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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流浪汉(1)

汤伟摇译

随心所欲地阅读,因为对一个习惯读书的人来说,阅读就像奴役你的毒品;夺走你的阅读品,你会变得神经紧张、闷闷不乐、坐立不安;然后,你会去读五年前旧报纸上的广告,你会去读一本电话簿,就像被剥夺了白兰地的酒鬼会去喝虫胶或甲醇一样。但是极少有职业作家会阅读兴味索然的读物。我希望我的阅读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休闲。我拿定主意,一旦那段幸福的时光来临,我终于可以享受不受干扰的闲暇,我就会去完成一个一直诱惑着我的计划:我将读完所有描写尼克·卡特[1]的作品。但是至今为止,就像一个要去勘察未知领土的探险家,我所做的还只停留在准备工作阶段。

不过在我的幻想中,我做这件事的时候不是被迫的,而是在自己选择的时机,处在我喜欢的环境里。当我突然面对无事可做的时光,并不得不尽量找事情来打发光阴时,我会禁不住手足无措(就像你乘汽轮时结识了一个船友,你在荒凉宽广的太平洋上邀请他去伦敦时住在你家,而他真的连招呼都不打,就带着一大堆行李出现在你家门口)。当我从墨西哥城赶到韦拉克鲁斯,搭乘一艘沃德公司的白色邮轮前往尤卡坦半岛时,沮丧地发现头天晚上码头工人宣布罢工,我要乘的船只无法靠岸。我被困在了韦拉克鲁斯。我在迪里金西亚斯旅馆租了一间可以俯视市中心广场的房间,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浏览市容。我在广场周边的街道上闲逛,不时瞥一眼那些精巧的庭院。我信步走过教区的教堂,怪兽状的滴水嘴和翘起的扶壁让教堂显得异常别致,带盐味的海风和炙热的阳光给粗糙雄伟的围墙涂抹上斑驳的绿锈,让它显露出岁月的痕迹;教堂圆屋顶上覆盖着蓝白相间的瓦片。这时候我发现我已看过了所有想看的东西,便在环绕广场的拱廊里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来,要了一杯酒。太阳把无情的烈焰抛洒在广场上,耷拉着的椰子树沾满尘土,巨大的黑兀鹰不安地栖息其上,不过片刻,就突然降落地面,叼起几片残渣,扇动笨重的翅膀,飞上教堂的塔顶。我观察着穿过广场的人群:黑人、印第安人、克利奥尔人和西班牙人,还有来自西班牙大陆美洲[2]、身穿五颜六色服装的人,他们的肤色有的黑如乌木,有的白如象牙。随着早晨的逝去,我周围的桌子渐渐坐满了人,主要是一些想在午饭前喝一杯的男人,他们大多穿着白色亚麻布衣裳,但也有一些人冒着酷热,身着深色正装。一支小乐队由一个吉他手、一个盲人小提琴手和一个竖琴师组成,正在演奏拉格泰姆音乐,每演奏完一两个曲目,吉他手就会端着一只盘子在桌子之间游走一圈。我已经买好了当地的报纸,对那些不屈不饶向我兜售同一份报纸的报童毫不妥协。我拒绝了那些脏兮兮的顽童,哦,至少有二十次,他们企图把我一尘不染的皮鞋再擦上一遍;我已经花完了所有的零钱,只能对那些纠缠不清的乞丐频频摇头。他们不给你片刻的安宁。矮小的印第安妇人,衣衫不整,每人的背上都用布巾捆着一个婴孩,伸着一双瘦骨嶙嶙的手,哭哭啼啼、长篇大套地倾诉凄凉;盲人被小男孩领到我的桌前;残疾人,瘸子以及破了相的人,向你展示着自然和意外事故给他们留下的创伤和残缺;衣不蔽体、半饥半饱的儿童为了几个小钱不停地向你哀求。但是他们随时留意着那个肥胖的警察,他会拿着皮带突然冲过来,照着他们的头或后背狠狠地抽上一鞭子。这时他们就会四散奔逃,等到胖警察被他的职责搞得精疲力竭、重新回到昏昏欲睡的状态之后,他们又重新跑了回来。

突然,我的注意力被一个乞丐吸引住了,他不像其他乞丐以及我身边坐着的人,那些人肤色黝黑,头发也是黑色的,而他的头发和胡子却红得耀眼。他的胡子乱蓬蓬的,长长的头发看上去像是有好几个月没有梳理过了。他只穿了一条裤子和一件棉布背心,这些衣服破烂不堪,又脏又臭,勉强遮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人。他的腿和裸露的胳膊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头,透过背心上的破洞,你可以看见他消瘦身体上的每一根肋骨,也能数清他被尘土包裹的双脚上有几根骨头。在饥饿的人群里他显然最为可怜。他并不老,不可能超过四十岁,我不得不问自己是什么让他落到目前的境况。如果认为他本来能找到工作而不去工作,那就太荒唐了。他是唯一一个不开口说话的乞丐,其余的乞丐都在喋喋不休地倾诉着他们悲惨的命运,如果他们的索求得不到满足,他们会不停地唠叨下去,直到被你不耐烦地喝退为止。他什么都不说。我估计他觉得自己这副穷困潦倒的样子足以说明了一切。他甚至连手都不伸出来,只是看着你,但他的眼神是那么悲哀,姿势又是那么绝望,让人感到极其不自在;他就那么一直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凝视着你,如果你不搭理他,他就缓慢地走到下一张桌子跟前。如果别人什么也不给他,他既不显得失望,也不表现出任何恼怒。如果有人给他一个硬币,他会向前一小步,伸出爪子一样的手,拿过硬币,也不说一声谢谢,就木然地走开。我没有什么好给他的,当他来到我跟前时,为了不让他白等,我摇了摇头。

“Dispense Ustedpor Dios[3]。”我说,用的是西班牙人拒绝乞丐时所用的卡斯蒂利亚礼貌用语。

但是他根本不理睬我的话。他站在我面前,和他站在其他桌子前的时间一样长,用悲凉的目光看着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失魂落魄的人。他的外貌有种让人恐惧的东西,神志看上去也不是很健全。过了一段时间,他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