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亨利·欣德尔
这是我读高中时最后一学期的第一堂英语课,我们这些男孩子(我们学校没有女生)正翘首期待着新老师的到来。不多时,一位个头高大、相貌平常、约摸40岁的男人从教室门口走了进来。他腼腆地说:“下午好,先生们!”
他的声音里充满一种叫人意想不到的敬意,就好像他是在高等法院里发言,而不是面对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名字——威尔马·斯通写在黑板上,之后在讲台的前沿坐下来,弓起一条长腿,用手抱住瘦瘦的膝盖。
“先生们,”他开始上课,“我们这学期——你们在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将一块儿继续进行英语课的学习。我知道你们会喜欢互教互学、取长补短的。我们将学习一些有关新闻写作的知识以及怎样完成你们每周一次的书面作业。最重要的是,我们将努力感受一番优秀文学作品给人带来的乐趣。也许我们中有些人会因此真正喜欢上阅读和写作。我敢说,那些喜欢阅读和写作的人将比那些不善此道的人要活得更加富有和充实。”
他就这样不断地讲下去,语气中没有任何屈尊的意思,而是充满友好与理解,备受学生喜爱。我在心里涌起一股始料未及的激动之情。
在这个学期接下来的时光里,他的热情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比如,有一次他给我们朗读了一首济慈的诗,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把这首诗表达得更好些。咱们试试看。”我们全都七嘴八舌地加入进去,就诗歌的思想和措辞进行激烈的争论,声音高昂。但很快我们便惊讶起来,因为我们发现,不可能有更好的表达这首诗歌的方法了。就是通过诸如此类的方式,他引导着我们去学会领略语言和文学的美与精湛。
我们上课很少拘泥于形式,他从来无需用纪律约束我们。由于他对我们始终以礼相待,除了报之以彬彬有礼,我们不可能做出别的事来。他把我们当大人看,我们就没法显得孩子气。而且,我们如此迫切地醉心于参加讨论,也没有时间进行捣乱。
我们会彼此指出问题,相互献计献策。我们细心钻研所学科目,就像小孩子考究某件新玩具,放在手上反复把玩,上瞧下看,感觉它的形状,找出其运作的机理。
“不要害怕跟我有分歧,”他常常这样说,“有不同想法证明你是在独立思考,这也是你们来这儿的目的。”他的信任让我们备受鼓舞,我们觉得必须更加努力,做得更加出色,才不至辜负他的期望。我们的确这样做了。
斯通先生一向讨厌草率的言辞和慵懒的写作。记得我曾在一篇书评中写道:“在17岁这个敏感的年龄,他……”斯通先生下了一个尖刻的评语:“‘敏感的年龄’第一次使用的时候,是个不错的表达方法,可如今它是一只穿烂了的臭袜子。要创造新词——你自己的词。”
斯通先生给了我们一个老师所能给予的最了不起的礼物——唤醒了我们的学习热情。他总能找到一种方法来吸引我们的注意,比如透露某个故事或某个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与思想的一部分,直至引起我们的好奇,让我们迫不及待地想深入进去,然后他会戛然而止,说:“我还以为你们读过某某作品!”看到我们摇头,他就在黑板上写下某本书的名字,之后转过身来对着我们:“有几本像这样的书,我几乎从未指望我能读到。如今有许多扇通往快乐的大门朝我关上了,可它们全都对你们开着。”
他十分推崇广泛的课外阅读。“你们知道,”有一次他说,“如果我要把我所有的忠告凝为一句话,那就是:博览群书。在任何一家图书馆,你都能找到你所期待的那种不区分时代,一直为人们所思考、所感受、所谈论的杰出著作。不妨先品尝,后取样。许多书都可以浏览,读它几处,广泛涉猎。然后把那些能引起你兴趣、适合你口味的书带回家,好好阅读。”
“如果你生活在另一个世纪或是另一个国度,你的感觉会怎么样?”他继续说,“为什么不在18世纪大革命时期的法国生活一会儿呢?”他停下来,在黑板上写下:《双城记》——狄更斯。“你想参加14世纪的战斗吗?”他写下:《怀特公司》——柯南道尔。“或者在罗马帝国住一段时间?”他写下:《本·赫尔》——华莱士。他放下粉笔:“一个爱阅读的人能体会到多种人生况味,而一个不读书的人则只是稀里糊涂地混迹于世。”
转眼间到了学期末。就在毕业典礼的头一天上午,全班同学突然自发地决定要在当天下午给斯通先生举行一场文学欢送会——这是一场告别聚会。我们特意为此编写了诗歌和歌曲。
先是伯尼·斯塔姆起头写一首名叫《送别》的诗,我们绞尽脑汁地每人凑了一行。接着赫希·盖伦提议编一首模仿诗,我们便模仿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警察的遭遇很不幸》,将其改为《威尔马的遭遇很不幸》。诗歌编好后,由拉里·海因兹用他那早熟的男中音唱出来,我们乐得开怀大笑。
那天下午,斯通先生缓步走进318号教室,我们让他在第一排就座。也许你还记得那些老式的课桌,桌面微微倾斜,座位又很小,你必须从一边慢慢地挤进去。斯通先生块头高大,坐下去后两条腿只能笨拙地伸到过道上。他等着我们的演出。
一位男孩子坐到老师平时坐的椅子上,开口发言,其他人围坐在他的四周。斯通先生双唇紧闭,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慢慢地开始左右环顾,依次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仿佛是要把我们的脸庞刻在他心中。
最后当我们开始合唱那首模仿诗时,我们看到有泪水顺着斯通先生高高的颧骨滚落下来。他没有去擦,只是使劲地眨了一两下眼睛,以便把泪水挤掉。我们更加放声高歌,以掩饰我们对他的注意。快唱到结尾时,大伙儿喉头哽咽,再也唱不下去了。
斯通先生站了起来,掏出一块手帕,擤了一把鼻涕,揩了一下脸。“孩子们,”他开口说话,但没人注意到他不再喊我们“先生”了,“我们美国人不太擅长表达感情,但我想告诉大家,你们给了我终生难忘的东西。”
我们默默地听着。他天生就是一个老师,用他那轻柔的沉思的声音继续说:“那就是人生的一大秘密——给予,把这一思想留给你们也许是恰当的,只有当我们给予的时候,我们才真正是幸福的。我们一直在学习的那些伟大的作家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们为别人全身心地真诚地献出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我们是渺小还是伟大,取决于我们为别人所付出的是多还是少。”
他停了下来,跟我们每一个人握手。临别的时候他说:“有时我想,教书是一种令人心碎的谋生方式。”可接下来当他扫视我们排成的队伍,发现所有的男孩都虔诚地凝望着他时,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加上一句:“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一职业的。”
我知道,威尔马·斯通先生的生命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曾在318号教室里聆听他教诲的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
我宁愿把有这种知识的老师称为导师而不称为教师,因为问题不在于要他拿什么东西去教孩子,而是要他指导孩子怎样做人。很多教师之所以能受到学生的喜欢,就是他不仅仅通过教学来教学生知识,更重要的是他与学生打成了一片,学生从他那学到的更多的是做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