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做证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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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盼归

余显斌

1

婆的小名叫杏儿,一个很青嫩的名字。

婆出生时正是麦黄杏成熟的时节,太外婆问太外公这女娃子该叫啥名字啊,太外公嘻拉着嘴望着窗外黄黄的麦黄杏搓着巴掌说,就叫杏儿吧。于是,婆就叫杏儿了。

婆慢慢长大,长的很像枚杏儿,水灵灵的,人见人爱。婆也人缘极好,但就是讨厌爷。

婆与爷同村同年,是老庚。然而,婆和爷既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两小无猜。婆还恨着爷呢。

说起来,那还是婆四岁时候的事。

一天,婆的爹妈都上坡去了,婆和爷就在婆院中的杏树下玩家家。爷得意地从破裆裤中掏出******“刷拉拉——”滋出一股自来水儿,然后两人就着尿水和泥巴做饭。婆说擀面爷说做馍,婆说擀面爷说做馍。爷脸就红了,站起来一耸肩一吸溜鼻子一掌过去,婆就一个仰面八叉倒在地上,且爬且哭且叫道,你等着我叫我妈去,你等着我叫我妈去——

去吧,去吧。爷一副聋子不怕雷的样子,依然做他的馍,两手捏住一块泥片的边缘一拧一转,就是一个蒸馍,一拧一转又是一个蒸馍,把婆看呆了,忘了哭,站在哪儿傻呆呆地张着个嘴,鼻涕流到嘴边也忘了吸。

从此婆就不给爷说话了;从此爷也不好意思给婆说话了。在我们那儿,那叫记恨。

婆和爷这一记就是十几年,十几年中,婆长得更像枚杏儿了,丰丰润润的;爷长得则像河边的大白杨,直标标的。村里人都说这俩娃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配就的。

婆听了,心里无端地滋生出一种青鲜鲜的滋味,犹如吃了嫩豆角一般说不清道不明,待得一天爷从学堂读书回来,从门前经过,婆特意拿眼角偷偷瞟了一眼,看见爷正拿眼在悄悄瞄自己呢,吓了一跳,急忙底下头兔子一样窜回了家。

爷那时还是学生,可山里孩子成熟早,看见粉嫩嫩的婆朝自己望,然后红着脸跑了,爷的心里那种舒服劲儿,如谁在心里挠了一把痒痒。

婆仍不给爷说话,婆恨那小子太张狂。

爷极力想给婆说话可又找不着机会。

一天,爷拿着一捧麦黄杏兴颠颠地跑到婆跟前结结巴巴地说,杏儿,给——好吃着呢。

婆白了爷一眼,说,不吃,我院子有的是,接着又说讨厌,然后将眼望着别处且哼着歌,心里觉得很解气很得意很畅快。

爷灰头土脸地站在那儿走不是留不是。然后就转身讪讪地走了,再然后不久就去了更远的学堂读书去了。

爷走了,婆心里就空落落的,就后悔那天没接那杏儿,就后悔那天太伤了爷的脸面,就骂那个人心眼真小走也不打声招呼,就有了心思。

从此婆就整天坐在杏树下绣起鞋垫儿来,婆绣着绣着就笑了,就自言自语地说讨厌,就向爷离去的大路上望去。一只黄狗在路尽头跑来汪汪叫,婆心一跳,针尖扎在了指尖上,挑起一粒血珠儿,滴在白布上润开来,婆就着血迹绣几朵粉艳艳的杏花。婆想,到爷回来时将这些鞋垫儿送给他,那家伙还不咧着嘴傻傻地笑。

婆想着想着又笑了,笑得一院子鸟儿唧唧喳喳地叫。

一年后,婆等回来了爷,等回来了爱情,同时,也等来了无尽的思念。

2

爷和婆的婚事,是怎么定下来的,现在已经没人说得清了。但是,两人最终和好了,也不知是谁先给谁低的头。反正不久,爷一抬大轿就接回了婆,惹得全村的小伙子都红了眼。

婆那时特爱笑,水汪汪的眼睛,很好看,让人见了,从心里荡漾起一种柔柔的遐想,仿佛一只小猫,暖烘烘地在心头拱动。

几十年后,婆已经过世了,睡在了村子对面的山上。村里的几个老头讲故事,还会讲到婆,讲到时都会这样说,而且不停地咂嘴,赞叹。

爷那段时间在山外教书,假期回来在家里陪着婆。没事时,婆和爷在自己的房里,唧唧哝哝的,有谈不完的话。时常,会听到婆笑:“怎么的,馋嘴猫一样?”说完,一甩辫子,跑了出来。留下爷,在房中打转转,真成了一只馋嘴的猫了。窗外,传来婆的笑声,清凌凌的,水一样流淌。太婆出来,说:“傻女子,咋样的?一个劲儿地笑,捡了金元宝啊?”婆这才抿着嘴,忍住了笑。

爷假期上坡干活时,婆陪着。婆可以不锄草,但要站在爷面前,看爷锄草,或者,给爷唱山歌。她嗓子很脆,歌如银子,很悦耳。又不肯大声唱,轻轻地哼着:“三月里哎杏花满山红/妹在树下送情人/问声哥到哪儿去/哥哎/哥在天边牵妹心——”

西天的天边,晚霞醉了一大块,也映醉了婆的脸儿,嫩生生的,沁着红晕。

慢慢地,婆开始呕吐起来,还喜欢吃酸的,特别是青杏。爷问她怎么了,她一笑,脸通红,说:“书呆子,真正的书呆子。”说完,忙忙地绣起一个小小的红兜肚,上面有水嫩的荷花,还有一只蜻蜓停在上面。

爷猛地醒悟,知道自己快要当爹了,很高兴,抱起婆,在房子里打转转,一直转到精疲力竭时,才一块倒在床上。疯过了,婆一脸严肃地告诉爷:“以后当大人要像大人样子,快当爹的人了,不要整天像个贪嘴猫儿一样。”

说到孩子,婆一脸母爱的微笑,仿佛孩子就在身边一样。

假期结束,婆就会送爷,一直到村口,直到不见影子了,心里空落落地回来。

3

爷再一次回到村里来时,并不是假期,而且神色匆忙。回来后不久,就有一群日本人进山来了,围了村子,叽里哇啦的,说要抓一个抗日分子。

这要抓的,就是爷。婆听了,心怦怦地跳。

爷当时没地方可躲,就想到了家里的暗窖,在牛圈里,平时放红薯啊什么的,可以藏藏。爷下了地窖,婆盖上木板,铲了一些牛粪倒在板上遮盖好,跟其他地方一摸一样,然后才忙忙地离开。可刚走出牛圈,迎面就遇到了一个骑着马的日本兵。婆心里发慌,腿脚发软,强撑着撒腿就向后山跑。

后山,光秃秃的,没有树木,也没有杂草,在三月响晴的上午,格外显眼。

婆在前面死劲地跑,后面,那匹东洋马舍命地追着。一匹马追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怀孕的女人,那还不容易。婆还没有跑到山头,马已赶到了身后。

婆停住,回过头。马上,坐着一个被欲望烧红了双眼的男人。

婆拂拂头发,很镇定地坐在大石上,眼中露出微笑,很媚人,示意那人下来。那家伙一愣,接着大喜过望,跳了下来,向婆扑去。可马儿没有地方绑。婆又用手比划着,让他把缰绳绑在腿上。那人明白过来,不停地翘大拇指,按照婆的办法做了。然后,又一次扑向婆。

婆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马儿死劲砸去。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发疯一样向山下奔去,拖出一溜的尘灰,一溜的哭狼嚎,引得村里那群鬼子叽里哇啦地,撤了包围圈,跟着马儿追去,一边打枪一边叫喊,一直追向山外去了。当一切都归于沉静时,婆一头晕倒在地上。

到婆醒过来,连爬带滚地回到家,村子里一片烟熏火燎,大人哭小孩叫,有人被打死了,也有房子被火烧了。婆心里发冷,忙跑进牛圈,发现地窖门已经被打开。婆心里一沉,连喊几声爷,不见人应,心下发慌,“哇”一声哭了。哭声引来了众人,都心有余悸地围过来。里面,有一个人,浑身灰土烟尘,正是爷。

跑到跟前,问:“怎么啦?怎么啦?”

大家也都紧张兮兮地望啄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灾难。婆脸红了,低着头?着眼,揉了半天眼睛说:“我喊了你几声,不见答应,以为你被日本人发现了,捉去了呢。”

一句话,让大家长长松了一口气。

爷望着村子,望着被烧的房子,还有死去的人,长吁短叹,一句话也不说不出来。那夜,爷告诉婆,他要走了,到队伍上去,打鬼子。

4

爷走的那年,十九岁。婆,也十九岁,梳着刘海,刚过门儿几个月的孕妇。

婆留爷,留不住。留不住就送爷,送了一湾又一湾,送了一程又一程。婆挺着微?的肚子,毛茸茸的眼睛里溢满了泪。

婆说,你就不操心上老下小一家人?

爷低着头,不说话,走。

婆说你就不想想自己快出生的娃娃?

爷低着头,走,不说话。

婆就依着树,哀哀地哭,哭爷这一走天南海北哪儿寻啊,即使有寒衣也无处送;哭一家人以后怎么活啊;哭没出生的娃娃还没见过爹呢。

爷突然站住,低着头,猛地跪在地上,“咚咚咚”给婆叩了几个响头,说,上老下小就托付你了,我这一去要是能活啄回来,再还你情;要死了,来生来世变牛变马报答你。

婆听了,哭得更厉害了。婆恨自己命不好,出生在这样一个破世道;更恨东洋人没事不好好过日子,干嘛要跑道别人的土地上杀杀砍砍的,婆对爷说,硬是要去你就去吧,不赶跑东洋鬼子,咱们也过不上安生日子。打跑了鬼子赶快回来,外面花花草草的千万别看花了眼,丢了良心。

爷狠狠地点了点头,走了,带着婆的思念,走向婆梦也赶不到的地方。

爷这一走啊,天南地北的,没个准儿。太爷死了,爷没回来,爷来信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啊。爹出生了,爷没回来,爷来信说,国难如此有怎能顾得上家呢。

慢慢地,爷失去了信息,有人说爷到东北冰天雪地去了。有说爷当大官了,骑东洋马,后面还有背盒子炮的护兵。还有的说,爷娶了一个大学生,葱一样嫩,依着爷,旗袍招展高跟鞋叮叮的,好美。

婆听了,就搂着爹哭,就骂爷,说你个不讲良心的,你还救国呢,你连家都不要了,儿子都不要了。你个陈世美,你就不怕包拯的狗头铡呀。

太婆听了,也哭,骂那不讲良心的儿啊,你不要娘了,你不能不要媳妇啊,你媳妇容易吗?我那不讲良心的儿啊。

哭够了,太婆劝婆改嫁,劝婆别在守活寡了。婆摇头。婆说,活着,是他的人,等他;死了,是他的鬼,还等他。

婆这一等啊,就是几十年。

几十年间,太婆死了,爷没影信。抗战胜利,爷没影信。解放了,爷仍无影信。几十年里,婆的头发慢慢等白了,婆的眼睛慢慢等朦了。终于有一天,婆等不下去,病倒了,梦中说见到爷回来,骑着高头大马。婆说,石头,你呀,知道回来了?脸上就有了红晕,新媳妇一样娇羞。接着傻傻地笑,笑醒了,又哭。石头,是爷的小名。

婆喃喃地念着“石头”,可最终也没等到爷,死了。死时,让在脚头放一块石头,说好暖暖脚,一辈子,都没个人给暖过脚。

婆死后好多年,东北抗联的事逐渐传开,爹才打听到,当年,爷去了关外,参加了抗联,并成为抗联地下工作的领导人,为了工作方便,曾与一位女大学生假扮夫妻,住在一处,不久,二人双双被日本人逮捕,枪杀于冰天雪地中。

爷死于1945年,死后第二个月,日本人投降,距婆死时,已过去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