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选手都因为顾忌晓玲,没有在表面上再次产生不快,但郁结于心的怨气却越藏越重。晓玲也发现了再这么下去,迟早得打起来,暗暗在心里研究着对策。消停了没两天,晓玲刚能下床,还没下奶的时候。孩子就出事了: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小小关,患上了新生儿肺炎,加上又是早产儿,刚通知家属可以出儿童ICU转眼又通知要继续住下去。
说来这件事还要感谢晓玲上次拿一闹,按理说,这种产前感染的肺炎由于孩子小症状不明显,一般要到几周后才会起病。可自从那天晓玲闹过之后,小护士就格外留心这个孩子,结果越看越不对,这孩子虽然体温正常但太老实了,不爱吃饭总爱睡觉。医生就跟晓玲商量给孩子做个检查,一查就查出了问题。
孩子上午进了ICU,下午,两家人的矛盾冲突就冲上云霄了,首当其冲倒霉的又是晓玲。因为担心孙子不在身边,没有孩子吸奶儿媳妇不下奶,刘淑敏给晓玲请了个催奶师,上午通知孙子继续住ICU,催奶师下午就到了。关一禾和叶老师去ICU守着孩子去了,庄惠芬和刘淑敏就在病房里,陪着晓玲催奶。
催奶师一通按摩,疼得晓玲直发抖,生孩子没经过的大阵仗、杀人一般的疼痛感,在这一并凑齐连本带利的退回了。
庄惠芬心疼女儿,不想让按了。刘淑敏却说,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况且,两百块一次,忍了这一回以后就好办了。
庄惠芬又强忍着心疼,两眼带泪的安慰了女儿一回儿,实在忍不住了,把催奶师推到一边:“我们不按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喝配方奶不见得比母乳差!”
刘淑敏几天以来积攒的怒火也被点燃了:“下奶有几个不疼的,就你知道心疼人?!”
眼看又要吵起来了,晓玲赶紧把自己妈往一边推推:“妈,我没事儿,孩子身体弱,将来肯定是要吃母乳的。”强忍着难受,让催奶师继续按。
庄惠芬看不下去,抹着眼泪出去了。
刘淑敏坐在一边的病床上直叹气:“你们都不乐意做坏人,那我做坏人总行了吧,将来你肯定会感谢我的。”
晓玲苦笑着对婆婆说:“妈,您说得对。”
生理上的痛苦,看起来可以减轻一点晓玲内心上的负担。孩子出生快一周了,自己只是隔着玻璃窗远远的看了一眼,她还没有抱过孩子,没有给孩子喂过一次奶,没来得及给孩子取名字……就要面对一场生离死别,晓玲已经分不清自己的眼泪是因为实在太疼了,还是心里太难受了。她大哭起来,借着这个机会,尽情的发泄着自己心里堆积的情绪。
这天晚上,晓玲来奶了,虽然她强烈怀疑只是碰巧,即便不是那个催奶师,自己也会来奶。刘淑敏为事实证明自己是明智的而趾高气扬,庄惠芬算是松了一口气但也谈不上高兴,一想到晓玲也要过一年那种不喂奶就涨奶以及时常前襟湿润的尴尬生活,她就有点焦躁。
第二天,晓玲出院了。带着一床空空的小被子,虽然孩子的病情稳定,但还是要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晓玲在家如同被年级主任和居委会大妈混合双打,每天都是冠亚军争霸赛:庄惠芬和刘淑敏都各自有一套系统又完善的坐月子理论,两人互不相让,晓玲只能两套标准都遵守,不能洗澡不能洗头不能上网不能看电视不能吹风自然,也不能开窗。
关一禾也要疯了,家里住着三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让他感到非常无所适从。除了厕所,家里哪哪都是人,到处都是监督他不能影响晓玲坐月子的眼睛。而且,他明显感觉,庄惠芬和刘淑敏有一种攀比心理。如果刘淑敏给晓玲洗毛巾洗了一遍,庄惠芬就一定要拿消毒水再洗一遍,言外之意是“我比你干净”;如果庄惠芬炖猪蹄是用打火机烧的毛,刘淑敏就一定要用小镊子一根根拔了才算,言外之意“我比你更仔细”。但两人不约而同的都会对晓玲不注意休息、关一禾半夜十二点才回来的行为非常不满。
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标明自己无所不在的存在感与被需要。可这件事情的后遗症,就是仅仅不到一周的时间,关一禾就崩溃了。他以影响晓玲休息为由,搬出去跟叶老师住宾馆了——这样至少还能睡个好觉。
这样的日子,转眼过到了小小关出院的前一天。一家人的心情少有的轻松,叶老师破天荒下厨给大家炒了几个菜。刘淑敏还在楼下超市买了一瓶人头马牌牛栏山。一家人围坐桌前,说起了孩子取名的事情。叶老师早就拟好了几个名字,他最得意的一个名字是“关晔”,“晔”有明亮、才华的意思,还跟“叶”谐音。
这个提案却被刘淑敏一口否定了:“多难听啊,像个女孩名字。”
叶老师被否定有些不高兴,他有提了几个,还是接二连三的被否定了:什么跟“傻子”谐音啊,跟某某家坐牢的侄子同字啊,诸如此类,总是不行。
这一下不但叶老师脸上挂不住了,庄老师也觉得没面子了,揶揄道:“老叶你这么多年学问搞得也不怎么样,连个名字都取不好,快别说了。让亲家说两个吧。”
这话明明是说给刘淑敏听的,但刘淑敏等的就是这句话:“就叫关政浩,洋气又大气。”
叶老师一时没参破这个名字的奥义,直觉上觉得洋过头了,但也不知怎么表述才好。庄淑芬一脸茫然,也挑不出这个名字的破绽。刘淑敏对于自己一举击败两个喝墨水的知识分子感到很得意。关一禾觉得这个名字怎么那么像偶像剧呢?又土又洋,土洋土洋的。
晓玲参破了婆婆取名的奥义,政浩是婆婆爱看的《大长今》里的人名,但她没直说:“要不就叫关政晔吧。两个名字各取一个字。”
刘淑敏还不太服气:“政浩多好听,政晔有点拗口。”
晓玲笑眯眯的对婆婆说:“妈,政浩虽然高大帅气有男人味,但他这辈子也太折腾了,咱取他好的那部分,坏的就算了。”
名字的事儿就这么定了,晓玲的心里不是没有遗憾的,她总觉得她儿子衬得上一个更好的名字:更大方更简洁更朗朗上口,更能让别人一眼看到。但今天这种情况,不想伤双方老人的心,只能取一个看似公平的结果,安抚人心。她隐隐意识到如果这样下去,势必陷入二老抢孙子的恶战,倒霉的还是她现在有了有点拗口名字的儿子,关政晔。
第二天一早,关一禾开车拉着一家五口上医院去了。在车上庄惠芬说了一句:“挺好,正好能坐下,一个都不多。”
却被刘淑敏听到心里难受了半天,这是摆明了说他们孤儿寡母啊,要是自己老头不死,现在这车不就多一个人了么。刘淑敏一整路都闷闷不乐的。到了医院,抱起孙子就不乐意撒手——这个孩子是她的希望,一如当年关一禾是她的希望。经人提醒,才记得该让晓玲抱着孩子才对。
这是晓玲自生产后第一次接触孩子,孩子那么小,那么软,她都有点不敢碰他,生怕自己一使劲,就把孩子弄疼了。孩子本来还在哭闹,一到晓玲的怀里瞬时安静了下来,小小的脑袋伏在晓玲的胸口。
这个时候,晓玲才真正意识到,她是妈妈了。她心里甚至被害妄想症的想,如果某天儿子被人欺负,她会怎样扑上去拽住对方的头发,撕打对方的脸;如果那天儿子被人贩子带走了,她会掘地三尺找到人贩子千刀万剐,哪怕是跟对方同归于尽。
她有了每个母亲都会有的那种爱和那种恨。
回家的路上,一家人都为这来之不易的团聚而很激动,刘淑敏若有所思的望着车窗外面。
晓玲看出了婆婆的心事,把儿子递给婆婆:“奶奶抱抱我们小宝贝儿吧。”
刘淑敏赶忙接过孙子,她触到那个小身体的一瞬间,那些孤独的忧伤又都消散了。那天,关政晔有了个小名“开心果”,像所有幸福的小孩一样,他的家人用也用叠字称呼他为“果果”。他是一个最关键的连接点,联系成了之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几个人,并使他们成为家人。
什么是家人呢?你生孩子是所有人的事儿,你生痔疮也是全家人的事儿;你坐月子是全家人的事儿,你坐局子也是全家人的事儿;而你是一个生了孩子在做月子的人时,你就是全家人的事儿——这一点曾令晓玲生不如死,但很快她就体会到,不能洗头不能洗澡每天八点钟上床都只是浮云、序曲、铺垫,孩子回来后,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因为孩子早产,晓玲十分紧张,想请个专业月嫂回家帮忙,却遭到了庄惠芬和刘淑敏异口同声的反对。两人的观点出奇的一致:请个外人回来,既费钱又不放心,家里这么多人,怎么会一个孩子都看不过来呢!
事实证明,即便看不过来,也比家里有两个有经验的妈强:庄惠芬和刘淑敏都觉得自己有丰富的育儿经验,晓玲当年生下来体重就轻,庄惠芬认为自己带早产儿最有经验了,应该由自己主持大局。但关一禾的爸爸死得早,刘淑敏认为孩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各种问题都要亲力亲为,还有谁能比自己更有发言权?
两位老人在晓玲家里展开了武林争霸,关于喂奶,就能进行一整天的方案讨论。也不知是身体弱还是生长发育需要,果果总爱睡觉,基本不爱哭闹。这一点让刘淑敏很紧张,她认为小孩每隔几个小时就得喂一次奶,即便不吃也得弄醒了喂,不然会饿到小孩。
庄惠芬则从庄文那学到了一点美国人教的带小孩的知识:孩子是不能总喂的,既然他是人类,他就该按点吃饭,夜里睡觉,不能养成夜里喂奶的坏毛病。更为关键的,她认为给果果培养出良好的作息,晓玲就不会那么累。因此她很反对刘淑敏要求女儿半夜起来把孩子弄醒喂奶的行为。
果果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就在刘淑敏每隔四个小时叫晓玲起床中鸡飞狗跳的度过了。
第二天早起,关一禾和叶老师回来吃早饭,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对劲,家里的三个女人,都带着一脸的倦容。晓玲的头发草草的扎在脑后,刘淑敏穿着秋衣秋裤抱着哭闹不停的果果走来走去,庄惠芬在厨房手忙脚乱的一边煎鸡蛋一边煮玉米面粥。
关一禾忍不住问了一句:“明天我回来住吧,晚上还能帮帮忙。”
刘淑敏率先说:“不用,你一个大男人,回来也是添乱,这孩子没啥毛病,就是晚上总饿着。”
庄惠芬听刘淑敏这么说,不高兴了,把锅铲子一撂:“睡不好,能不哭么?一禾,你还是回来吧,你总不带,将来这孩子跟你也不亲。”
“亲儿子怎么会不亲呢。”刘淑敏抱着孩子一边逗一边反击,“快,果果,叫爸爸。”
晓玲一看又有吵起来的趋势赶紧张罗大家坐下,塞给关一禾一块面包:“你不是今天早晨有会么?赶紧吃了饭开会去吧。”
关一禾虽然没有会,但也领悟了晓玲的意思,赶紧闷不吭声坐下吃饭。临走之前,他把车钥匙交给了晓玲:“车子放家吧,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