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做证的石头
24902500000002

第2章 天堂也有玉米香

余显斌

1

暑假加班期间,格外酷热,也格外紧张。王悦的母亲在电话里一再嘱咐她,别想家,别思念妈,要好好学习,明年力争考上好大学。王悦拿着手机,只是皱着眉,不停地嗯着,一句话也不说,临了道:“我不回家,你放心。”那头,母亲愣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这边,王悦已经“啪”的一声,关了手机。

当天,她就向班主任请假,希望回家一趟,给母亲一个突然袭击。班主任望着她,问是不是病了,她摇摇头。班主任又问,是不是钱不够用,她仍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你究竟咋了?都高三了,这么紧张的,你还请假?”班主任很是不解,也很是不满,力图打破沙锅问到底。

王悦脸红了,接着眼圈也红了,吞吞吐吐道:“我——我妈她——”说到这儿,不说了。老班问她妈怎么啦,不是病了吧?她停了一会儿,摇着头,无限委屈地流着泪道:“要是病了还好呢。”说得班主任目瞪口呆。然后,她苦苦哀求班主任,给她一天假。班主任见不得学生哭,连忙答应了,告诉她早去早归。她答应了一声,抽噎着跑了出去。

当天上午,王悦就收拾好东西,匆匆忙忙搭上了公交车。她家离学校一百五十多里地,一路颠颠簸簸的,半下午才到松树坪镇。这儿是她们的镇政府,从这儿再到她的家就是山路了,蜿蜒曲折,一直通向山里。她的家,是大山深处最顶头的一家,很是单调僻静。步行翻过两座山,回到家时,天刚刚黑下来。

王悦走进自己家的院子,并没像过去那样,老远就喊“妈,我饿了”,而是小心地左右瞄瞄,然后轻手轻脚进了家门。屋里静静的,只有厨房射出一道灯光来,在夜里显得格外亮。她悄悄走近厨房,母亲背对着她,正在忙碌着,身影显得孤独而恓惶。

“妈,我回来了。”她望着母亲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失声喊道。

母亲一惊,愣了一会儿,醒过神来,转过身看见她,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道:“悦儿,你回来了。”然后接过她背上的包,让坐下,自己又忙着舀起锅里的面条,到抽屉里翻腾了一会儿,拿出几个鸡蛋,打了一碗荷包蛋让王悦吃。看着王悦狼吞虎咽吃完荷包蛋,母亲这才闲下心来,问她放假了吗?怎么同村的同学没一个回来?

一时,她面对母亲的问话,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回家的喜悦,也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2

饭后,母亲拿来洗脚水,让她洗个脚,消除一下劳累。娘儿俩坐在那儿闲聊起来。几次,王悦想吐出憋在心中的话,可是想了想,欲言又止。母亲看出来了,笑着问道:“悦儿,有啥心事啊?”

王悦摇摇头,连连说没有什么,真的没什么。

母亲笑了,满眼慈爱地望着她道:“丫头,在妈面前,还有啥不能说的?”

她望着母亲,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问,爹出去打工这么长时间了,一个人在家孤独不,害怕不。母亲听了,注视了她一会儿,王悦红了脸,低下了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母亲笑了道:“傻孩子,放心学习吧。妈不孤独,也不害怕,你爹出去了,我不是还有你吗?”

“可我在学校啊。”王悦接口道。

母亲叹了一口气,拍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真的不孤独也不害怕,就是孤独害怕了,想想自己的闺女,心里满满的,也就什么也没有了。王悦听了母亲的话,心里暖暖的,怕母亲再问起她回来的原因,不好回答,就推说自己累了,需要歇息。然后擦了脚,忙忙上了床,想着心事,却怎么也睡不着。

母亲忙完灶上的活儿,上床时,她已装作睡了,轻轻地打起鼾声。母亲望了她一会儿,笑骂一句:“小懒猫!”也悄悄上了床。由于今天半天的颠簸劳累,王悦确实乏了,不久就沉入睡眠中。半夜左右,她醒了,是被一阵敲打窗子的声音惊醒的。

母亲显然也醒了,听到敲打窗户的声音,连忙爬起来,轻声喊道:“悦儿,悦儿。”王悦假装仍在睡觉,呼呼的。母亲放心地吁了口气,穿上衣服,轻手轻脚下了床,悄悄走出去开了门轻声道:“悦儿在睡着呢,可别惊醒了。”然后,带上门,外面传来轻轻的笑声;接着,是两个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消失,王悦也随着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准备追出去。可是,当她去拉门时,才发现门已被紧紧地锁上,怎么也开不了。

看来,同学们的议论是真的,母亲不顾自己的脸面,不顾父亲的脸面,也不顾女儿的脸面了。王悦想到这儿,一头扑在床上,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如决堤的水一般。

3

母亲回来时,已是鸡叫三遍了。她像出去时一样,悄悄开了门,又拴上;低声咳嗽着,轻手轻脚进了卧室,来到床前,低声喊声悦儿,不见王悦答应,就悄悄脱了衣服上了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待母亲睡踏实后,王悦流着泪爬起来,拿出一张纸条来。这是昨晚母亲出去后,她流着泪写的。纸条上道:妈,请你顾及到爹的面子,也顾及到我的面子。她想用这张纸条唤回母亲,让她不要沉迷不悟,要适可而止。

本来,她想把纸条放在母亲的衣兜里,可是拿起衣服,发现已经湿透了。她咬咬牙,把纸条压在桌子上。然后悄悄走出家门,这时,外面已经蒙蒙亮了。望望自己沉睡的家,她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一转头,踩着熹微的晨光向学校走去。

到了学校,刚坐下不一会儿,母亲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在电话里,母亲显得很是焦急,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去了哪儿?我找了几处也没找见。打电话,可又没了信号。”说着,母亲咳嗽了两声,看样子是昨晚感冒了。听到母亲的咳嗽声,她的火又一次无来由地来了,冷冷地道:“我走了,你不是更高兴吗?”

母亲愣了一下,说:“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啊?怎么没头没脑的?”然后在电话里喋喋不休,说知道你喜欢吃嫩玉米棒子,自己特意准备了一些,到时送来好不好。过去,王悦喜欢和母亲在电话里聊天,有时十几分钟也不结束。可是这会儿,她怕得听母亲的话,她觉得这些话是那么虚伪,那么刺耳。因为,昨晚上,她已经知道了母亲的一切,还有母亲私人的秘密。母亲还要说什么,她带着厌恶的口吻说:“我要上课了,就这吧。”说完,关了手机。

那天,她根本没心情上课,头脑昏昏沉沉的,如灌满了泥浆。她想打电话给父亲,让他早些回来,别再在外面奔波了,这样做不值得。可是又怕父亲回来,和那个夜半敲窗的人撞在一起,更是闹得不可收拾。

天刚黑,她就借口头痛,请了假,回到自己租住的宿舍里睡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惊天的雷声,接着是雨声,哗哗的,像倒水一样。她醒了,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一会儿埋怨父亲,不该出去打工,一年多了也不回来;一会儿又恨起母亲来,半夜三更,还和别的男人跑出去,不给父亲留面子,也不给自己留面子,让自己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就在朦朦胧胧中,她的手机急骤地响起来,在雨夜里格外惊人。她打开手机,是母亲的。在电话那边,母亲颤着声音问她:“悦儿,你那边雨大吗?”本来,她不想回答的,可是听了母亲担惊受怕的声音,她的心里又隐隐有些可怜起她来,道:“很大,盆一样往下倒。”

母亲听了,忙嘱咐道:“不要出去,注意涨水。”

她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放心,故意冷着声音问:“你那边呢,大吗?”手机里传来母亲轻轻的笑声道:“不要紧,很小,快停了。”虽然母亲这样说,可是在电话里,她仍能清楚地听到哗哗的雨声和轰隆隆的雷声,仿佛翻江倒海一般。

她担起心来,默默地关了手机。

晚上半夜时,她的手机又突然响了一下,她忙打开,是母亲的,可是响了一下就挂了。她打过去,是一片盲音,没人接听。

天亮后,世界变了样,一片汪洋,好在所有的学生都安然无恙。到下早自习后,各处消息传来,昨晚是本市百年难遇的大雨,洪灾十分严重。

她想问问家里的受灾情况,可是拨通电话,仍像昨晚一样没人接,电话里一片盲音。

4

这次暴雨,全市受灾人数很多。学生们听了,都很着急,在学校里没心情学习,担心家里亲人的安危,有的甚至哭了起来。很多学生的家人,大概也是出于同一的心理吧,所以,天一放晴,一个个翻山越岭,步行来到学校,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报一个平安,让自己的孩子放心。

可是,王悦的母亲没来,尽管她望眼欲穿,一遍遍地向校外的路上望去,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第二天上午,通话线路接通,没有来校的家长,都纷纷打来电话,询问自己孩子的情况,也告诉他们家里受灾情况。可是,王悦自始至终也没有接到自己母亲的电话。

母亲难道看到那张纸条后生气了,或者恼羞成怒了?王悦想,她的心里,又产生一丝快意,是要让母亲知道,不然,她还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呢。

她向家里打了几个电话,可是一直没人接。她生起气来,懒得打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正在上课时,班主任进来告诉她,让她出去一下,外面有人找她。她走出来,原来是村里的根子婶,站在操场边,见了她就红了眼圈,接着落下泪来,告诉她,她家屋后发生了泥石流,她母亲不见了人影。她听了,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在根子婶的帮扶下,又忙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家里的方向赶去。

回到家,她呆住了,泥石流已经把她家的整个房子都掩埋了。大家伙正拿着锄头,或者铁锹,在那儿忙忙碌碌地扒着,寻找着。她大叫一声:“妈——”扑向山一样的烂泥堆子,拼命地用手扒起来,手指都流血了,也不管不顾。

下午,母亲被从泥石流中挖了出来。她卧在电话机旁的桌子下,手上紧紧地攥着话筒,脸上还带着微笑,嘴张着,好像在嘱咐着什么,可是那句话已经永远凝固了,吐不出来了。

王悦喊一声妈,哭晕了过去。

母亲下葬时,那个电话仍被牢牢地攥在手里,大家想尽办法,无论怎么扯也扯不下来。王悦见了,又一次哭了,告诉大家,让母亲带着电话下葬吧。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个电话一直牵系着母亲对她的关爱与操心啊。

5

母亲死去,父亲一直没有回来。她打电话让父亲赶快回来,父亲在电话里说忙,没有空。再打,父亲就挂了电话。还是根子婶在旁边,流着泪告诉她,别打了,你爹在外面挖煤发了财,养了一个二奶,早已忘了这个家。

王悦惊呆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说的,她不相信地望着根子婶道:“不可能,我怎么没听说?我——我妈她知道吗?”根子婶告诉她,她妈妈早已知道了,其他人也知道这事,但是她妈妈知道后,一直没吵没闹,暗地里还哀求大家,不要让悦儿知道,她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耽搁不得。

王悦不说话,拿着手机,泪水喷涌而出。

她没有了房子,在根子婶家住了下来。几天后,给母亲扫了墓,王悦准备去学校。临走时,根子婶从坡上回来,扛着一个蛇皮袋,蛇皮袋里是满满一袋嫩玉米棒子。根子婶把玉米棒子交给王悦,说她喜欢吃,让带到学校去。王悦谦让着,怎么也不带。

“带上吧,孩子,这是你妈的心意,是她特意为你种的。”根子婶谈到王悦的母亲,眼圈又一次红了。在她的叙说中,王悦才知道,母亲说王悦喜欢吃嫩玉米棒子,所以,就在根子婶的地边,也选了一块好地种上了玉米。可是,这儿是深山,野猪很多,到了玉米棒子灌浆时,野猪经常半夜下山来糟害玉米。“为了这点玉米,可苦了你妈了,每到半夜,就约上我一块儿出去看玉米,赶野猪,一看就是个通宵,到了天快亮时才回来。有时,我累得实在怕动了,她就一个人上山。一村的玉米地,被野猪糟害的不少,只有你家的一棵也没损失。”

因为每夜出去,趟着露水,母亲感冒了,经常咳嗽。而且,也由于每晚晚出早归,村里一些人就传出种种闲言碎语。母亲没放在心上,谁知,这些话却被同村的学生传到了学校,传入王悦的耳朵里,引起了她的怀疑。

王悦泪流满面,她这才知道,那晚敲窗子的,不是别人,是根子婶,特意来约母亲上山赶野猪。

“她——她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我啊?”王悦痛心疾首地道。

“她怕你担心她,所以就没说。”根子婶流着泪解释。

王悦无言地接过蛇皮袋,扛在肩上下了山。她知道,她的身后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在望着,那就是自己的母亲的。

那晚,在校园里,放学后,她一个人悄悄拿出手机,拨通了那组熟悉的号码,然后对着手机柔声道:“妈,你种的玉米棒子我吃了,真甜!”

那一刻,她的泪水又一次盈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