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说也奇怪,那一刻,当我被领进拥挤的客厅时,坐在那边的那个女人就凭着出挑的容貌让我眼前一亮。我觉得我在她眼里察觉到一星半点认识我的意思,可是,在我看来,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她。她并不是个年轻女子,因为头发呈铁灰色;头发剪得很短,绷紧的发卷厚厚地铺在她轮廓优美的头颅上。她并未刻意装嫩,因为她在聚会上之所以引人注目,恰恰是因为一不抹唇膏,二不涂胭脂,三不打粉底。她的脸并不见得有多漂亮,面色泛红,饱经风霜,但因为不施粉黛、自然天成,所以看上去赏心悦目。与之形成奇特对比的是她肩膀的白皙。这副肩膀实在是很漂亮。即便是三十来岁的女人,如果能有这样一副肩膀,也会深感自豪。不过,她的礼服可真是超凡脱俗。礼服黄、黑两色,领口开得很低,下摆裁得很短,这样的款式在当时很时髦;这身衣服的效果,几乎和化装舞会上的礼服差不多,却又与她如此相得益彰,尽管它穿在别人身上会惨不忍睹,但一配上她,就洋溢着一股浑然天成、简洁率真的气息。奇特而不作状,夸张而非炫耀,为了使这幅画面臻于完美,她戴上了一块用宽宽的黑带子系住的单片眼镜。
“你不是要告诉我,那就是你的小姑子吧。”我倒抽一口凉气。
“那就是简·内皮尔。”托尔太太冷冰冰地说。
恰好在此时,她开口说话了。东道主朝她的方向转过身,致以满怀期待的微笑。坐在她左首的一个头发一半秃一半白、面相既敏锐又聪慧的男人,身子热切地往前倾,而坐在对面的那对夫妻也不再跟别人搭话,竖起耳朵认真听。她话音刚落,他们就突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猛地大声笑起来。桌子另一头,有个男人在跟托尔太太讲话———我认出那是一位著名政治家。
“你小姑子又讲了个笑话,托尔太太。”他说。
托尔太太报以微笑。
“她真是无价之宝,不是吗?”
“让我喝一大口香槟酒,然后,看在老天分上,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我说。
好吧,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下就是我听到的说法。蜜月伊始,吉尔伯特就带着简在巴黎四处拜访女装裁缝,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挑了几件“长袍”,他也没提出异议;可他也说服她穿上了一两件他自己设计的“礼服”。看起来他对这种活儿有点慧根。他还雇了个法国女仆。这样的事情简以前可从来没经历过。缝缝补补的事情她亲力亲为,需要“梳妆打扮”的时候她习惯按铃喊女仆过来。吉尔伯特设计的礼服与她以前穿过的款式迥然相异;不过他很谨慎,并没搞得太离谱;既然这样能讨他欢心,她就说服自己———虽然不无疑虑———尽量多穿他设计的,少穿自己挑的。要跟这些衣服搭配,她以前常穿的那些层层叠叠的衬裙当然就没法上身了,这些玩意———虽说她有过那么一段煎熬———终究让她给扔了。
“你说怪不怪,”托尔太太说,听起来似乎是在嗤之以鼻,“除了薄薄的真丝紧身衣,她什么都不穿。依我看,以她这把年纪居然没死在感冒上,也真是个奇迹。”
吉尔伯特和法国女仆教她怎么穿衣打扮,而且,说来意外,她居然学得很快。法国女仆对夫人的胳膊和肩膀赞不绝口。如果这么漂亮的东西都不露出来,那可真是条丑闻。
“再等一阵,阿方西娜,”吉尔伯特说,“接下来我替夫人设计的一大批衣服,就要让她充分表现。”
那副眼镜当然很可怕。不管是谁,戴上金边眼镜都好看不到哪里去。吉尔伯特试了试一副玳瑁边的。他摇摇头。
“若是戴在一个女孩子脸上倒是恰如其分,”他说,“你年纪太大了,不适合戴眼镜,简。”突然,他的灵感来了。“没错,我有办法了。你得戴单片眼镜。”
“哦,吉尔伯特,我不能。”
她看着他,他那股子兴奋劲———艺术家的兴奋,逗得她笑起来。他对她真好,她也想尽其所能让他高兴。
“我试试。”她说。
他们去一家眼镜店,先挑到合适的尺寸,看她得意洋洋地将一只单片眼镜搁在眼睛上,吉尔伯特拍起手来。此时此地,当着惊呆的店员,他在她的双颊上亲了亲。
“你看上去真美。”他大声说。
于是他们直奔意大利,花去了几个月的快乐时光,研习文艺复兴及巴洛克时期的建筑。简非但渐渐习惯了这番“改头换面”,而且发觉自己还挺中意的。起初,当她走进一家饭店的餐厅、人们都转身盯着她看时,她还有点害羞———以前可没人会对她抬一下眼皮,可是现在,她发觉这种轰动效应也并不讨厌。女士们都围到她身边,问她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
“你喜欢吗?”她故作端庄地问道,“是我丈夫替我设计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照着这样子也做一件。”
毫无疑问,简确实过了多年安安静静的日子,但她绝对没有丧失她正常的性别本能。她胸有成竹。
“很抱歉,不过我的丈夫很特别,他可不愿意听说有谁要把我的礼服照抄过去。他想让我独一无二。”
她还以为人们听她这么说会笑,可他们没笑;他们只是这样回答:
“哦,我当然能理解。你确实独一无二。”
可她发现他们用脑子记下了她的款式,不知怎么的,这事让她心烦意乱。
平生第一次,她没有穿别人都在穿的衣服,她暗自寻思,不明白别人为什么都想学着她的样子穿衣服。
“吉尔伯特,”她说,以她平素的口气衡量,这一句显得颇为急切,“下一回你替我设计礼服,我希望你能设计一点别人没法照抄的东西。”
“唯一的办法就是设计只有你才能穿的东西。”
“这个你做不到吗?”
“能做到,只要你能为了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剪掉你的头发。”
我想这是简第一次犹豫不决。她的头发又长又厚,从少女时代起她就为此深感自豪;挥刀剪发可是个很激烈的举动。那真是让她破釜沉舟了。对她而言,让她如此为难的并不是第一步,而是最后一步;可她还是接受了(“我知道玛丽昂会觉得我纯粹是个傻瓜,而且我再也不能回到利物浦啦。”她说),当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巴黎时,吉尔伯特把她领到了(她直犯恶心,心跳得那么快)全世界最好的发型师身边。当她走出店门时,一头干净利落的灰色鬈发显得既活泼,又时髦,放肆不羁。皮革马利翁完成了他的奇幻杰作:伽拉忒亚复生[5]。
“好吧,”我说,“可这不足以解释简今晚为什么会在这里,身边围着一群诸如公爵夫人、内阁大臣这样的人物;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她的一边坐着宴会主人,另一边坐着海军元帅。”
“简是个幽默大师,”托尔太太说,“你没发觉她一说话他们都笑起来吗?”毫无疑问,托尔太太如今满腹怨毒。
“当简写信告诉我他们蜜月结束要回家时,我想我得邀请他们一起来吃饭。我其实不太情愿,但我觉得我只能这么做。我知道这场派对是死路一条,我可不想为此赔上哪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让简以为我没有什么体面的朋友。你知道,我以前请来的人可从没超过八个,可是这一回,我想如果能请来十二个,事情会更顺利。在派对举行之前,我忙得没空见简一面。她让我们大家都等了一小会儿———这正是吉尔伯特的聪明之处———最后她款款登场。我大惊失色,你当时哪怕用一根羽毛都能把我放倒。她使得其他女人看起来又邋遢又土气。她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浓妆艳抹的老厌物。”
托尔太太喝了点香槟。
“我真希望能跟你描述清楚那件礼服是什么样子。要是穿在别人身上,肯定糟糕透顶;她穿起来就天衣无缝。还有单片眼镜!我都认识她三十五年了,还从来没看到她不戴双片眼镜呢。”
“可你知道她有副好身材吧。”
“我怎么会知道?除了你跟她初次相逢时她身上穿的那种衣服,我还从来没见她穿过别的。你那时就觉得她有一副好身材吗?她似乎对她自己创造的轰动效应浑然不觉,把这事看成理所当然。我想到这场晚宴,不由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单凭这身装扮,即便她反应有点儿迟钝,问题也不大了。她当时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我听到那边时时传来笑声。我挺高兴,心想,别人都玩得挺尽兴;可是,晚宴结束之后,至少有三个人来找我,告诉我我的小姑子是无价之宝,问我能不能允许她们邀请她,这可真让我吃惊。一时间我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双脚着地呢,还是在玩倒立。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今晚的这位女主人就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听说我的小姑子在伦敦,听说她是无价之宝,问我能否邀请她共进午餐。这个女人的直觉从来就不出错:过了一个月,人人都在谈论简。我今晚能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我已经跟女主人认识了二十年并且请她吃过一百顿饭,而是因为我是简的嫂子。”
可怜的托尔太太。这种处境很难堪,尽管眼看着她遭了报应、转胜为败,我忍不住发笑,但我觉得她还是值得同情的。
“人们向来都抵挡不住那些让他们欢笑的人。”我说,想安慰安慰她。
“她可从来都没让我笑过。”
我又听到桌子另一头传来一阵哄笑,我猜简又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那么,你的意思是,只有你没发觉她是个很风趣的人啰?”
“难道你以前就觉得她是个幽默大师?”
“我得承认,以前没这么想。”
“她现在说的,和过去三十五年里说的话没什么两样。别人都笑,我就跟着笑,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大傻瓜,可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就像维多利亚女王。”[6]我说。
这是一句愚蠢的俏皮话,托尔太太厉声告诉我———她说得没错。我换了一种策略。
“吉尔伯特在这里吗?”我一边问,一边打量桌子周围。
“吉尔伯特也受到了邀请,因为她但凡出门就非得带着他不可,不过,今晚他去了建筑学会———反正不管叫什么玩意吧———办的晚宴。”
“我很想和她叙叙旧。”
“吃完饭去跟她谈谈吧。她会请你去她的‘礼拜二’。”
“她的礼拜二?”
“她每个礼拜二晚上都在家。在那里,所有你听说过的人物,你都能碰得上。那是全伦敦最好的派对。她只用了一年,就做到了我二十年都做不到的事。”
“可是你跟我说的这些真是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托尔太太耸耸她那副虽然漂亮却显得肥胖的肩膀。
“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会很高兴。”她答道。
晚饭后我试着往简坐的那张沙发跟前凑,可走到一半就挤不过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向我走来,说:
“我得把你介绍给我这场派对上的明星。你认识简·内皮尔吗?她是无价之宝。她比你看过的喜剧有意思多了。”
我给带到沙发跟前。那个晚餐时一直坐在她身边的元帅仍然跟她在一起。他没有一点挪窝的意思,简跟我握了握手,把我介绍给他。
“你认识雷金纳德·弗洛比歇爵士吗?”
我们开始聊天。简和我以前认识的没什么两样,很简洁,很朴实,不造作,然而,毋庸置疑,她那光彩照人的形象替她的谈吐平添了某种特殊的味道。突然间,我发觉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既通情达理又切中要害,但一点也谈不上机智诙谐,可她说话的口吻,她透过单片眼镜看我的温柔眼神,使得这些言辞具有无可抵挡的魅力。我觉得轻松愉快,优哉游哉。当我起身离开时,她对我说:
“如果礼拜二晚上你没有更好的安排,就来看看我们吧。吉尔伯特要是看到你,会多高兴啊。”
“等他在伦敦待满一个月,他就会知道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元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