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觅路去了我们现在去的那浴场。我发现在那里游水还不错。过后,我巡游全岛。说来有幸,在廷本利奥海岬人们正在过节,给我一头撞上了。我看到圣母像和教士队伍,侍僧们捧着香炉左摆右晃,还有大群欢笑着快乐而狂热的民众,其中不少人穿戴鲜亮。我碰到一个英国人,便问他这儿都在干什么。‘喏,这里在庆祝圣母升天呢,’他说,‘至少,按天主教会的说法,该是这个名目。而实际上只是岛民自己寻乐子。这是维纳斯节。你知道,这可是异教徒过节呀。什么美丽女神如芙蓉出水啦,以及诸如此类的瞎胡闹。’听他这么说,我顿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给带回到久远的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次经历以后,某夜我下山借着月光去看法拉廖尼礁群。如果命运三姐妹要我继续当我的银行经理,她们就不应任我去作那次散步。”
“你原来是银行经理啊?”我问。
对他的身份,我猜错了,不过错得不算离谱。
“不错,我是约克城市银行克劳福德大街支行的经理。上班方便,因为我住在亨登路北段,从家出发去银行只需三十七分钟。”
他呼哧呼哧抽烟斗,再次把它点着。
“那是我的最后一夜。周一上午必须返回银行。当我看到月光下突起在海面的那两座巨礁,看到捕乌贼的星星点点渔火,海天清寂,如诗如画,我就对着自己说,呵,说到底,干吗非回去?没有妻孥靠我生活。太太四年前已死于支气管肺炎,女儿去跟外婆,也就是我妻子的母亲,一起过日子。岳母大人是个老糊涂,没有照顾好孩子。女儿患上血中毒,截去一腿也没把她救过来。她也死了,可怜的小乖乖。”
“太可怕了。”我说。
“是的,当时我痛不欲生,自然,要是女儿跟我一起生活,那打击会更大。可我要说老天还算仁慈,一个独腿女孩还会有什么出息。妻子的死也让我难过。我们夫妇相敬如宾,虽说我不知道这种和美日子能否永远维持下去。妻子是那种老在关注别人怎么想的女人。她不爱旅行。英格兰的伊斯特本就是她度假的理想地点了。知道吗,在她生前,我从未渡过英吉利海峡。”
“在我想来,你总有别的亲戚,是不?”
“一个没有。我没有兄弟姐妹。父亲有个兄弟,不过早在我出生前就去了澳大利亚。我看这世上难以找到像我这样孑然一身的人了。我看不出任何理由,说我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当年,我三十四岁。”
他曾告诉我上岛已十五年,这么说来,他应是四十九岁,与我的估计相去不远。
“我是十七岁开始工作的,所谓的前途就是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退休领取养老金。我自问这值得吗。来个‘大撒把’,在这儿度过余生,有什么不对吗?这里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可是我接受过业务训练,生性又爱瞻前顾后。‘不行,’我说,‘不可这样忘我造次。要像自我告诫的那样,明天就回去,把事情想个透。也许回到伦敦,想法就全变了。’该死的笨蛋,不是吗?就这样,蹉跎了一年光阴。”
“这么说,你还是没改主意?”
“当然,初衷不改。我在工作的时候,老是想到这儿的海泳,这儿的葡萄园,这儿上山的路,这儿的月亮和大海,还有傍晚的露天市场,人人都在下班之后,出来四处走一走,找人唠嗑几句。只有一点顾虑,那就是别人都在工作,我有什么理由游手好闲呢?这时,我读到一本可算历史类的书,作者是美国人马里恩·克劳福德。他写到锡巴里斯和克鲁图纳两座古城[2]。前者的居民享受生活,成天作乐,而后者的居民吃苦耐劳,如此等等。有一天,克鲁图纳人跑来把锡巴里斯给灭了,而过了一段时间,来自别处的一批批其他人,又把克鲁图纳灭了。锡巴里斯没有留下遗迹,一块石头也没有;克鲁图纳呢,仅留孤柱一根。读书到此,我意已决。”
“怎么讲?”
“到头来结果一样,是不?回顾起来,谁是谁非啊?[3]”
我没作答,他接着说。
“钱是个问题。在银行,服务不足三十年是不给养老金的。到期之前提出退休,可得一笔遣散费。想靠这笔钱,加上卖屋所得以及先前辛辛苦苦的少量积蓄,买份年金保险打发余生,那是不够的。说来也荒唐,一方面为了过快活日子牺牲一切,另一方面又没足够的进项供你过快活日子。我想要座小屋,雇个仆人照顾我,还需要有钱买烟丝和马马虎虎过得去的食物,不时还能买几本书,留出一点应急的花费。自己到底需要多少钱,我清楚得很,最后全部财产只够我买下为期二十五年的一份年金保险。”
“当时你三十五岁?”
“是。年金可以维持到我六十岁那年。说到底,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必定可以活过那年纪。许多人五十几岁就死了。再说了,活满六十,人生的福禄康宁也都算享尽了。”
“从另外的角度说,谁都不能肯定六十岁必死啊。”我说。
“这个,我倒也没话说了。事在人为嘛,对不?”
“换了我,宁可留在银行,直到有资格领取养老金的那一天。”
“那我得干到四十七岁。到时可只能老态龙钟地到这儿来享受生活了。如今我已经年过四十七,说起享受生活,还跟任何时候一样来劲儿。可到底年岁不饶人,年轻人特有的乐趣不该再有我的份儿。你知道,到了五十岁你照样可以过三十岁时的舒坦日子,但舒坦的含义毕竟不同了。我当时的想法是,趁着自己年富力强,生趣盎然,过上完美无憾的生活。二十五年对我来说,似乎还是颇长的一段时间,为二十五年的逸游而付出相当的代价,好像也划得来。我打定主意等上一年,也确实等了。最后,我递上辞呈,待他们发下遣散费,我就买下一份保险年金,接着便到这儿来了。”
“保了二十五年?”
“是的。”
“有没有后悔过?”
“从来没有。迄今为止已经是钱有所值了,何况还有十年。你不认为度过二十五年完美的快活日子后,人应该死而无憾了?”
“也许。”
他并未用言语说出他以后的打算,但是意思非常明白。以上一切,我的朋友告诉过我一个大概,但是从他本人嘴里说出来,听上去自别有一番滋味。我偷偷看他一眼,实在看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看着那张匀整又端庄的脸,没人能想象他会做出如此不同凡响的举动。我并未责怪他。以如此乖张的方式安排的毕竟是他本人的生命,至于为什么他不能以自己中意的方式打发生命,我也说不上来。尽管如此,我仍无法防止背脊一阵阵发冷。
“有点凉意了?”他笑着问,“我们不妨开始下山吧。月亮这会儿该高挂天空了。”
分手时,威尔逊问我,要不要哪天去看看他的小屋。过了两三天,问到他的住处后,我果然去了。这是一间小小的农舍,地处葡萄园内,离城很远,海景则可尽收眼底。门边长了一株欧洲夹竹桃,花浓如染。屋子里只有两个小房间,外加一个微型厨房,还有一个可堆柴薪的披棚。卧室陈设简陋,像修士的僧房。起居室倒是很舒适,透出好闻的烟草味儿。起居室搁两张宽大的扶手椅,那是他从英国带来的。另外,有一张卷盖式书桌、一架竖式小钢琴以及几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墙上镜框里是G.F.瓦茨和莱顿勋爵画作的拓片。威尔逊告诉我,这农舍是葡萄园园主的房产,房东现已住到山上更高的地方去了,他太太每天来打扫房间并做饭。首游卡普里时,他就发现了这小屋,回来定居时便租下了它,从此一直住在这里。看见钢琴和琴上摊开的乐谱,我问他愿不愿意弹上一曲。
“呣,琴艺不行,不过我一向喜欢音乐,胡乱敲敲琴键可开心啦。”
他在钢琴前坐下,弹出贝多芬一首奏鸣曲中的一个乐章。琴艺确实不怎么样。我看看他的乐谱:舒曼和舒伯特、贝多芬、巴赫,还有肖邦。在他进餐的桌上,有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我问他玩不玩接龙之类的单人牌戏。
“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