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等了十来分钟,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
初秋的夜晚霜寒露重,即使身体硬朗,这样呆上一夜,也必定会生病,何况他这样大的年纪,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出什么意外。
想到这,我快步走了上去。
驼背老人爬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双目紧闭,口角流出白色的唾沫,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那种令人胆颤心惊的阴森之气,只让人觉得他不过是个既可怜又可悲的老人。
我将他扶了起来,他微微抬了抬手,朝他住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又颓然地垂了下去。
该不会真出什么意外吧?我不由担起心来。
伸手使劲掐着他的人中穴,好一会儿他才悠悠醒来。
“我家在那边。”他朝前方指了指,口中说道,显得异常艰难。
我将他送了回去。
他家房门大开,放牌位的房间里面还亮着灯,几只香烛已经快要燃尽了,我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喝了几口才喘过气来,精神也好了很多。
“小伙子,可多谢你了。”他显然也认出了我就是前几天到乡公所去填登记表的人。
“没什么,老人家你怎么会晕倒在外面呢?”我故做不解地问。
“我……我也不知道,有好几次夜晚醒来我都没有在床上睡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吗?”我看他神情痛苦,不像是在撒谎,心里暗自寻思,难道他是梦游?
梦游的人都具有一种奇怪的超自然能力,诸如,能穿墙而过,能临空飞行等,但梦游时,他的意识完全不受本人控制,经常作出一些异乎寻常的事,醒来后却毫无所知。
传说梦游的人被突然惊醒,就会暴死,原因可能是见到自己的怪异行为惊吓过度,所以见到梦游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置之不理,让他自己醒来。
“小伙子,你怎么会在那里碰到我?”驼背人问。
“我?”我脑中一转,随口说道,“我刚出来就看到你倒在了地上。”
“从柳树街出来?”
“嗯。”我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还在那里干什么?”
“在那里……在那里……你说这么晚了我能在那里干什么呢?”我红着脸笑着说。虽然是说谎,但是要主动承认这种事情,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哦——”驼背人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你这种情况,去看医生了没有?”我试探着问,观察着他的脸色,“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刚才我做了什么?”
“你刚才……我就看见你晕倒在地上了。”我差点说漏了嘴。
“这不是病……看医生有什么用?这是报应,这是报应……”驼背人扭曲的面部突然抽搐了起来,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是报应”这四个字,我心中又紧张了起来,害怕他又会突然发狂。
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窗外一片漆黑,连朦胧的月亮都被乌云遮蔽了起来,虫鸟也停止了鸣叫。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终于不可抑制,红色的眼眶缀满了泪水,一颗一颗滴落了下来。
驼背人终于哭了出来,开始是无声啜泣,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似乎心中憋了许久的悲伤一下子迸发了出来,鼻涕眼泪一起,哭声远远的传出了窗外,回荡在夜空中。
我没有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许久,他心中积压的情感终于被宣泄了出来,停止了哭声,说道,“我叫王自军。”
我没有接口,知道他要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不像现在这付模样……我现在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全是因为那次矿难……我本来有两个儿子,可是,那次全死了……还有我的哥哥……王自兵。”
……
他又流出了眼泪,我也听得心下愕然,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了几口气,语气渐渐变得平缓——
白衣建水泥矿的时候我是极力支持的,我穷了一辈子,他们说后山就是几座金山,既然是金山,为什么不开发呢?建矿的时候我跟着吴开士做了许多事,打架、炸坟……都干过。后来矿终于建成了,几个水泥厂的老板为了感谢吴开士,便拿了一些钱,给他捐了一个村长,我则在矿里当了一个包工头,水泥厂老板又出钱修了村公所。
两三年来,矿上也出了不少事,但是没发生在我身上,我也觉得没什么,一出了事,矿上老板出钱,由吴开士出面来互相包庇,把事情摆平,本地人就出一笔钱,如果是外地人,尸体就直接往矿洞里一扔,然后给知情人拿一点封口费。
事情终于发生在我的身上了。
我带的那队人出工,里面有我的哥哥王自兵,还有我的两个儿子王一平、王一安。
我两个儿子,自小没了娘,由我一手带大,今年大的不满20,小的才17岁……
那几天,我们进了矿的时候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劲,矿内四处都在掉沙,可是水泥厂的生意极好,老板不愿意停工,一个劲地说没事。
矿上上班的时间不像其他地方三班换,而是晚上到了十点后就必须停工,原因是说,夜晚是鬼魂的世界,不能打乱了次序,再说十点一过,也没有人愿意下矿了。
第一天,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晚上下班的时候,我们听到整个矿区内突然又传出了呐喊声和钢钎的敲击声,像是很多人又在开工。
事实上,我们并没有人做事。
大哥说,这是开山开活了,得罪了神灵,白天是我们在开,晚上鬼魂在开,晚上它们把岩石打松动了,可能要出大事。
其他矿工听见了,第二天都不愿意再下矿了。
老板知道了这件事,火冒三丈,就给我施加了压力,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老板给每个人加了两倍的工钱,在十几个打手的威逼和我的游说下,他们才极不情愿的下了矿。
没想到,那天事情就真的发生了。
我站的位置离矿门最近,发生倒塌的时候,整个队,七十八人就我逃了出来,我的儿子、哥哥全被埋在了里面……
我虽然活了下来,却也变成了残废。
他们怕我四处宣扬,就给我拿了部分钱,又给我在村公所找了份事情,想堵住我的嘴……
可是,我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听到的就是一片惨叫声和那些惨死的人向我索命的声音……
我就这样活着,生不如死。
其他人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样,四下躲避,半年来,几乎没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
没想到我帮吴开士做了那么多事,现在他也像看见瘟神一样看待我……
“报应啊,这一切都是报应……”
他说着,又起身点燃了几只香烛插在了香炉中,我看见牌位上的名字,果然是王一平、王一安、王自军和他父辈几个人的。
“那你知不知道王军这个人?”我想起那天在会议室里遇到的那个找儿子的老人,问道。
“王军?死了,死了,都死了……”他喃喃道。
虽然我早已经猜测到了这种结果,但现在听见,心下却也不禁黯然。
可惜我不是真的警察,但是,真正的警察又能如何呢?
权钱交易中,本来就隐藏着许多肮脏,人为了利益往往会昧着良心做出一些事情来,即使是警察,又能如何?
况且现在一些当权的蛀虫和警察为了中饱私囊,不比明目张胆的恶人还坏吗?
有些触须是法律所斩不断的,却又人神共愤,可能只有靠所谓的“报应”了。
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或许,王自军就是没有逃脱这份报应。
我走出了房间,剩下王自军独自在房内,不知是在悲伤忏悔还是愤恨……
夜很黑,但有的人心比夜还黑。
黑暗中,我恍惚看见一个人影闪过,等到我定目仔细探望时,却早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