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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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弟弟

五月,李子黄了。红红黄黄的李子挤满了枝梢,丰硕、美好。李子的甜香在五月的阳光中弥漫,暮春的一切生机勃勃,连风都是浓绿的。

树下凉荫里,几把破烂的木椅子,一条长板凳,板凳上摆满了掰开的李子,李子肉黄中透绿,沁出甜美的汁液。他嘴里吃着,两手拿着,不停地喊:“还要、还要……”

他走在前面,穿着开裆裤,系着妈妈做的粘花抱裙,摇摇摆摆。走上一个小山坡,看到沟对面的家,祖母在厨房里忙碌。他举着手里的李子喊:“婆婆,果果!”祖母总是夸这个三岁的小人儿有孝心,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不管在哪,他吃什么都要给祖母留一点带回来。

大约两天后,我和祖母同时听到对面山岭上传来嚎哭,是母亲。祖母听到母亲的哭声,扔掉正在吸的长烟袋,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表哥背着母亲,好几个人在旁边帮忙,山陡路窄,背着一个哭得全身瘫软的人,很容易滑倒。从对面的山岭走到家,起码要半个小时,母亲直着嗓子凄厉的嚎叫,在山与山之间撞来撞去。

那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最后一天。那是两天后我们失去他的最悲惨时刻。那是我此生第一次遭遇死亡,但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五岁的我,还不知道悲伤。离开的前两天喂他吃李子的情景,他走后母亲和祖母哭泣的片断,母亲存放在木箱底的一张小照片,一个斑鸠装的的玻璃奶瓶,关于他,这就是我所有的记忆,我亲爱的弟弟。

那是个什么样的五月呢?只有天上红红绿绿的李子和地上他小小的背影。头天晚上,母亲可能找过队长,想称点粮食,家里的偏屋要开板打墙,可家里没一颗粮。队长说,你去挖洋芋,挖多少给你称多少。

母亲很早就起床了。两个叔叔还小,父亲在外工作,祖母老了,早已不出坡干活,母亲是家里唯一的硬劳力。母亲看了弟弟一眼,他有点感冒,出门前嘱咐祖母,孩子如果病重,就叫她。

五月的太阳下,母亲挥汗如雨。我们居住的地方除了坡地还是坡地,难得找到一块平整的地方,一色青扁砂土,贫薄无肥。挖了半天,还不满一篓子。二叔已到婚娶年龄,家里只有两间土屋,没房子就说不上媳妇。在母亲一锄锄捕捉土豆时,我和弟弟在吃李子。他的小脸通红,那是烧的,他不停地吃,因为他渴。有时会梦到这个情景,醒来非常后悔,为什么我不跑到地里去告诉母亲弟弟病了?我怎么那么木然呢?看着他一点点离开却无动于衷!

在大人的回忆里,我没有一点儿责任,五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病。可我常在后觉里感到不安,我是个失职的姐姐。

此后的叙述来自母亲的回忆。

当天晚上回到家,母亲发现他烧得只剩下喘气。母亲提着马灯,穿着在坡里做工的麻耳子草鞋,在山路上飞奔。每次给他喝水,他抱着杯子不肯丢,恨不得连杯子也喝下去。母亲跑得再快,像世界飞人一样快,也没跑赢死神。她把儿子弄丢了,丢在一个荒僻的小镇上。走时,他穿着一件绿底红点的花衬衣,下半身光着,身上裹着妈妈包头的方巾,他被放在一个找来的纸盒子里,埋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是个乖娃娃,长得漂亮,小嘴甜甜,人见人爱。大家安慰母亲,这样的娃娃就是来讨债的,他就是要你伤心。从生病到离开,他没有哭闹过。他似乎打定了主意:我就是要乖乖地离开你们,就是要你们想着我念着我。如果他不停地哭闹,肯定早就被发现了啊!

很长时间,肺炎在我记忆里是一个恐怖的词语,直到长大,才知道这是一种普通的疾病。一次普通的肺部感染却在弟弟稚嫩的体内演变成了一场燃烧的大火,他的小肺嫩得像一片刚刚在春风中舒展的树叶,熊熊的火焰将它烧成了一块焦碳,将绝望毫不留情地扔给了他的亲人。

三十多年过去了,曾经对我们那么重要的那间小偏屋,已破败不堪,二娘刚满五十岁就去世了,二叔孤身一人生活在那栋土房子里。人们纷纷离开,去寻找更适合居住的地方,我们的小村庄,就快变成无人居住的荒山野岭。常常想啊,如果交通方便一点,如果医疗条件好一点,如果生活不至于那样穷困,在借钱的路上耽误时间,如果医生的素质高一点,不至于忽视孩子的病,弟弟就能活下来。太多的如果,救不回我的弟弟。

三十多年来,从不敢问母亲。现在,终于忍不住问了,我想知道更多一点。面对我的疑问和有些责怪的语气,眼泪在母亲眼里打转。眼泪也在我眼里打转,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缺少兄弟姐妹的扶持,如果他在,我的命就不会这样了吧?碰到年轻的男孩子叫我姐姐,心里就会疼一下,本来,有一个人会一辈子叫我姐姐,最亲的姐姐。他只留给我一个小小的背影,我从来不记得他叫我过我姐姐,以他的乖觉,他肯定叫过的,记忆却不肯赐给我机会,让我想起来。五岁时不曾流的泪,终于流出来了。

我亲亲的弟弟,永远活在那个五月里,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