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谱写生命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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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顽强与脆弱

文/方刚

住院伊始,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我被告知这将是一次小手术,切除我左臀部那个已有六七年的硬块。每年,它都会发炎、肿胀一两次,医生说,这叫臀部窦道。病房里住着10个男人,肛肠科的病房极难见到临危的病人。10人中,有的是痔疮,有的是直肠炎,医生讲,我的病是最轻的。

恐慌是在了解了病友的病情之后开始的。

我曾将直肠炎理解为与肠炎相近的病症,聊天后才知道,直肠炎的症状是人无法控制排便,排泄的生理欲求随时都可能到来,在病者寻到一个合适地点之前便可能已一泄千里了。而人类目前根治这一疾病的惟一方法,竟是将****堵截,由腹部另开一个排便管,挂一个囊袋。我对这能否称得上治疗表示怀疑,排便控制住了,正常的生理机能也被破坏了,这不是用一种“病”代替另一种病吗?

对面床位那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患的便是直肠炎。他每天输液,等待手术。我无法想象,一个年轻的生命将要以那种怪异的方式生活。

邻床是个40多岁的男人,来自宁夏。他的妻子一直陪伴着他,每天夜里,两个人头脚相对挤在那张窄得不能再窄的病床上。住院10天,我没能在这对夫妻的脸上找到一丝笑纹。一天在楼道里闲聊,那个女人告诉我,在过去的四年间,她和丈夫每年在这所医院住半年。男人原本只是肠子里长了一个良性肉瘤,切除后重新缝合肠子时对接失误,以致第二年再次住院,重新开刀。这次竟又出现新的事故,转年他们不得不再次住院检查。这是他们第四次住院,等着第三次手术。

我问,这么大的事故,为什么不上告?女人无奈地告诉我,告过了,医生也被处罚了,但是,谁又能弥补她和丈夫心灵与肉体的巨大创痛呢?时至今日,男人每隔一小时便要换一次药布。长年住院,使这对夫妻远离了真正的人生。

我明白,这四年间精神与肉体的折磨,真的没有什么能使他们再笑出来了。任何生命的乐趣都谈不到了,人只是保持最简单的活着的状态。我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处于他们这样的境地会怎样。体验不到生活的美妙,只是承受着无尽的苦痛,人靠什么力量才能支撑着活下去呢?

一天早晨,来了新病人。20来岁的年纪,像石雕一样面无表情地呆坐在楼道里的长椅上。尚是九月,青年却穿了一身厚厚的蓝色长衣裤,面色灰黄,稀疏的头发垂下来,双眼抑郁地凝视着面前的水泥地,背弯着,像有沉重的负荷压着。一位50多岁的男子在为青年办理住院手续,表情同样阴沉。青年整个的形象使我感到沉重,连呼吸也觉得压抑。最令我惊奇的是,稍后,青年竟走进了女病房!

当一个如花似玉之龄的女孩子使人辨不出性别的时候,这个女孩子的身体与精神已经处于怎样一种状态中,是不言而喻的。

女孩子的情况很快传了开来。女孩子来自贫困的山西农村,先天性****失禁。她20岁了,此前曾在太原等地医院长期求医住院,多次做过手术。在去年的高考中,女孩子以590多的高分考取了成都政法大学,却不得不眼睁睁地放弃入学的机会。现在,女孩子和她的父亲将治愈的希望寄托在这所医院,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女孩子怯怯的,在楼道里走过时总低着头,看着地面。她在洗脸间洗漱的时候,只要有人进来,她总是退到一旁让位于人。每天晚上,她都拿出一块自带的塑料布铺在床上,避免夜间脏了被褥。

无论何时从女病房门前走过,都能看到女孩子在看书。她的父亲说,女孩子带来了历史课本,明年还要再考大学,女孩子的高考成绩是全县第一名。我仿佛看到一个一点点长大的小女孩儿,因为与生俱来的怪病,从小便被同龄人排斥,幼小的她没有玩伴,上学后,又成为同学嘲笑和羞辱的对象,她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在刻苦学习中艰难地寻找自尊。读书,是她惟一能使自己强大起来的途径。

医生告诉女孩子,她的手术将分几步进行,前后三次,需两年时间。女孩子当时便无声地哭了。医生以为女孩子怕疼,了解女儿的父亲说:“她不怕受罪,只怕误了读书……”

种种令我心悸的见闻仍未结束,男病房里一位60多岁的老者要做手术了。他的肠子里长了一个瘤,尚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因为瘤靠近体后,所以身体将从后面打开,需要去掉尾骨。老人生死难测,亲友来了许多,他的老伴躲到院子里偷偷地抹泪。

我的心无法不持续下沉。我充分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肉体凡胎,像一部机器一样被修整,而这还不是危险最大的心脏和脑科手术。在疾病面前,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竟如此无能。我们可以改天换地,可以登上月球,但是,无论你是怎样一个智者和伟人,都可能被疾病击倒。我们奋争了一个个世纪,竟抗不过一个“病”字!

住院10天,每日都在这种对生命的痛苦思索中度过。我一遍遍问自己,我们为什么这么强大,又这么弱小?强大到可以征服整个世界,灭绝所有生灵,弱小到与我们自己一脚落下时踩死的蚂蚁们无异。恐惧在这时强烈了,我担心自己无法恢复健康,无法再走下病床,我的种种理想与梦想,我曾付出的种种艰辛与抗争,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在所有病友中,那个20岁的女孩子给我的震慑最大,因为青春与病魔的反差最为强烈。但是后来,是这个女孩子首先给我的心灵注入一缕光明。

我的妻子同情女孩子的不幸,从家里带了许多衣服送给她。因为女孩子没有带冬装来,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出院回家的,我也将亲友送来的水果分赠给她。

一天,妻子告诉我,她刚才在楼道里遇到女孩子了,女孩子抬起了总是低沉的头,向她微笑,这是医院里的人们第一次看到她微笑。“她笑的时候很漂亮。”妻子说。我被妻子的描述感染了,想象着女孩子笑的样子。我相信,那笑,是如日东升般的灿烂,令人心里暖融融的。

让我感动的场面接踵而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那对长年住院的夫妇竟上街散步了,买回现成的馄饨馅和馄饨皮,两个人盘膝对坐在病床上,中间铺上白纸,包起了馄饨。我躺在一旁的床上,痴痴地从头看到尾。其间一个病友走过来,认真地对他们讲述南方和北方不同的馄饨捏合方法。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仿佛一道灿烂绝伦的光环罩着他们。

馄饨包好了,妻子拿出一块只有一本杂志大小的塑料案板,在床头柜上切香菜。香菜只有十几根,她切得极认真。我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生命已被命运抛到这种绝境,却以自己的方式倔强地抗拒着,不向命运臣服,还有比这更美丽的风景吗?

生命真的很脆弱,生命又真的很顽强。

那位60多岁的老者已经顺利通过手术,那是一个良性瘤。老者在手术室待了五个多小时,那期间,病房里所有人都坐卧不宁。当他被推回来时,人们纷纷上前帮忙。他当时面色如土,但一天天在恢复。

我是在手术后第六天出院的,虽然远未彻底康复,但我却不再有无法康复的担心。我出院那天,对床的男青年仍没有做手术。有消息说,西安研制出一种治疗直肠炎的口服药,试用有效率达到60%,他想去试一试。也许,人面对恶疾还能生活下去,就是因为人还有梦想和希望。

但是,生命很顽强的事实,却未能解开我对生命很脆弱的痛苦冥思。出院一个月了,我仍被罩在病房的那种气氛中。我想为自己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思绪却更加紊乱。我想象着,每一天,都闭嘴一刻钟。一位56岁的老处女寄来的答案是,与男士交往时,能避免误会。经评委投票,最后,一对96岁的老夫妇获得了这次征答的冠军,他们认为,如今要养好一条狗,是天下最难的。

这对老夫妇住在洛杉矶郊外的一处牧场里,说是正在给一只小狗喂奶时,看到了《电视指南》,于是,就写了这封信。下面是这封信的内容:

我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叫荻克,一个叫玛瑞。荻克是这只小狗的爸爸,玛瑞是它的妈妈,这两个孩子非常可爱和能干。白天它们在牧场上帮着照看牛群,晚上就睡在大门口的木栅栏旁,它们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最讨人喜欢的孩子,饿了它们就到牧场上去追逐野兔,渴了就到小溪边去饮水。它们在牧场上肆无忌惮地做爱,为我们生下两对健康活泼的孙子。

一天,一个可恶的推销员来到我们这儿,推销一种叫什么“老猎人”的宠物食品,我们说我们不需要,可是他偏要留下一箱,说是赠送的。一次我们打开给荻克和玛瑞吃,它们竟非常喜欢,于是就发了订单。后来那个可恶的推销员又来了,给获克和玛瑞带来“老猎人”牌的护腹巾和防风帽,让立冬时给它们戴上。第三年,他又用小卡车送来一个三居室的“老猎人”牌宠物房。我们想,既然它们有了护腹巾和防风帽,冬天就不能睡在野外了,于是就收了下来。自从它们拥有了这些,就不怎么到牧场上去了,天天懒懒的。有次一只兔子跑进了它们的房子,荻克仅睁了一下眼睛,趴在那儿动都没动。过去它们多么喜欢在牧场上追逐,现在连做爱都很少见到。我们同那家公司联系,他们说我们马上派人去。第二天,那位推销员就送来一架“老猎人”牌宠物跑步器。现在它们几乎什么都有了,“老猎人”牌宠物洗浴器、“老猎人”牌宠物护毛液、“老猎人”牌宠物剪、“老猎人”牌宠物刷、“老猎人”宠物墓地卡。前一阵子,它们生下这只小狗,可把我们乐坏了,你们知道它们已三年没给我们生孩子了。但遗憾的是,它生下来就不会吃奶,天天需要我们喂。前几天,“老猎人”公司给送来“老猎人”牌宠物奶粉和带温度计的小狗专用汤匙。

《电视指南》杂志,我们年事已高,把这只小狗养大已十分困难。我们这次写信,没有参加“天下第一难事”征答的意思,只想能通过您找到一位天下最慈善的人来收养它。

这对老夫妇的信被刊登在《电视指南》杂志宠物版上。不过,很少有人看到,因为那期的《电视指南》全被“老猎人”公司包了。直到今年,《电视指南》杂志向洛杉矶市民征集“天下第一难事”,才被人在网上捅出来。

邻居家的保姆

市政府外事办招聘三名公务员,测试的内容是英语和本市的历史文化。结果一位外来的打工女以第一名的成绩入选。新闻部门获知这一消息,非常感兴趣,于是我们看到如下一篇对话:

据我们所知,你来自江西九江,目前在本市的一户人家做保姆,这次招聘考试您成绩突出。我们想知道您在来本市之前做过什么工作?

⊙做过纱厂的挡车工。

我们在外事办公室看到你填的一张表格,知道你今年28岁,并且已经结婚,你能谈一下你的家庭吗?

⊙我丈夫原来和我在一个单位,是名技术员。我们有一个女儿,在1997年那场洪水中,他们不幸都死了。为摆脱失去家庭而带来的创伤,我离开了家,离开了九江。

这次考试,本市的历史文化知识您考得相当好。据我们所知你来这儿生活了两年多,我们很想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怎么积累了这么多这方面的知识?

⊙我离开九江时,在火车上遇到一位幼儿教师,她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她说她班上有一个女孩,这个女孩的妈妈被洪水冲走了,可是她怎么都不相信像她妈妈这样的好妈妈会淹死。她坚信,有一天她妈妈会来幼儿园接她。听到这个故事,我想,我为什么不能以妈妈的名义给这个女孩写一封信呢?告诉她,妈妈真的没有死,只是被洪水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道路不好,还不能回去。

信发出之后,我果然收到这家幼儿园的回信,他们说孩子接到妈妈的信非常高兴,她把这一消息几乎告诉了幼儿园的每一个小朋友,她还说:“我就知道妈妈没有死。”由于我一直不能回去,她就问我,路什么时候能修好,我离她到底有多远,那个地方好吗?为了尽量安慰孩子,我就把本市的风土人情介绍给她,为了每次我们都有内容,我打工之余跑遍了本市的所有景点,抄录了所有的介绍和题记,这次能考出好的成绩,应该感谢我这位名义上的女儿……

我在报上看了这篇报道后,发现上面配发的照片有些面熟,就去问对门邻居——师大西语系的王教授。老教授摘下眼镜审视了一会儿,说:“对!我家保姆就是那个江西女孩。不过,这两天她回家看她女儿去了。”

最后的话

内德·兰塞姆是美国纽约州最著名的牧师,无论在富人区还是在贫民窟都享有极高的威望,他一生一万多次亲临临终者的床前,聆听临终者的忏悔。他的献身精神不知感化过多少人。

1967年,84岁的兰塞姆由于年龄的关系,已无法走近需要他的人。他躺在教堂的一间阁楼里,打算用生命的最后几年写一本书。把自己对生命、对生活、对死亡的认识告诉世人。他多次动笔,几易其稿,都感觉到没有说出他心中要表达的东西。

一天,一位老妇人来敲他的门,说自己的丈夫快要不行了,临终前很想见见他。兰塞姆不愿让这位远道而来的妇人失望,更不愿让她的丈夫失望,在别人搀扶下,他去了。临终者是位布店老板,已72岁,年轻时曾和著名音乐指挥家卡拉扬一起学吹小号。他说他非常喜欢音乐,当时他的成绩远在卡拉扬之上,老师也非常看好他的前程,可惜20岁时,他迷上了赛马,结果把音乐荒废了,要不他可能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音乐家。现在生命快要结束了,一生庸碌,他感到非常遗憾。他告诉兰塞姆,到另一个世界里,他决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他请求上帝宽恕他,再给他一次学习音乐的机会。兰塞姆很体谅他的心情,尽力安抚他,答应回去后为他祈祷。并告诉他,这次忏悔,使自己也很受启发。

兰塞姆回到教堂,拿出他的60多本日记,决定把一些人的临终忏悔编成一本书,他认为无论他如何论述生死,都不如这些话更能给人们以启迪。他给书起了名字,叫《最后的话》,书的内容也从日记中圈出。可是在芝加哥麦金利影印公司承印该书时,芝加哥大地震发生了,兰塞姆的63本日记毁于火灾。

1972年《基督教真理箴言报》非常痛惜地报道了这件事,把它称为基督教世界的“芝加哥大地震”。兰塞姆也深感痛心,他知道凭他的余年是不可能再回忆出这些东西的,因为那一年他已是90高龄的老人。兰塞姆1975年去世。临终前,他对身边的人说,圣基督画像的后面有一只牛皮信封,那里面有他留给世人“最后的话”。兰塞姆去世后,葬在新圣保罗大教堂,他的墓碑上工工整整地刻着他的手迹: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世上将有一半的人成为伟人……另据《基督教真理箴言报》报道,这块墓碑也是世界上惟一一块带有省略号的墓碑。

生命真的很脆弱,生命又真的很顽强。人不可能主宰肌体的命运,却应该能够主宰自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