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弘历就醒了,为了不吵醒福晋富察氏,他自己轻手轻脚地拿过衣服穿上。富察氏还是被惊醒了,一只胳膊抱住丈夫道:“天还早着,再睡一会儿吧!”
“不成,”弘历一边扣上内衣一边道,“十三叔在易县太忙,他手上的差事都交给我了。这会儿皇阿玛早起来了,我要赶着去聆听圣谕。”
富察氏只好松开他。弘历穿好衣服,走到外间,两个丫头慌忙迎上去侍候着梳洗。弘历接过热毛巾,边洗脸边吩咐道:“叫东方龙、东方豹陪本王入宫。刘统勋留在府里另有差事做。”
绿呢大轿出了宝亲王府沿着大街往北走。因为季节已近初夏,即使是早间,天气也不冷。大轿的帘子也没拉上,弘历坐在轿内也能看到街景。此时天已大亮,街上的行人多起来,见到亲王的执事,慌忙回避。
从宝亲王府到宫中,这是惟一一条大街,弘历不知走过多少遍,街旁有哪几家王公大臣的府邸,有哪几家响名的酒店,他都一清二楚,这街景也实在没有什么看头。于是他开始想今天去宫中该议的事:首先是苏努诸子入洋教一案。苏努是太祖努尔哈赤的四世孙。康熙朝曾任辅国公、镇国公、都统、宗人府左宗人。康熙末年,苏努参加皇八子党支持阿其那谋夺皇位。雍正即位后赦免了他的罪,并加恩封他为贝勒,授其六子勒什亨为领侍卫内大臣。勒什亨冥顽不化,不感圣恩,仍和阿其那私结朋党。雍正一怒之下将勒什亨革职,流放西宁,随允禟效力。其弟乌尔陈也一并前往。谁知兄弟二人到达西宁后,加入了天主教,还与允禟一起捐资修建教堂。雍正闻奏后,以苏努毫无悔改之意,革去贝勒,着其同在京诸子流放右卫。苏努已老,抵右卫后不久染病,临死前接受了天主教洗礼。其诸子不畏天威,纷纷效法乃父入了教。雍正又惊又怒,着宗人府查抄苏努及其诸子家,并追夺其宗籍,降为红带子。内务府查抄时竟抄出被苏努涂改过的康熙御旨。是可忍孰不可忍!雍正立刻严旨令将苏努就地开棺戮尸,其诸子重罪押解回京,但在京的传教士闻之,大为震动,到处宣扬天主教义在亲王苏努一家取得大进展。苏努诸子苏尔金、乌尔陈等人辗转于昨日被押解到京,监禁在刑部大牢。京教著名传教士苏霖、戴进贤、雷孝恩、宋君荣等上书朝廷,请宽其罪。雍正命达哈维连夜审讯苏努诸子,今日当廷议处。
一阵吵闹声突然打断了弘历的思绪,他探出头来,知道路南便是十三叔允祥的府邸,那吵闹声就是从怡亲王府前传来的。弘历心里一怔,难道十三叔府上出了什么事?十三叔不在家,自己这个侄儿理当过问。因此,他忙叫道:“停轿!”
轿夫们不知怎么回事,慌忙放下轿子,弘历走出轿子,往南一看,怡亲王府门前聚集了不少人。他立刻举步走去。东方兄弟慌忙跟上去。不多时到了跟前,只见人群中跑过来怡王府管家哈朗,拱手打揖道:“四爷,您来的正是时候,怡王爷不在家,奴才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弘历温和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四爷看了就知道。”
哈朗一面说,一边过去驱散围观的人群。只见一个身穿重孝的女子带着一对刚满周岁的孩子,跪在台阶前。弘历看那两个孩子长相一模一样,又都穿着孝服,怎么看也没有分别,必是一对双胞胎无疑。哈朗一指女子和孩子对弘历道:“四爷,您看,这娘儿仨昨儿个午后就到这儿来了。说是从南方来的,找怡亲王伸冤来了。奴才跟她说,怡亲王不在,可是她不信,今儿个一大早又来了。”
“她不是一大早来的。”
忽然远处有人大声说道。弘历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站着老妇人,可能是哈朗赶开没走远。弘历一招手道:“老人家,怎么回事?”
老妇人听见宝亲王叫,语气谦和,便走过来,先朝哈朗扔过一个白眼,又给弘历施了礼道:“王爷,这女子在这儿跪了一夜。老身看她一对孩子可怜,就把两个孩子抱回家中,过了一夜,早起喂饱了饭送过来的,要不然这两个可怜的孩子非冻病不可。”
弘历深深感动,对着老妇一揖道:“老人家,您是好心人,本王代她们娘仨谢谢您。”
老妇吓了一跳,慌忙跪倒,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王爷折煞老婆子了。”
弘历将老妇扶起。那女子听见说话声,转过身来,望着弘历,迟疑着问道:“请问您是怡亲王吗?”
弘历看她面容憔悴,双目忧郁,忙走到跟前,和颜悦色地道:“我不是怡亲王,怡亲王正在易县督造皇陵,不在府内。我是宝亲王,当今皇上的四阿哥,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那女子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弘历,半信半疑,口中喃喃道:“宝亲王?四阿哥?民妇家的案子你能管吗?”
哈朗有些耐不住,嚷道:“你这个人!这可是宝亲王,当今四阿哥,你还信不过。莫非你还要找皇上不成?”
那女子像是刚刚弄明白“宝亲王、四阿哥”的身份似的,慌忙磕头,连声道:“民妇信得过,民妇有冤情,求宝亲王给民妇做主。”
弘历扶她站起来。哈朗不知何时搬来只凳子,请弘历坐下。弘历道:“别着急,有什么冤情尽管说。”
“民妇陈刘氏……”那妇人未曾开口泪先流,好容易才止住悲泣,道,“民妇陈刘氏,福建漳州人,相公陈远是个商人,在漳州开一家药铺。半年前,一位江西的客商来到我家的药铺,说要买一批药用鸦片,问我相公有没有货。相公觉得这是笔大买卖,便告诉那位江西客商说,店里的货不多,但他可以很快搞到大批的货。客商答应了,并支付预定金,我相公第二天便从港脚商人手中购得一批鸦片,只等江西商人次日取货。不料,当日夜里,漳州知府李治国带着一班差役突然前来查抄,将所有的货全部没收入官,我相公也被他捉拿枷锁,定以充军之罪。相公是个老实巴交的商人,从来不敢做违法的生意。经过这场惊吓,竟在牢中切脉自尽了。民妇痛不欲生,带着一对儿女告到巡抚衙门。巡抚刘世明开始时将鸦片送药店鉴别,说是药品,可是……”
陈刘氏突然脸色绯红,一阵慌乱,弘历只道她心里害怕,便鼓励道:“不要怕,本王为你做主,即便他是封疆大吏,本王依旧治他的罪。”
陈刘氏稳稳心神,终于说道:“可是第二天,刘世明又说是毒品,我相公是罪有应得,还威吓民妇不许到处告状。民妇不甘心,回到漳州,变卖了家产,带着孩子决心告到京城,找皇上辩一辩曲直。漳州离京城几千里路,我孤儿寡母,一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何等艰难!总算辗转来到京城。可是到了皇宫门口,守门的军爷却说皇上忙,不能见民妇,要告状找刑部去。到了刑部,刑部却不接民妇的状子。民妇告状无门,求死不能。一位官爷又指点民妇来找怡亲王爷。民妇在这儿等了一宿,也没见着怡亲王是什么样子。”
陈刘氏说完,已是哭得瘫软在地,两个孩子也吓得哇哇大哭。好在旁边的老妇上前扶起一番劝慰,才渐渐止住悲声。弘历也是鼻子发酸,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道:“陈刘氏,只要你所言属实,本王一定为你伸冤。可有状子吗?”
“有!”陈刘氏慌忙从身上取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状子,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弘历接过状子谨慎地收起,然后站起身,双手扶起陈刘氏道:“陈刘氏,状子本王接了,你该放心了吧!本王还要进宫议政。你母子先到本王府上暂住几日。待本王议事回来,就过问你的案子。”说完,一招手叫过身边一名长随,吩咐道:“好生护送她母子回府,叫两个丫头给她们浴洗一番,换换衣服,好生招待。”
“喳!”那长随答应一声,便来招呼陈刘氏。陈刘氏连连叩头,感激流涕道:“民妇谢宝亲王、四阿哥大恩大德。”
弘历辞了陈刘氏。回身上轿,匆匆赶往宫中。今儿个虽不是朝会的日子,但进宫面圣的官员还是很多。弘历赶到午门时,旁边的空地已停放着很多轿子。经过陈刘氏一事的耽搁他显然来得迟了。弘历下了轿,只身一人进了午门往后宫来。他因为来得迟了,只顾匆忙赶路,当经过朝房门口时,忽听有人喊道:“宝亲王先生,请等一等。”
弘历一听这称呼甚怪,惊奇地往左边一看。只见朝房门口一个黄卷发、蓝眼睛的高个子洋人正向自己招手。他一看,认得这位洋人就是上次来京面见雍正的葡萄牙使臣麦德乐。麦德乐见弘历走过来,忙躬身揖手行了个中国礼问道:“宝亲王,你是去见皇上吗?”
弘历点点头。
“那好,麻烦宝亲王给皇上说一声,请他尽快接见我们,我们有要紧的事跟他谈,等不及的。”
弘历这才注意到朝房内还有二十多个传教士,其中就有经常到宫中来的苏霖、戴进贤、雷孝恩、宋君荣等人。他猜测着,这帮洋教士来肯定与苏努一家有关,便冲麦德乐礼仪性地一笑,不软不硬地道:“对不起,麦德乐先生,皇上这会儿肯定很忙,该召见你们时,自然有人通知,用不着本王跟他说。”说完,继续往里走去。麦德乐碰了软钉子,遗憾地耸耸肩,只得耐心等候。
弘历穿过乾清门,来到乾清宫门外,太监朱儿迎上前来边施礼边责怪道:“王爷怎么这时候才来到?”
弘历来不及跟他解释,急忙走进殿内,只见张廷玉、鄂尔泰、方苞、弘时、弘昼、允禄、允礼等和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员分列两旁站在大殿内。他赶紧轻手轻脚走到方苞的下首站好。这时,司礼太监高声喊道:“万岁爷驾临乾清宫!”
众人侧目看去,只见雍正走进殿来,在御座前站定。众人赶紧跪下叩头,齐呼万岁。
雍正在御座上坐下,扫视众人一眼,双手平起,温和地道:“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大家不必太拘礼,平身吧!”
“谢万岁!”
雍正待大家站起,继续说道:“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朕却把你们这些王公近臣召来,就是要议一议苏努一家人西洋邪教的事。苏努诸子昨日已押解至京,朕命达哈维连夜审讯,结果怎么样?达哈维!”
达哈维熬了一夜,到现在还未曾合眼,因此双眼通红。听到皇上叫他,慌忙跪倒,膝行上前,恭恭敬敬地答道:“回万岁爷,奴才方法用尽,可是苏努一家像是中了邪似的,笃信洋教,誓死不移。乌尔陈甚至说他本就是天主教徒,但愿为皇上效力,同时亦崇拜天主。”
“一派胡言!”雍正龙颜大怒,扫视众人一眼,斥道:“乌尔陈之词,昏愦糊涂。他一家乃是我旗人,理应与朕同俗。如今竟图谋不轨,弃我朝法俗,人洋人邪教。依其理论,岂不是有两个上天在其心中?天下之大,只共有一个上天。一国之中岂有二主?此种大逆,当如何处置?朕请你们议一议。达哈维,退下吧!”
雍正话音刚落,众人立刻交头结耳,纷纷议论起来。乾清宫立刻响起一片嗡嗡声。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只听雍正清咳一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雍正扫视众人一遍,谦和地道:“今天畅所欲言,言者无罪。有什么看法当着朕的面说,不要在下面瞎议论。谁先说?”
“奴才先说!”只见鄂尔泰从张廷玉身边迈出一步,朝御座前跪下。雍正一挥手道:“毅庵(鄂尔泰字)不必拘礼,站着说就行了!”
“谢万岁!”鄂尔泰重新站起,愤然道,“苏努一家本是阿其那一党。乌尔陈、勒什亨与阿其那结党乱政,大逆不道,按律当诛其一族。但我皇万岁宽泽仁厚,赦免其罪,令其悔悟,苏努一家才苟延至今。如今苏努诸子不仅不思悔悟,反而加入洋人邪教,变本加厉,仇视朝廷。此种大恶,天理不容,当按律治罪,处苏努诸子凌迟之刑。”
雍正听他说完,把双眼微闭,痛苦地摇摇头道:“毅庵说的对。当初朕就不该赦免他一家的罪,否则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但当时朕的初衷是想以圣德化其冥顽。没想到这家人竟如此冥顽不化。算了,朕说这些话也没用,还有谁要说?”
“儿臣说说!”弘历喊道。雍正也准他站着说。弘历躬身说道:“鄂相爷主要说的是苏努一家结党乱政之罪。儿臣说说他们信奉洋人邪教之罪恶。苏努一家身为旗人却加入天主教,按律应是罪上加罪。尤其可恨的是,京城的天主教士公然站在苏努家族一边,对其表示异常的同情和关心,不但在舆论上支持而且在金钱上给予赞助。京城内,一时谣言四起,视听混淆。天主教公然插手我皇室内部事务,苏努家族,难逃其罪。”
弘历刚说完,雍正就高兴地赞叹道:“说得好,说出了朕想说的话。多年来,朕待天主教甚是宽仁,没想到洋教士不但不感激圣恩,反而横行不法,使我天朝之民轻信误听,人心渐被煽惑。朕岂能容他?今天,朝房内还有一班子洋教士等着朕召见,待咱们议完,朕就宣他们进来,做一番料理。衡臣、弘时、十六弟、十七弟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廷玉、允礼等人齐声答道:“我等赞同鄂相和宝亲王的意见。”
雍正轻轻点头道:“好,朕也赞同他二人的意见。看来苏努一家按律当凌迟处死,但是当年他们与阿其那结党乱政、图谋大逆,朕尚且饶过。今天仅以入天主教之罪处之以极刑,西洋人必定以为他们是因为加入天主教而遭杀戮,反而使他们在西洋扬了名。朕以为不如处以终生监禁,既惩其罪,又足以塞西洋人之口。”
众人一听,初时一怔,仔细一想,皇上的见解的确高人一等,便齐声称道:“皇上高瞻远瞩,圣虑周详,臣等不及也。”
雍正哈哈一笑道:“苏努一案就这么定了。那帮洋教士恐怕早在朝房里等急了,传他们进来吧!”
朝房内麦德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但是他还要耐着性子劝慰那些不停地叫嚷的传教士。因为他明白,他这一次只是以一名普通传教士的身份接受大清国的皇帝召见的,所享受的礼遇自然与三天前不同。三天前,他是作为身肩重任的葡萄牙使者,来京城朝见雍正皇帝的。雍正很看重天朝作为礼仪之邦的大国风范,以最高的礼遇接见葡国使臣麦德乐。接见时,麦德乐向皇帝提出葡萄牙的两项请求,一是请清朝归还被没收的天主教堂;二是请求对天主教在中国传教开禁。雍正根据前朝成例,一律不予照准,但是因为麦德乐是西洋使者,他依然礼遇有加,当廷赐给麦德乐人参、瓷器、漆器、纸墨、字画、香囊等物,并命监察御史常保柱安排麦德乐去江南浙江、江西等富庶发达地区观光旅游。可是麦德乐还没有动身,恰逢苏努诸子被押解至京。京城的洋教士苏霖、戴进贤、雷孝恩、宋君荣等人,为了表示对已成为天主教徒的苏努诸子的同情和支持,以教会的名义向紫禁城提出抗议,为增加对雍正的压力,他们把麦德乐请来,作为代表请求皇帝召见。雍正答应召见,但麦德乐只能以一名传教士的身份进宫。身份变了,礼遇自然有些悬殊。麦德乐今天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正当众洋教士等得着急的时候,乾清门突然跑出一个太监,高声叫道:“万岁有旨,传麦德乐等西洋教士进见!”
众洋教士一听,雍正终于召见了,便一起拥出朝房。麦德乐在澳门经商多年,知道中国人最看重礼仪,何况在皇帝家里。他忙拦住众人,让他们排成一队,自己打头,学着清朝官员的样子,鱼贯而入。进了乾清宫,麦德乐学着上次朝见的样子,双腿屈膝,躬身揖手道:“葡国传教士麦德乐朝见陛下!”
其他传教士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起给雍正施礼。
张廷玉、弘历、允礼等人一见大惊失色。这帮传教士竟如此大胆,见了皇上也不下跪。弘历忍不住厉声呵斥道:“你们好大胆子,见了皇上竟然不行三跪九叩之礼。难道不知道我天朝礼仪吗?”
雍正双目微睁,脸色越来越阴深。
麦德乐见中国皇帝要动怒,心里有些害怕却辩解道:“尊敬的陛下,前日朝见您,也是这样行礼的。”
雍正额上青筋一跳,冷冷地道:
“前日你是一朝使臣,朕念你们夷邦小国,不知天朝礼仪,加恩让你免跪。今天你是西洋教士,还敢如此无礼吗?苏霖、戴进贤、雷孝恩、宋君荣!”
麦德乐身后的四个传教士突然听见皇帝冰冷威严的声音点到他们的名字,不由自主地一起跪倒在地。雍正冷笑一声道:“你们也算得上京城响名的传教士了。朕或公或私不止一次召见过你们,就是现在朕的养心殿里还有你们送的西洋假发。你们自己说,每次见朕都是什么样的礼仪。今天怎么突然见朕不下跪了?是不是仗着人众,要挟众压朕呢?”
苏、戴、雷、宋四人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叩头道:“陛下息怒,我等知罪了。”
麦德乐见他们这样,不敢一人硬撑下去,他两腿一弯,跪倒在地,学着清朝官员的样子撅着屁股给雍正磕了个头,道:“尊敬的陛下,您不要生气,我给您磕头还不行吗?”其他洋教士见他都跪下了,便一起跪倒,给雍正磕头。
麦德乐怪模怪样,洋腔洋调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弘时讥笑道:“有人说,洋人的腿不会打弯儿,跪不下来,今天怎么就跪下了?”
雍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乾清宫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洋教士们稍微放了心,只听皇帝又道:“我天朝乃礼仪之邦,也不计较你们外夷小国的礼仪得失,所以朕不治你们的罪。但是朕正告你们,苏努一家乃我天朝要犯,按律治罪,理所应当。如果天主教再敢公然干涉,朕决不轻饶。”
麦德乐听雍正提到正题,忘了害怕,乘机说道:“尊敬的陛下,我们不会过问您的政事,但是,苏努全家已接受天主的洗礼,他们是天主的孩子,不再是您的臣民,您不能治他们的罪。”
“无稽之谈!”雍正勃然大怒道,“苏努家族乃朕的臣民,而且还是旗人,他们犯了王法,朕作为天朝之主,按律治罪,理所应当。”
“不,尊敬的陛下,您错了。天主才是最至高无上的神,他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您惩罚他的孩子,他要惩罚您的。”
麦德乐一言既出,在场的王公近臣无不大惊失色。这个不知深浅的洋鬼子,狂妄至极,竟敢对皇帝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弘历按捺不住一腔怒火,近前一步,厉声斥道:“荒唐!莫非你国就是这样无君无父,只信奉一个天主吗?竟敢以西洋之天主无视我天朝君父。若按我大清律历,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要全部砍了。”
麦德乐一看皇帝和皇子都发起怒来,有些心慌了,但只是缓和了一下口气道:“我不敢惹尊贵的陛下和王子生气。可是苏努曾经是陛下的王爷,他的家族接受了天主的洗礼,足以说明天主的爱会泽及每一个人的,苏努不惧陛下的王法,献身于天主,是天主最虔诚的儿子。天主教徒将以他为楷模,敬仰他。他的儿子也是天主的最优秀的孩子,天主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雍正一听,不但不怒,反而哈哈一笑道:“麦德尔,你口口声声称天主,天主到底在哪儿,你看见过吗……朕明白地告诉你,苏努一家,朕就是不杀。杀了他们,你们会说,天主接他们去了天堂。朕让他们终生监禁,就在刑部大牢内,看你们的天主能不能救走他们。”
雍正说到得意时,忽然看见张廷玉一个劲地努嘴使眼色,他突然醒悟,自己那一番话实在不适合九五之尊的身份。雍正顿觉说走了口,立刻闭嘴不言,乾清宫陷入一片难堪的寂静。
弘历也听出皇阿玛失了口,见他突然闭口不言,赶紧上前,躬身道:“西洋之教与我儒家思想相距甚远。有些西洋教士还攻讦理学。规定天朝教徒不准祭天、尊孔、祭祖,圣祖爷反感之极,才颁布了禁教令。”
雍正恢复了常态,接过弘历的话头斥责道:“宝亲王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朕岂能帮你们洋人引进谴责我天朝教义的西洋教义;岂能容忍攻击儒教的西洋教在天朝任意传播?如果朕也派一帮和尚、道士到你们西洋去,对你们的国事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你们的女王能答应吗?你们的天主能答应吗?”
雍正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情有理,有着强有力的说服力。任凭这班西洋教士再有“天主”也无反驳之力,麦德乐等人无言答对。但是他得知苏努一家没有被处死,已颇感意外。按他们既定的目标,能说服中国皇帝不处死苏努一家就行。至于要求清朝政府解除天主教禁令,则根本没抱多大希望。既然目标已经达到,还有必要惹中国皇帝发怒吗!麦德乐于是又叩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道:“尊贵的中国皇帝,您的训谕非常有道理,作为敝国使臣,我一定向女王陛下转告您的话。”
雍正见这几个洋鬼子终于服软了,十分得意。但********,他还要出一出最后一口恶气,便道:“念你们是远邦小民,朕法外施恩,不追究今日之罪。但天主教绝不能在天朝存在,西洋教士尽数驱逐。张廷玉,拟诏!”
张廷玉赶紧走到御案前,铺开诏纸,提笔等候。雍正一字一顿地道:“西洋之天主教,蛊惑民心,混淆视听,攻讦政令。着各省即将大小圣堂拆毁尽净。其教堂之房屋院落,或改为仓廒,或改为书院,一所不留。京师顺天府之文安县、古北口、宣化府等处教堂,均改为官所,京师之北教堂,可改为病院。凡教堂之圣像、圣龛,尽行焚毁,西洋教士尽皆驱逐。天朝子民不得信奉西洋之教。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