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心一案的调查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普克从事刑侦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象何天心这种情况。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和父母亲同住一座城市,但长期独自住在另外的住所,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来往的异性和同性朋友,和单位同事也始终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普克心里对何天心的生活状况十分迷惑。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善于人际关系的交际,除了工作的需要之外,真正的私交很少。即使是普克这样的性格和年龄,他也有米朵这样一个恋人,甚至还有林红这样一个比较亲密的朋友。
而何天心呢?她那么年轻漂亮,有不错的家庭背景,有很好的工作环境,有明显表露好感的异性,她怎么会过着这样一种几乎完全封闭的生活呢?没有人了解她,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没有人弄得清楚她的去留……简直就像一个孤零零的小动物一样,一离开人群就蜷缩在自己那套房子里,在这样一个繁华都市中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而最后一个进入她那个世界的人,竟然就那样结束了她的生命!
普克想起他看到何天心时的那个样子,那时候她当然已经不再美丽了。但普克看到了何天心家中的一些照片,知道何天心的确有着一张漂亮的面孔,可普克又分明可以看出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有种无法抹去的忧郁气质。就像她卧室墙壁上挂的那几幅充满怪异线条和色彩的招贴画一样,散发出一种诡异和神秘的气息。
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心里,她孤独的死亡背后,都藏着些什么样的故事和秘密呢?
虽然已经和何天心的父母亲谈过话了,但因为此案的线索实在太少,普克和彭大勇还是又一次联系上了何天心的父母,双方约好在何天心的父母家见面谈话,普克和彭大勇如约到了何天心父母家。
仅隔了几天,何天心父母的整个人都发生了一种变化,那变化不仅仅是表现在头上突然间增加的白发,脸上明显出现的皱纹,说话行动时那种迟疑和缓慢……普克看到这一对五十来岁的父母亲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内容,这种内容让他们变得比容貌看起来更加苍老更加衰弱了。
交谈刚开始,何天心的母亲就哭了,何天心的父亲则眼神呆滞地在一旁听凭妻子哭泣着,不做任何的劝慰。
普克不知为什么,看着何天心母亲的哭泣时,隐隐感到某种不和谐的东西。似乎那哭泣里更多的不是悲痛,而是……普克无法确定的某种情绪。
普克彭大勇等何母的情绪稍稍平静一点儿了,才开始向他们提出问题。
普克用和缓的语气说:“我们知道这个时候再来提到何天心会给你们带来痛苦,但我想你们作为受害人的父母,现在最大的愿望应该是把杀害女儿的凶手尽快找到,绳之以法。而现在你们能够提供的情况越多越详细,对我们查出案情的帮助可能就越大。所以,我们很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协助配合。”
何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明白这个道理,但那几天该谈的都谈过了,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对你们有用的。而且,天心这个孩子性格很内向,可能我们对她们了解也不够。总之,你们问吧,我们都会如实回答的。”
普克和彭大勇对视一眼,由普克开始提问。
普克问:“那天你们也谈过何天心最后一次回家时的详细情况了,我们知道何天心在家里和你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按照你们的解释,是因为何天心接连两个星期不回家,做母亲的感到不满意,说了她几句,因此大家吵起来了。我想问的是,何天心为什么接连两个星期都不回家呢?”
何天心的父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由何父来回答了普克的问题:“确切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她不回家的真正原因。以往她每个星期都会回家一次,那两个星期没回家,也没打电话,所以我们才打电话到她单位里去找她。”
普克问:“在电话她有没有说什么呢?”
何父说:“没有。”
何母插了一句,说:“本来她还不想回的,我说她爸爸生病了,她才肯回来的。”
普克点点头,又问:“她回家以后也没有说起过不回家的原因?”
何父说:“没有,回来刚坐下没一会儿,她妈妈说她,就开始吵架,后来她就哭着跑了。”
何天心的母亲对丈夫这句话显得很不满意,说:“你只会当面做好人,你以为她就喜欢你了?她要是真喜欢,也不会闹着要搬出去住了。”
何父喝斥了一句:“你说的什么话!天心离开家,还不是因为受够了你。”
何母眼睛红了,带着哭腔说:“受够了我?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我要不是为了她,早八辈子就不会跟你过下去了。我……我这一辈子,都被她耽误了,到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着说着,何天心的母亲就失声痛哭起来。做丈夫的在一边又是气恼又是羞愧,想走开又不能走开,一付坐立不安的样子。普克和彭大勇婉言劝解了何天心母亲几句,又过了好一会儿,何天心母亲的哭声才平息下来。
何父长叹一声,说:“唉,我们这个家……”他痛苦地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普克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何天心以前住在家里的时候,是不是经常看到……看到你们夫妻争吵呢?”
何父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啊,她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我们也不想吵,就是怕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但感情的事……今天你们二位也看到了,不瞒你们说,如果不是因为天心,我们俩早就离婚了。”
何天心母亲哽咽着说:“一点儿不错,要不是为了她,这个家我早就过不下去了。总是想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怕父母离婚了,会给她带来什么伤害,所以一直勉勉强强地过着,有多少苦,都闷在心里不说,只想让她幸福……”
何父打断妻子的话,讥讽地说:“你也不见得什么都不说吧,不是常常跟女儿说,都是她把你这辈子害了吗?”
何母愤怒地说:“我说的难道不对?要不是为她,我怎么会把自己的大好青春都浪费在你这种男人身上!我为她牺牲了一辈子,把她养到这么大,说她几句话的权利都没有吗!”
何父冷笑一声,说:“是啊,天心把你害了,你心里恨不得……”
这句话还没说完,何天心母亲就暴怒了,把丈夫用力一推,全然忘记了普克和彭大勇的在场。何父对于此种状况似乎并不惊讶,很习惯地抬手给了妻子一下,两人当着普克彭大勇的面就要打起来,被普克彭大勇拼命劝住了。
何母气愤地指着丈夫,喘着粗气喝道:“你别装出那么高尚的样子,难道你就没在心里抱怨过天心?要不是我们母女拖着,你早就跟那个狐狸精……”
从何天心父母家出来,普克和彭大勇又谈了一下今晚的收获。
彭大勇说:“真没想到,上次看他们夫妻俩,还觉得是一个挺恩爱的家庭,想象不出何天心在这样的家庭怎么会那么孤僻,现在看来,表面现象是会欺骗人的眼睛啊。”
普克说:“是啊。要不是看到今天这一幕,还以为何天心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幸福家庭里,不会明白她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会象一个离群索居的小动物一样……唉,这个女孩子,真可怜。”
彭大勇叹了口气,说:“唉,你说他们夫妻两人感情到了这么差的程度了,为什么还要勉强过下去呢?其实要是好合好散的,说不定对孩子反而是件好事儿。”
普克说:“很多人的观念还是这样,觉得只要能够勉强维持着,总胜过支离破碎。其实真是未必如此。”
说到这儿,普克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越发沉重,神思也有些不定的样子。
彭大勇没注意到普克的反应,说:“懒得替他们操心了。只是本来想从他们那儿查到什么线索的,现在又没希望了。”
普克想着自己的心事,注意力有些不集中,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说:“这也说不定,最起码让我们了解了何天心的成长背景,知道她那种性格形成的原因。我总觉得她的死跟她那种性格可能会有些联系,现在看来对查清案情没有明显的作用,很难说以后会不会对我们有帮助。”
彭大勇点点头,说:“也是。那我们下面一步怎么办?”
普克想了想,说:“我想明天咱们再去何天心住的那个单元查一查,看看楼上楼上的邻居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的。”
彭大勇说:“可以。不过对门那家姓周的是问过了,说什么都不知道。”
普克说:“嗯,也有可能得不到什么线索。现代人本来就是互不关心,一个单元的人住了很多年都不认识也是常事儿。更何况何天心是这么一个性格孤僻的女孩子。”
彭大勇说:“不管怎么说,还是明天去查过再说吧。”
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人安排好明天的工作日程,就分头各自回家了!
何天心一案案发后,普克连着忙碌了两天,感到有些疲倦了。本想直接回宿舍去休息,但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放下,感到很不安。又想到那天晚上在米朵家,刚开始吃米朵做的晚饭就被召回局里,米朵当时还说要给他留饭,只是他在现场忙了大半夜,后来也没有再去。这么两天都没有见米朵,普克忽然觉得很想马上见到米朵,于是决定先去米朵家坐坐,然后再回自己的宿舍。
去米朵家之前,普克先打了一个电话给米朵,但家里的电话在占线。普克只要确认米朵在家就可以,便没有再打电话。他想说不定米朵又在上网等神采飞扬了。这样一想,普克对米朵更是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普克想,米朵不仅聪明敏感,而且那么善良,为了一件与自己并无太多关系的事情而执着地关切着。普克意识到内心那种复杂的感觉是什么了,那是对米朵更深的欣赏和依恋。
依恋?普克对自己用到这个词感到有些吃惊,从小到大,他习惯于坚强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脆弱,从来不敢轻易地对别人交付自己的信任,更不会将自己的情感依托在别人的身上,成为不独立的一部分。他曾爱过别人,感激过别人,也曾信赖过别人,但真的还从来没有依恋过别人。依恋……也许那还是很年幼的时候对母亲才会产生的感情。现在隔了这么久远,看到这样的感情又出现在自己眼前,普克几乎觉得有些承受不起了。
而母亲……普克很长时间没见过母亲了,虽然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打电话到外地的父母家问候一声,但却总是回避着踏进自己的家门,和自己想念的母亲相处一段日子。普克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母亲也知道普克害怕的是什么,每次在电话里母亲都会淡淡地安慰普克,说她一切都好,无需普克回家探望。而普克因为母亲的这些话,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使他可以不用面对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他知道在这一点上,自己太自私了,而他的自私正是因为母亲的无私。
普克骑着摩托车,一路想着,来到了米朵家。果然,米朵正在家里上网。看到普克来,脸上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因为两天的奔波和饮食的紊乱,再加上调查何天心家庭之后带来的内心波折,普克看起来又憔悴又软弱。
一进门,普克什么话也没说,就把米朵抱在了怀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就觉得自己是那么需要抚慰,需要来自于女性的、或者说来自于家庭的温暖。
米朵先是微微吃了一惊,接着便象是明白了普克的感受,也紧紧地抱住普克。他们没有接吻,而只是象两个害怕寒冷的人一样簇拥在一起,互相从对方身上得到温暖和力量。
好一会儿,普克才放开米朵,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说:“真想你。”
米朵心头一热,她看得出普克眼睛里那种坦诚和依恋,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普克的头发,柔声说:“你太累了。”
普克点点头,说:“主要是心里觉得很累,所以今晚一定要来和你说说话。”
米朵笑着说:“我正在上网等神采飞扬,他一直没来。我还想不知你今晚会不会来呢。还没吃饭吧?”
普克忽然觉得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笑着说:“还真没吃呢,饿死了,有没有什么东西吃?”
米朵笑起来,说:“你呀——就知道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儿东西,很快就好。”
普克听话地靠在长椅上休息。他闭起眼睛,听着米朵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很快就闻到饭菜的香味在房间里飘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过不多久,米朵就把两盘菜一汤和米饭端到桌子上,叫普克吃饭。
普克不禁惊讶,问:“怎么这么快?你什么时候会变魔术啦?”
米朵笑着说:“真会变魔术就好了——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么,今晚上就觉得你可能会来,还算到你可能没吃饭,我提前就做好了,这会儿只用热一热就行了。赶快吃吧,这么晚还没吃饭,人要饿出毛病了。”
普克忍不住站起来,在米朵脸上亲了一下,眼睛亮亮地看着米朵,想说些什么。米朵含笑看着普克,从前眼睛里总是抹不去的隐隐的忧郁和焦虑已经看不见了,脸上的笑容明朗干净,没有一丝阴影。
米朵笑着把普克推到座位上坐下,筷子也送到普克手中,说:“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民以食为天呀。”
普克真是饿急了,闻到盘子里的菜香,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米朵笑盈盈地坐在一旁看着,某个瞬间,让普克觉得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母亲般的光辉。
吃过饭,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把东西收拾好,就走到阳台上聊天。虽然外面的夜风非常寒冷,但两个相拥着的恋人却一点儿也没觉得。普克来米朵家之前,因为对案情没有丝毫线索的焦虑,以及看到何天心真实的家庭背景后引起的情感上的不安,在米朵这里被冲淡了。普克忽然又一次地想到了结婚这个问题,而他知道,这一次他并不是因为内心一时的冲动了。
普克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米朵的眼睛,诚恳地说:“米朵,我一直在等着自己心里没有丝毫阴影的时候来对你说这句话,现在,我觉得这个时候到了。你看,我可以这样地看着你的眼睛,让你了解我最真实的感情。米朵,你愿意嫁给我吗?”
米朵凝视着普克,听着普克一句一句地说完,她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泪光,说:“你真的准备好了?准备好建立一个家,也接受这个家可能带给你的任何附加成份么?”
普克郑重地点点头,说:“准备好了。我愿意接受。”
米朵含着泪微笑起来,说:“那好,我愿意和你一起建立这个家,也愿意和你一起面对以后所有的问题。”
寒冷的冬夜里,普克和米朵互相望着对方,他们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走过了那么长的路,虽然也知道以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更多的问题要面对,但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觉得心里那么踏实,仿佛这个世界上原本孤单无助的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