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医院的路上,我给浩兵带了一份盒饭,自己也吃了一份——不管怎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推开门,浩兵坐在病房里。听见门响,他“噌”地一下弹了起来,见到是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我将盒饭递给他,他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了。
我问:“猪儿吃过东西吗?”
“没有,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全靠输液。”
我拿出符,递给浩兵一张,又拿了一张放在猪儿的衣袋里。
“现在,我们怎么办?”浩兵问。
我望望窗外,天已经黑透了。
“猪儿是被那个‘在你身边’的缠住了,我们必须回到我的住处——在我电脑上面,有猪儿跟她的对话,只有看能不能通过那种方式来帮他化解。”我说。
“那现在就去吗?”
想起房间那个假小心,我也不禁背脊发凉,此时,她也正对我翘首以待吧?
“不,”我想起算命先生说的猪儿暂时不会有危险,倒不如明天再去。总比夜晚阴森恐怖好一点——其实我内心又何尝不害怕呢?
看见浩兵魂不守舍地坐在那里,不时朝门口张望,我心中不忍,对他说:“你回去吧,你这几天也没休息好,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了。”
“多一个人好点。”他说。
“没事,我见得多了,我不害怕——再说你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忙啊。”
他犹豫了一下。
“回去吧,真的没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我明天早点过来。”他说。
“嗯,记得明天过来的时候,多叫上几个人。”
护士来查房了,还是前几天那个。
她给猪儿量了量体温,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温度又自己降了下来。”然后望了我一眼,对我说:“你朋友好像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反反复复。”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没给她解释,如果说了,说不定她会建议我到青山医院去检查检查。
等她离开后,我到临床的空位上躺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盯着天花板——此时,我什么都不愿意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持续的紧张和劳累,使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房间里,天花板上的吊灯很亮,晃晃悠悠,在我眼前摇来摆去。我一阵晕眩,感到似乎有人在推着我前行。轮子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低沉而微弱。我想睁开眼,却感到眼皮像千钧般沉重,身体被置于一个陌生的空间,不停地在旋转,变幻着方位,耳边却能听到一切细微的声音。
我心中很明白。
床被推到了过道上,一扇一扇黑洞洞的窗户从我耳边闪过。
猪儿站在走廊尽头,朝我招手。
在他身后,一道半掩半开的门,里面氤气萦绕。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骇然写着“太平间”三个黑色字体。
周围的一切,只有灰和白两种单调基色。
床被慢慢地推了过去。
我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想挣扎,浑身的骨头却像散了架并被注满了铅一般,丝毫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听任摆布。
终于推了进去,身后的门“哐”地一声关闭了。
里面的温度极低,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尸体,每个尸体上面都蒙着白色的床单,连脸一起遮住,却露出一双双僵硬惨白的脚,一字排开。每个大脚肢上都挂了一个牌号。
我被推到了最里层。
随后是人离去的脚步声,和“哐”的一下关门声。
我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脚上也被挂了一个牌号,上面写着15。
我光着脚下了地,冰冷的地面令我索索直抖。猪儿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会不会也被放在这里?
这分明就是太平间,难道我死了吗?
但是我为什么又能行动呢?
我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经过一个个尸体旁边的时候,我随手掀开被单的一角,瞧了瞧,大多尸体面容僵硬,死相狰狞。
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
那是猪儿临床那位得了胃癌的老人。眼框深陷,脸上的绯红色已经退去,只剩下一片惨白。
我伸手去推门,门却纹丝不动。
我双手拉住把手,使劲摇晃,墙上的灯,似乎也跟着摇曳了起来……
“你醒醒,你醒醒……”声音传入耳内,我睁开眼,一个护士站在床前,双手摇着我的胳膊。
原来是个梦。
“我给你朋友挂了瓶水,你可注意一下啊。”女护士叮嘱说。
“唔”我揉了揉朦松的双眼。看着她走出了病房。
打了个哈欠,不能再睡了,我点燃一支烟,侧头朝猪儿望去,他安静地躺在那儿,药水正缓慢地一滴一滴流入他的体内。
烟抽完,睡意依旧浓烈。
我站起身,想到走廊上去吹吹风,好驱散睡意。过道的窗户全开着,冷风夹着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整个住院部一片静谧,每间病房的门都关闭着,房间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
一个护士,端着药盘,轻手轻脚地从我身边走过,用好奇的眼光反复打量我。
从走廊对面走来两个身穿病服的老人,一路低声交谈,声音从走廊传过来,只听见一阵“嗡嗡”声。
走廊的尽头,就是单独修建在露天的厕所,上次照顾猪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两个老人从我身边经过,我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径直朝病房走去。
空荡荡的楼道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打算上趟厕所。
走在廊道中,从眼前闪过的一扇扇窗户,使我想起了刚在睡梦中的情形。
厕所里面也很安静。
未拧紧的水龙头,间歇的水滴正不紧不慢滴落,形成固定的弦律,在封闭的空间里荡起一阵阵绵绵不断的回音。
我在厕所中,听到不时有人推门进出和一阵阵湍急的水流冲洗马桶的声音。
洗手的时候,我使劲地拧了拧水龙头,水却依旧不急不徐地滴落——原来坏了。
在镜子前,我仔细照了照,发现这两天,真的苍老了许多——下颚浓密的胡茬又长长了许多,眼袋浮肿,眼内的血丝虽然已大多消退,但看上去,茫然无神,几丝皱纹已悄然爬上了额头,头发凌乱。我不禁有点伤感——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青人到哪里去了呢?
厕所的自动弹簧门,被推开,然后又慢慢地关闭。从镜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胖墩墩的身材,有点像小猪。
他也来上厕所?
我忙打开门,走出去,外面依旧是空荡荡的走廊。
附在厕所外墙壁上的爬山虎,也逐渐开始枯萎,雨水顺着一两片生命力旺盛的嫩绿叶尖滑落。
厕所的正对面,就是一排住院房,右侧是曲折通幽的露天走廊,顶部郁郁葱葱的月季花,还顽强地开着,凋零了的花瓣飘落了一地,浓郁的花香带着一股醉人的气息。
我信步走了过去。
一颗颗水珠,不时滴落在头顶、脸颊,和着花香的清凉的风,让我变得稍微清醒了些。
猪儿依旧在不远处拈花微笑,我急走几步,他似乎一直没动,但却始终隔我一段距离。我一激灵,知道自己又产生了幻觉。
看看四周,原来自己不经意中,已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个小庭院,门口竖着一个很大的警示牌,上面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在小院里,摆放着一张半新旧的的木桌和一张老式的藤椅,藤椅上放了一张脏兮兮的坐垫。
好奇心让我跨进了那道门。
里面灯光明亮,一扇铁皮大门紧紧关闭着,我伸手用力推开,走进去,一松手,门“哐”地一声,沉沉关闭。
我又回到了梦中的情形。
这里确实是停放尸体的地方,正如猪儿所说,在走廊的尽头就是太平间,他晃忽看见我被推了进来。
停尸间冷气打开,温度极低。
在我前面一字排开,停放着尸体,跟我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每个尸体用被单蒙着脸,脚指上挂了一个牌号。
小猪看见我被推了进来,那么,在这些停放的尸体中,会不会有我的躯体躺在上面呢?我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怪异的想法。
我的心“咚咚咚”跳得有点迅烈——还是有点害怕。
轻轻地,一个一个掀开床单一角,看了看。
幸好没有我,也没有小猪。
与梦中不同的是,我在这些尸体中,有三个感到很眼熟,其中一个的确就是猪儿病床旁的那位老人,还有两个呢?
我一下子回想不起来了。
最里边,空着一张床位。
我心头一惊。
转过头去,把尸体的数量仔细数了数,刚好14具。
在梦中,我脚上的编号不就是15吗?那么,我就是这最后的一具?
我盯着那个空着的床位,在幽冷的灯光下,看上去很干净、整洁、舒适。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躺一下……躺一下吧……”我顿感疲惫不堪,一阵阵倦意如潮水般向我袭来。
“闭上眼睛,躺一下吧。”声音极具诱惑力。
不!不能!
大脑深处的意识反复提醒着我。我一步步朝门口退去,有一下,碰到放尸体的床上,差点将我拌倒。
我跌跌撞撞,双手使劲地拉门,门却纹丝不动。
我仿佛看到,一具具尸体都从各自的床位上坐了起来,在午夜的停尸间内,互相顾盼,然后齐刷刷的目光一齐向我扫来。
有的,已掀开被单走下床,动作僵硬,龇牙咧嘴地向我走来……
一步,两步……
我双手抱着扶手,使出所以有力气摇晃,口里大嚷着“开门,开门”墙上的灯也似乎跟着摇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