”
“马格丽说他笑起来很有魅力,而且身材也很好。”
“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发疯一样地爱上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冷冷地问。
“我看过他的信。”
“你是说她给你看了他写的信?”
“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
面对着女人对于他们私生活的背叛,男人总是很难忍受。她们毫无羞耻感可言,她们可以互相倾诉最为私密的事情,丝毫不感到困窘,谦逊谨慎只是男性的美德。虽然男人们对这一切早就知晓,但是每次面对女人的肆无忌惮时,他还是会震惊。如果莫顿知道他的书信不仅被马格丽阅读,还被珍妮特审查,而且,他的痴迷的恋情的进展还被每日汇报,他究竟会怎么想?根据珍妮特的说法,他对马格丽是一见钟情,在我安排的那个小宴会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打电话给马格丽邀请她去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喝茶。当我倾听着珍妮特的叙述时,我很清楚地意识到她讲的是马格丽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也就将信将疑。有趣的是,我发现珍妮特其实是站在马格丽这一边的。当然,当马格丽离开她丈夫时,是珍妮特邀请查理过来到他们家住两三个星期,好让他不再悲惨孤独地待在那个空荡荡的小公寓里。她对他也非常照顾,她几乎每天都陪他吃中饭,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和马格丽一起吃中饭。她陪他去摄政公园散步,她让比尔每个星期天和他一起打高尔夫球,她非常有耐心地倾听他不幸的故事,并且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安慰他。她觉得他非常可怜,但是她还是站在马格丽一边,当我对马格丽的行为表示失望时,她对我的反驳如同一千块砖头砸在我的身上。这场婚外恋让她觉得刺激,一开始,马格丽面带笑容,春风得意,但又有些怀疑地前来告诉她有一位年轻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到后来,心烦意乱、恼怒不安的马格丽又来向她宣布她无法再承受这种压力,她已经打点了行李,要搬出公寓。在这整个过程中,珍妮特都是必不可少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