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米朵来到“不再年轻”聊天室的时候,一眼看到普克的“清洁工”已经挂在线上了,而神采飞扬还没有来。
看到哆来咪的名字出现在聊天室成员名单中,清洁工主动上前和哆来咪打招呼,两人接着便开始秘密攀谈。
哆来咪:今天你来得很早。
清洁工:对,今天晚上回家给你打过一次电话,但你不在家,我就上网来了。
哆来咪:今天下午的手术做得时间很长,回来晚了。
清洁工:那一定很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哆来咪:没关系,晚上我早一点儿睡就行了。
清洁工:呵呵,现在是不是哪天不上网,心里就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哆来咪:嗯,真是这样。
清洁工:小心,这可是上瘾性行为的表现之一。网络有时和毒品的作用类似。
哆来咪:有这么厉害?
清洁工:因人而异,但心里要有戒备。
哆来咪:嗯,知道了。
清洁工:我还没有看到他来。不过不知道他会不会用了其它的名字。
米朵看了看聊天室里另外十几个名字,大部分都是常在这儿出现的,但也有几个看上去稍显陌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神采飞扬另外的名字。正想跟普克说不知道时,却看到神采飞扬来了,名字排在聊天室成员名单中最下面一行。米朵还没来得及和普克说什么,神采飞扬的话已经悄悄地过来了。
神采飞扬:你好,医生。
神采飞扬:两天没见你了,是不是很忙?
哆来咪:是的,这两天工作忙。
神采飞扬:其实昨天我也没有来。大家都在忙于生计。
米朵一边和神采飞扬说话,一边悄悄地想提醒普克,因为她没有看到公开的聊天记录上有清洁工和神采飞扬的对话内容。
哆来咪:你和他说话了吗?
清洁工:我和他打过招呼了,但他没有反应。
由于米朵的输入速度本来就比神采飞扬慢许多,再和普克一打岔,就更跟不上神采飞扬了。神采飞扬的话一连串地飞过来。米朵连忙专心应答。
神采飞扬:为什么不说话了?
神采飞扬:你还在吗?是不是还在和其他人聊天?
神采飞扬:我说过我不喜欢同时和几个人聊天,如果你喜欢,就算了。
哆来咪:对不起,我走开了一下。
神采飞扬:哦,是这样。你身边有别人是吗?
哆来咪:没有。
神采飞扬:你自己住在家里?
哆来咪:对。
神采飞扬:为什么?
哆来咪:什么为什么?
神采飞扬: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独自住在一套房子里?
哆来咪:很简单,我喜欢安静。
神采飞扬:你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
哆来咪:没有。
神采飞扬:我知道你没有结婚,可你没有和男朋友住在一起?
神采飞扬:对不起,这是你的个人隐私,你可以不回答。
哆来咪:没关系。我是自己住的。
神采飞扬:但你是有男朋友的,是吧?
哆来咪:是的。
神采飞扬:你们很相爱么?你年龄不小了,为什么还不结婚?
米朵忽然发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被神采飞扬牵着走了,她有点儿无可奈何地笑了,对于神采飞扬这个问题,只是用动作参数表示她在笑,但没有说什么。神采飞扬也不再追问,接着又谈其它的话题。
米朵看到神采飞扬的输入速度一直很快,除了等自己的回答时稍有间隙,不像是正在和其他人同时悄悄聊天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疑惑,不知道普克究竟有没有开始和神采飞扬谈话。看看清洁工的名字,仍然在线上挂着,也没有和其他什么人对话。
米朵很想抽出时间来问问普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她知道自己打字速度慢,只要稍一分心,神采飞扬就会察觉出来。而神采飞扬这于同时和几个人聊天这件事似乎十分敏感,米朵不想让他对此有所感觉。另外,米朵忽然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一种心态,那就是,现在自己对于神采飞扬的兴趣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因为她和普克定下的比赛了。刚才神采飞扬一上线的时候,米朵就很自然地感到了欣喜。而现在,她发现自己真的不愿意神采飞扬会因为她的行为而不愉快。同时米朵也觉得,和神采飞扬的聊天是件新鲜有趣的事情,自己似乎也很乐意回答他那些非常跳跃的问题。
就在米朵和神采飞扬不断悄悄地谈话时,同在一个聊天室的普克却体验到了无人理睬的失落感。其实,从神采飞扬上线不久开始,普克就用清洁工这个名字和神采飞扬悄悄地打了招呼,但神采飞扬象是没有看见清洁工的问候一样,全然没有理会。
普克看到米朵发给自己一句话之后,就没有了动静。他估计米朵很可能已经和神采飞扬开始秘密交谈,也知道米朵打字慢,大概来不及告诉自己什么情况了。普克等了一会儿,看看神采飞扬丝毫没有回复自己问候的意思,便再次主动地向神采飞扬发出了友好的信号,可又和第一次一样,没有得到神采飞扬的回应。
普克暗想,听米朵说过,神采飞扬打字速度很快,但也告诉过米朵他不喜欢同时和人聊天。是因为他正和哆来咪专心聊天才无暇顾及自己的呢,还是因为清洁工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所以懒得理睬。
不管怎么样,普克还是没有马上放弃,这一次,他不再用动作参数了,而是直接用潜水的方式上前和神采飞扬搭话。
清洁工:你好,能和你聊聊吗?
这句话发出以后,又过了一会儿,神采飞扬终于回复了一句话。
神采飞扬:不行。你换人吧。
普克盯着屏幕上神采飞扬悄悄发过来的冷冰冰的回话,不禁苦笑起来。在现实生活中,普克并不是个善于和陌生人交际的人,很少为了私人的意愿主动与陌生人交往。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必须经常和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打交道。即使也常常会碰钉子,吃闭门羹,甚至遭到一些尊严上的伤害,但面对着一个具体而实在的人时,普克还是可以有针对性地采取应对措施,不可能因为对方的态度就放弃了自己的工作。
而现在,在网上,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空间,普克面对的只是一个虚拟的网名,完全不了解对方的身份、背景、气质类型和个人喜好,却要怀着自己的目的去接近对方,了解对方。在对方毫无顾忌表示出的拒绝态度前,普克第一次产生了茫然无措的感觉,同时也体验到一种淡淡的失落和受伤。
紧接着,普克便因为这种失落和受伤的感觉而自我解嘲地笑起来。他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为什么连这样一个虚拟空间里发生的细节都如此在意。既然是虚拟空间,人的情感当然和真实生活中的不一样。普克这样安慰自己,可他又无法否认那种感觉的存在,一时间,有种恍惚和困惑的情绪充塞在普克心头。
遭到神采飞扬直截了当的拒绝之后,普克失去了继续以清洁工这个名字和神采飞扬主动攀谈的勇气。他在聊天室里默不作声地待了一会儿,倒是有其他人看他总是沉默着,上前问他不说话,普克没有回答,看看神采飞扬和哆来咪都没有作声,猜测他们是在悄悄地谈话,便决定先走了,也许可以再换一个名字上来,也许会等到明天再说。
走之前,普克给米朵悄悄地发送了几句话。
清洁工:他拒绝和我说话,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先下去了,看机会再试一次。你不用回复我的话,继续和他谈好了。
然后清洁工就从“不再年轻”聊天室的成员名单上消失了。
米朵看到了普克发来的话,她想和普克说点什么,但又实在来不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清洁工的名字消失。而神采飞扬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发来,此时他们交谈的话题已经换了好几次,米朵感觉到神采飞扬的思路的确具有一种跳跃性,而且仍然具备那种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
神采飞扬:记得我们第一次真正交谈时的话题吗?
哆来咪:记得。关于鲜血和潜藏的野性。
神采飞扬:认真地问问自己,有没有过那种时候,你的周围充满了看不见摸不着但却令你窒息的压力?
哆来咪:有时候会有。
神采飞扬:有没有那种时候,你的身边有很多人全都在看着你,你明明认识他们,想和他们亲近,可他们的目光冷冷的,让你没办法靠近?
哆来咪:让我想想。嗯,不完全一样,但有类似的感觉。
神采飞扬:描述一下你的感觉好吗?
哆来咪:主要是觉得,即使身边有很多人,心里也会觉得很孤单。
神采飞扬:还有呢?
哆来咪:有的时候,会对爱没有信心。
神采飞扬:这种时候,我是说所有产生这些感觉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哆来咪:通常只是忍受着。
神采飞扬:有没有过另外的想法,我说的只是某种想法,而不一定付诸于行动。
哆来咪: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神采飞扬:比如说,破坏什么的欲望,毁灭的冲动。
哆来咪:我没有注意,我要想一想。
说到这儿,米朵真的停下来,认真地思考着神采飞扬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神采飞扬提出来之后,米朵觉得它们其实以前也存在于自己的内心,只是似乎从未有意识地去思考分析过,没有把它们当作一个应该重视的问题。现在,神采飞扬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把米朵心里这些东西挖掘出来,这令米朵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同时又有一种面临危险时本能的兴奋和恐惧。
米朵想,自己小时候被人侵犯,由于年幼不更世事,一直把这件事当成自己所犯下的可怕错误,害怕父母和其他人知道以后,会从此不再爱自己,害怕自己会被整个世界遗弃。就这样她把这个秘密一直悄悄深藏在心底,在长期的心理暗示之下,渐渐以为在自己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一件可怕的事。
可潜意识里,那个记忆的毒瘤仍然顽固地存在着,并且改头换面,时常以恶梦的形式出现,以此来提醒米朵,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可又不让米朵发现那到底是些什么。在这样的折磨中,看起来生活得很幸福的米朵,却从小到大都没有体验过幸福的滋味,而最痛苦的是,米朵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不幸福的原因。
因为不幸福,因为无法体验到爱,米朵没有象其他同龄人一样进入正常的恋爱状态。从青春期开始,米朵身边不乏对她表示善意的异性,米朵自己也曾对一些异性产生过隐约的好感,可她从来不敢真正地接受别人的感情,更不敢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情。而正是因为如此,后来米朵才会有了那段和章子群同居的经历。因为米朵知道,她和章子群之间,无需谈及爱情,也就无需担心失去爱情。米朵下意识要做的,其实只是想破坏某些紧紧缠绕在她身边的固有的东西。
那就是神采飞扬所说的破坏什么的欲望吗?就是他所说的毁灭的冲动吗?米朵坐在电脑前,眼睛看着屏幕,怔怔地想着,看到神采飞扬在耐心的等待之后,又开始说话了。
神采飞扬:你是在回忆吗?
哆来咪:是的。
神采飞扬:那么有没有回忆起什么东西呢?刚才说的,破坏的欲望,毁灭的冲动?
哆来咪:是,我想起来了,有的。
神采飞扬:真的吗?在你的生活中,这种欲望和冲动是以什么方式来表现的呢?
哆来咪:说这个需要勇气。
神采飞扬:在网络上,你并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们可能就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工作,但却永远不了解对方的秘密。
哆来咪:好,我告诉你。我破坏的方式是,轻视自己的感情。你懂吗?
神采飞扬用参数摇摇头,表示他的困惑。
哆来咪:那就是说,我知道自己心里对爱的态度其实很庄重,很珍视,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却用轻率的态度去对待感情。
神采飞扬:我有点儿明白了。这是很矛盾的一种情况,是不是很痛苦?
哆来咪:是的。的确很痛苦。
神采飞扬:这样的破坏会不会缓解你心里那种压力?
神采飞扬:就是刚才我们所说的那种缠绕你周围的压力,还有那种身边有很多人却仍然不能逃脱的孤单?
哆来咪:我不知道,也许能够起到暂时的麻醉作用。
神采飞扬:在破坏的时刻,能够忘却你想忘却的痛苦吗?
哆来咪:好像是,我不能肯定。
神采飞扬:你所做的,以及想做的,只是破坏自己。有没有想过其它呢?
哆来咪:你是说……
神采飞扬: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也是破坏和毁灭,但对象不是自己。
哆来咪:我……
神采飞扬:先不要去考虑道德规范,说自己心里最真实的那部分思想,好吗?
哆来咪:我没有想过。或者说,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想过。
神采飞扬:你很诚实,我相信你说的是实情。
神采飞扬:我喜欢你的诚实。很多人即使是在网络上,也会本能地掩饰自己。我讨厌和那种虚伪的人交谈。
哆来咪:这样说并不公平,也许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
神采飞扬:他们为什么会想到保护自己,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哆来咪:你这样说了,我才开始想。
神采飞扬:我知道你能想通。他们本能地想到要保护自己,只是因为他们本能地知道,他们也有可能会去伤害别人,破坏或毁灭外界的东西。
哆来咪:听起来很残酷,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了安全。
神采飞扬: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残酷,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安全。
哆来咪:如果是这样,人活着岂不是太累了?
神采飞扬:在现实生活中,你觉得活着很累的时候多,还是不累的时候多?
哆来咪:我,我觉得自己现在活得还算充实。
神采飞扬:那是你的幸运。我还是相信你说的话,知道你喜欢医生这个职业,也是个好医生。
哆来咪:对,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好医生,但真的喜欢这个职业。
神采飞扬:一个人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作为终生的职业,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哆来咪:你呢?
神采飞扬:我?我曾经也很喜欢我的职业,但这种感觉现在被破坏了。
哆来咪:被谁破坏了?
神采飞扬:被很多人,被整个社会,被现实的经济关系……他们一起在破坏。
神采飞扬:你看,这就是别人对我的破坏和毁灭。这难道不残酷?
哆来咪:我觉得你想得太偏激了。
神采飞扬:我没有偏激,这是事实,这是生活的真相。想到这个,我就开始觉得有种仇恨了。
哆来咪: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吗?
神采飞扬:你看,如果我保持头脑的清醒,我就知道自己在被人破坏和毁灭。如果我让自己糊涂,我就会毫无反抗地被人破坏和毁灭。
神采飞扬:我又感到那种缠绕在周围的看不见摸不着但让我窒息的压力了。
神采飞扬:我又看到身边站满了人,我认识他们,而他们全都在冷冷地看着我,就像我是个陌生人一样。
神采飞扬:我很害怕,我要走了。
米朵愣愣地看着神采飞扬发出一连串的话之后,马上从聊天室的成员名单上消失了。这一连串的文字中,那种原本还显得若隐若现的危险,变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明白,让米朵没办法只把它当作一种虚拟的信号了。米朵呆坐在电脑前,怔怔地看着屏幕上仍然保留着的和神采飞扬的对话,那一行行文字正被聊天室里其他人的谈话内容取代,渐渐地向上退去,退去。米朵知道那些谈话记录很快就会从网络上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虚拟空间里出现过一样,虽然它们明明还存在于米朵的记忆里。
可是,米朵恍惚地想,记忆又是真实可信的吗?自己不就曾经上过记忆的当吗?思想又是真实可信的吗?人们不是常常会把幻想当作思想吗?理智和情感又是真实可信的吗?为什么它们的界限总是那样难以划清呢?
电脑前的米朵,久久地想着,因为网络的虚拟性而陷入了一种混乱和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