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95年7月23日午夜,佴城东部沿海一带发生强烈地震,陆沉面积达10多平方公里,退潮时可以看到古村庄废墟的遗址,如石桥、石柱、水井、石臼、灯座及陶瓷片等……
——《佴城志·地理卷》
对于佴城大多数居民来说,我显然是一个迟到而不合时宜的造访者。当我背着干瘪的行囊和一沓尚未杀青的手稿渡海而来,登上这个早已人满为患的海岛时,早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我没料到他们对我会如此冷淡。在我的印象中,佴城历史上是素以崇仰文人著称于世的。实际上,各个朝代的文人们都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在佴城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痕迹。作为一个长期沉溺于历史和想像中难以自拔的文人,我对他们的追随与模仿是极其自然的。但问题是,对现在的大多数佴城人来说,他们没有历史(何况现在的佴城人相当一部分是从大陆来的移民),他们拒绝历史,是一群对历史或者传统深恶痛绝的人。仅此一点,你们就会对我在佴城所遭受的冷遇毫不感到奇怪。
我在佴城度过的不长时日是索然无味的(对许多人也许恰恰相反)。我发现我始终难以进入佴城的日常生活。我甚至对佴城人通宵达旦地饮早茶和逛歌厅的习惯也觉得不可理喻。当我作为旁观者看到佴城人野心勃勃地拼命挣钱而又挥金如土及时行乐时,我更多地只是想像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在数年以前佴城刚刚建特区时汗流浃背蝼蚁一般麇集而来的情景。我的这种心态近乎有点阴暗,它与佴城特区热火朝天的生活格格不入。这无疑注定了对佴城人而言,我最终只是匆匆过客,我不可能在佴城留下什么痕迹。
我的叙述是缓慢而有节制的,一如我在佴城短暂的客居生活。我说过在佴城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造访者。我居住的寓所同样如此。它的简陋较之佴城高速发展的市政建设有某种不真实感。你们从繁华的闹市区拐过潮湿肮脏,到处爬满蜥蜴,散发着烂虾和鸡屎味的弯弯曲曲的小巷走进我的寓所时,会有一种走进历史的感觉(谁说佴城没有历史呢)。而我就住在佴城的历史里,拒绝历史的佴城人对我的冷漠乃至敌意很大程度上也许是与我的寓所联系在一起的。很久以来,佴城人将现实中的敌人归咎于历史,他们筚路蓝缕、艰苦卓绝所从事的实际上是一场讨伐和围剿历史的战争。历史是佴城人最大的敌人。他们甚至在日常生活中禁止出现与历史有关的任何字眼。现在,佴城人将历史像驱赶一群衰老的绵羊一样赶进了类似于我的寓所的地方,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胜利的佴城人高唱凯歌,尽享繁荣,喜庆的爆竹终年不断。就在这样的爆竹声中,佴城迈进了******(佴城人爱放爆竹即源于此)。而同样是在这种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我在写一部叫做《中国故事》的小说。这部充满怀旧气息的小说在我到达佴城前已经写作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我现在写的其实是这部小说的开头部分。按照计划,我打算在离开佴城之前把小说匆匆杀青。但由于资料匮乏以及寓所里到处爬行的蜥蜴和台风的干扰,使我不得不经常终辍手中的笔,去佴城图书馆查阅资料或者同蜥蜴搏斗。这显然大大减慢了我写作的进程和延缓了我离开佴城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我就在这个时候认识了欧阳雨秋教授。这使我在佴城的整个计划彻底打乱了。
我将要特别写到我在佴城图书馆度过的一段值得流连忘返的时间。我说过我在佴城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但尚属例外的是,我在佴城图书馆所受到的接待却热情有加。门可罗雀的佴城图书馆以它与华丽的佴城市容大相径庭的简朴接纳了我(我想这和图书馆人迹罕至有关),但我把它理解为佴城对我的特殊恩惠。凭着这一点,我愿意稍稍校正一下我正日趋形成的对佴城的偏见:佴城看来并不完全像我想的那样令人生厌。
如果说图书馆是我在佴城的福地,大概一点也不过分。你们可以想像我在宽大阴凉的阅览室里临窗而坐眺望外面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像春天的竹笋一样争先生长时产生出一种往下坠的错觉(这使我不禁怀疑佴城和图书馆是否真正处于同一时空)。在这样的错觉中翻阅颜色发黄、布满灰尘的书籍使我感到自己像时针那样正逆向而走。我就在这种情形下与欧阳雨秋迎头相遇,也是命中注定。
应该承认佴城图书馆的藏书是极为有限的。尽管图书管理员向我敞开了所有的书库,但真正能供我阅读的却寥寥无几。惟一使我手不释卷的是一部多卷本的《佴城志》,它的装帧和印刷的粗糙令我有些吃惊。但它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记述佴城最为详尽完备的著作,虽然它的最后一卷并未完成。由于书的封皮剥落,它成书的准确年代已经无从稽考。我只是在本书的出版后记里(一个最容易让人忽略的角落)发现了编纂者的名字。你们猜对了,他就是欧阳雨秋教授。
在我生活的年代,像欧阳雨秋教授这样习惯以沉默保持自己尊严的学者似乎已为数不多。纵观欧阳教授平淡无奇的一生所留下的著作实在屈指可数,能够传诸后世的更是寥寥无几,除了这部多卷本的《佴城志》。但它严格来说还称不上是一部学术著作,而且发行太少,只有五百册(发行范围仅限于各省市及大学的图书馆),学术界对欧阳雨秋其人所知甚少也就不足为奇了。屈指算来,欧阳雨秋开始编纂这部书时也就像我现在这个年纪,那时候他从京城调到偏远的佴城图书馆当了个有职无权的副馆长。像他这样一位热爱著述的学者迷上编纂地方志这个行当是令人费解的。据我所知,欧阳雨秋教授是第一个将佴城有史以来的天文地理文化系统地编纂成书的人,这项工作几乎耗去了欧阳雨秋大半生时光,此后的佴城再没有出版过类似著作(连他未写完的最后一卷也未补全)。因而欧阳雨秋也是佴城最后的一位修志者。佴城的惟一一部志书的作者竟然是外地人,这充分表现了佴城人对待历史的态度。你们去问问现在的佴城人惟一的一部《佴城志》的作者是谁,肯定没一个回答得上来。这使我有点怀疑欧阳雨秋工作的意义。而且更令我匪夷所思的是,欧阳雨秋教授在编纂这么一部以地名、人名和数据组合而成的枯燥乏味的志书时,字里行间竟会透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诗意和激情(虽然我知道欧阳雨秋对中国古典诗词和日本俳句都造诣颇深)。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把大部分时间用来泡在佴城图书馆读《佴城志》,以至完全终止了《中国故事》这部小说的写作。事实上,我对欧阳雨秋的兴趣远远胜过《佴城志》这部篇幅过长的志书本身,我借此探究欧阳雨秋的努力显然是白费了(企望从一部以引经据典和转述为主要内容的地方志窥测编纂者的内心隐秘的确有些南辕北辙)。但就在我快要彻底丧失信心时,一位对我的行迹关注已久的上年纪的图书管理员走到了我身边。
你应该看看欧阳教授的另外一本书。他说。
一本什么样的书?我惊异地问。
《海底村庄》。听说过这本书吗?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有几分诡秘。但当我问起哪儿可以找到这本书时,他却摇了摇头。这是欧阳教授惟一没有正式出版的书。他说。这本书的手稿早已散失民间,很少有人读到。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它的确是一本好书。他说完再次摇了摇头,从我身边走开了。
海底村庄最初只是某个带有神秘和恐怖色彩的传说的遗址,后来慢慢演变为一个旅游景点。它在佴城地图上所标的名称其实叫铺前,一个距佴城市区约十公里的小镇。
在旅游业空前发达的佴城,海底村庄委实是一个很不引人注意的景点,到此地观光的游客寥若晨星。相对于其他建有豪华度假村和娱乐设施的游览区,海底村庄的寒酸与颓败是显而易见的(它的最终被废弃也是势所必然)。它惟一凭借的只是那个恐怖传说遗留下来的惨烈与悲壮可供人回味历史和自然的沧桑,而这恰恰又是同佴城人以及前来佴城游览的游客的愿望背道而驰的。佴城是个平面感(或现代感)很强的城市,这个特点无不体现在它日新月异的市政和旅游娱乐业的建设上。
但是在一九хх年,情形也许恰恰相反。那时的佴城还处于和现代文明几近隔绝的状态。它生活在自己的时间和历史中安之若素。也许正因为此,欧阳雨秋教授才有可能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埋头其工程浩繁的多卷本《佴城志》以及或许还有那本散失民间的《海底村庄》。(它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著作?)
我惟一掌握的线索是:一九хх年秋天,欧阳雨秋教授第三次来到铺前,在此住了半个月。这在四处搜集史料发愤著书肯定惜时如金的欧阳雨秋教授不会是一段平凡的时光。
当我搭乘一辆末班的公共汽车到达铺前时我意识到我的佴城之行才算真正开始。我在佴城市区居住的诸多时日如同一部冗长小说的前奏,在许多人物和事件尚未露面时,显得缺少任何实际意义。
对于铺前的破落和荒凉的程度,在此之前我已作了充分的预料。像许多迷恋内心生活的文人一样,我过多的精力用来捕捉那些川流不息的幻想并把它们一一安置在语言的橱柜里,以便我在需要时去随意拾取。这样容易伤精劳神的工作长久以来使我无暇顾及眼前具体的事物。而在到达铺前的第一个夜晚,我同样对铺前镇(尽管古旧但极具热带风格的自然景观)熟视无睹。彻夜活跃在我想像中的是欧阳雨秋教授在《佴城志·地理卷》里用简约的笔触描述过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这样的想像充满了冒险,尤其当它在越过欧阳教授语言的边界后,会更加险象环生,容易使人隐入一种不可测度的境地。
半夜一场骤然而至的台风把我从漫无止境的想像中惊醒。一只巨大的椭圆形椰子撞破客舍的窗门跌入房间,它使我仿佛嗅到一缕悠久年代的气息(腐烂的樟木船板的气息)。据《佴城志》记载,用樟木作船板是铺前一带渔民十一世纪的习惯(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发生的年代)。它如此浓烈,直冲肺腑(近似于我在佴城市区的寓所里木质楼梯的气味)。我确信我已走近了欧阳雨秋教授用文字设置的房子的入口(如果他真的建筑了这么一座房子的话)。
护庙老人在镇东头靠近海边的沙地上看护的其实只是一堵破败不堪的旧砖窑(窑孔里供着一尊木头雕刻的菩萨)。当我以一个外地游客的神态向他走过去时,他劈头盖脸地(以质问的口吻)冲着我嚷道:你们花那么多钱修别墅为什么就不肯拔一根毛修修庙?
护庙老人显然把我当成在佴城随处可见的那些腰缠万贯惹人注目的投资商了。他的黧黑的面孔和阴鸷的表情使我想起传说中的海盗(在久远的年代他们曾频繁地骚扰佴城从而使佴城的历史蒙上一层令现在的佴城人不忍回望的耻辱)。但护庙老人无疑是一位善良的渔民的后代,并且他本人极有可能是一位勇敢的水手(这一点我从他蒲扇般的脚掌以及鹰爪似的双手看得出来)。尽管他现在年老眼花(大概有八十岁),但我相信他年轻时能用双臂将石磙举过头顶(这样剽悍的力士在佴城已日渐稀少,如今遍布佴城如鱼得水的大都是一些精于投机划算深谙股票期货知识但因纵欲过度而身体奇瘦的男人)。就是这个护庙老人(那时他的确切身份应该是个退役的船长)陪伴欧阳雨秋教授度过了最后的意味深长的十五天。现在,午前的阳光从海面照射过来,涂满护庙老人的全身,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古色古香的木船(搁浅的木船)。这是我在佴城看到的惟一令人心动的画面(不是遍布佴城市区的巨幅广告牌上涂满厚厚华丽油彩的那种)。我给护庙老人递过去一枝烟。他吸燃,眯缝起眼睛。他的破碎的衣袖旗帜一般在鱼腥气十足的海风中抖动(像一面鼓起的船帆)。在过去的年代,这样的场面是不少画家趋之若鹜的素材(如同我以不可救药的文人的偏执津津乐道的所谓历史感)。
而现在,我只能将它当作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和护庙老人进行了一场有关欧阳雨秋教授的苏格拉底(或许还有孔子)式的对话。地点就是那片海边沙地。时间约摸两个时辰。而我整理对话记录的时间也许更长一些(护庙老人古奥难懂的佴城方言使我颇费周折)。
一九хх年,欧阳雨秋教授第三次来到铺前。与前两次来铺前都是为编纂《佴城志》搜集资料不同,欧阳雨秋教授此时已中断了《佴城志》的编写,因此他这次更多地是以纯粹游历者的身份来到铺前,并且和护庙老人住在一起(而不是像前两次住在镇上的客舍)。
欧阳雨秋教授此行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解开有关海底村庄的传说之谜。作为一个严谨的历史学家和地方志编纂者,欧阳教授对一直在佴城民间广为流传的海底村庄的种种传说大概早就心存疑窦,否则他不会在《佴城志》即将终卷时突然搁笔再次来到铺前。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已经完成的《佴城志·地理卷》中对有关海底村庄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这同他在全书中所擅用的散文笔法(偏重铺排)和诗意的想像迥然相异。显而易见,欧阳教授对他已经搜集到的有关海底村庄的传说舍而未用几乎全部摒弃了。
支配欧阳雨秋教授作出这种一反常态的处理究竟缘于何种动机呢?答案也许只有一个:此时的欧阳雨秋实际上已陷入某种令他着迷而又难以自拔的幻象中。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海边,像一个凭吊者。那时候他已经明显地见老(脊梁严重佝偻,这与他长期伏案阅读或写作有关)。比前两次来铺前老得多(实际上他还不到五十岁)。他几乎每天如此,一到快要退潮就来,像钟点一样准时。我知道他在等待什么。那会儿我就呆在离他身后不远的沙地上,捡起几根烂木片在烧烤(那时我的眼睛不好使)。我烤的鱿鱼又香又脆,他每次来铺前,我总要烤几条鱿鱼给他吃。我喜欢他这样有学问的人。我和佴城以及我们铺前小镇上的许多人不一样,他们对外地人一概采取戒备的态度,好像生怕人家从他手里抢走什么。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当然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甚至到过大陆的许多地方。我知道该喜欢什么样的人。可佴城和我们铺前小镇上的许多人就不一样啦。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没走出过佴城一步,鼠目寸光,孤陋寡闻,他们对凡是从岛外来的人疑神疑鬼(好像那都是些海盗)。当然现在不同啦,他们变得见多识广、左右逢源啦,他们知道巴结外地人会有什么好处,而且离了外地人佴城会怎样(他们自己什么都干不成)。这些狗娘养的,你看他们现在整天跟着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阔佬的屁股后转一会儿鸡肠狗肚一会儿又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你能说他们真是佴城人的骄傲吗?他真是个有涵养的人。我说的是欧阳教授。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喜欢上他了。那次我躺在海边晒太阳(像我这样一辈子在海上颠簸惯了的人一回到岸上老骨头就发痒),这个身材瘦高瘦高(比一般佴城人要高出一大截)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外地人走过来弯下腰(我至今还记得他弯下腰时那副温和礼貌的神情)操着一口我不大懂的京城口音说:老爹,能给我讲讲海底村庄吗?嘿嘿,他就是这样彬彬有礼地问我的。护庙老人有几分得意地笑起来露出一张没有牙齿的空洞无物的嘴。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在编写一部什么《佴城志》(在从前他这样的人应该叫修史官)。其实即使知道我也弄不懂像他这样一个外地人为佴城编什么志书(佴城人从来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真是一个心肠太好的人。
现在退潮了。欧阳雨秋教授僵直地伫立在一九хх年的海边沙地上,目光有些发亮。海水退去后的潮湿沙地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螃蟹和蜥蜴(同我在佴城市区的寓所墙壁上见到的一模一样)。沙地上渐次显露出那些颜色黯淡、支离破碎的石桥、石柱、石臼、陶碗以及或许还有的一支莹莹发亮的银镯。欧阳雨秋教授不知不觉随着退潮的海水步入其间。这个表情肃穆的人在一座被淹没已久的古代村庄里徘徊、寻觅;一会儿驻足观望(或侧耳倾听),一会儿蹲下捧起一团沙土或者一块陶片甚至一截死人的胫骨(未成年的孩子的胫骨)。
他几乎每天都这样像着魔了。护庙老人喃喃自语。
这真是一个惨烈的传说:公元十一世纪的某个深夜,这座位于佴城东部沿海(当时的重要通商口岸)紧傍铺前的村庄被一场骤然而至的地震惊醒,村庄的一百多户人丁以及牲畜还未及从酣睡中睁开眼睛,就被铺天盖地的海水吞没了。肆虐的海水和塌陷的陆地是这次劫难的同谋,它们共同完成了对一个手无寸铁毫无抵抗准备和能力的村庄的谋杀。它们的动作干净利索,以致使村庄里患有严重肺病(由于长年在海上捕鱼染上的)的老人未来得及咳出最后一口带血的痰和刚刚挣脱母腹的婴儿尚未于混沌中找到丰盈充沛的母乳便坠入了永恒的海底世界。谁能说得清楚这些受难者在灭顶的刹那间想到了什么(来得及吗)?天亮了。海面上风平浪静,海鸥在湛蓝的海上平稳而又轻捷地滑翔,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一个曾经充满生命活力的村庄的确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当出海的男人们返回村庄,他们看见的实际上是另一个村庄,而他们自己的村庄和亲人已葬身海底。这些幸存者们被这场恐怖的劫难惊呆了(还有难以抑止的悲痛)。为了彻底摆脱这段噩梦般痛苦的记忆,他们决定永远离开此地迁徙到十公里以外地方开始含辛茹苦重建家园的生活。
那个地方,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繁华似锦的佴城特区。
我说过,整理我和护庙老人的对话是一件棘手的工作(不亚于我写一部结构复杂的长篇小说)。像佴城人注重感性而不擅长逻辑思维一样,护庙老人的叙述信马由缰,线索紊乱甚至漏洞百出充满矛盾。这是佴城人对事物的特有感受方式,这种具有儿童特征的思维方式注定了他们对历史的拒绝和遗忘(如果历史施加给他们的仅仅是耻辱或者痛楚这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方式)。从我生活的年代人们始终热衷于向前看这一点来说,佴城人称得上是生机勃勃的。但不幸的是,欧阳雨秋教授以及他所从事的工作同佴城人的精神发生了根本的冲突(他不只是做一件机械的史事整理工作,而且企图激活佴城人心中有关历史的记忆)。欧阳教授后来显然日渐意识到自己的徒劳无功,所以他突然停止了即将终卷的《佴城志》的编纂。但欧阳教授的困惑并没有因此解除,他于是第三次来到铺前,在这儿度过他一生中最后的十五天。
我在整理我和护庙老人对话的时候,发现他始终只字未提欧阳雨秋教授另外一部据说已散失民间的著作《海底村庄》(这应该是我此行的关键)。
但护庙老人的回答再次使我失望了。
那天下午,到了涨潮的时辰,欧阳教授还未回来(我腿疾又犯了没随他去海边烧烤)。我以为他看完海底村庄到别的什么地方会朋友了。所以我没大在意。可是到了傍晚出海的渔船都泊岸了,欧阳教授还未回来。我知道出事了(实际上我见他这些天着了魔似的整天在海底村庄转悠就琢磨会出事)。我不顾腿痛,一瘸一瘸地来到海边,只看见一望无际的海水满满地从天边一直铺到脚边,心里空荡得厉害。后来我问起一群在海滩上拣沙虫的娃娃看见欧阳教授没有。他们说刚涨潮时,还看见他站在海底村庄的一口石井前发呆,我们喊涨潮了快上岸吧,但他似乎一点也没听见;也许听见了,教授懒得理睬。后来我们就到别处拣沙虫去了。我听了心里一阵发凉。我知道欧阳教授不会回来了。他肯定是在海底村庄迷了路,走不出来了。他呆在海底村庄再也回不来了(我真不明白,一个消失了上千年的村庄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迷恋的)。
按照护庙老人的回忆,欧阳雨秋教授最后一次来铺前时确实带了一部手稿。每天从海边回来,他总要在手稿上面涂涂改改,有时大声念给坐在一旁抽旱烟的护庙老人听。但是自从欧阳教授出事后,这部手稿他就再也未见过。八成是欧阳教授一块带到海底村庄去了。护庙老人说。
按照护庙老人的回忆(他真是个记忆力惊人的老人),他还依稀记得欧阳教授给他念那部书稿时的一些残章断句(那是一些极富韵律节奏和奇特想像力的语句)。仅凭这一点,我已猜出欧阳雨秋教授那部名叫《海底村庄》的著作其实是一部诗稿。
事件已经非常明显:当欧阳雨秋教授意识到通过编纂《佴城志》来保存人们的历史记忆只是一种徒劳后,他转而开始求助于诗歌。作为一个具有深厚诗歌修养的学者,他深知诗歌拯救人的想像力和历史记忆是一种更个人化因而也是更自由的形式。具体而言,欧阳雨秋企图通过诗歌这一形式来复活已经消失的海底村庄(历史记忆的原型),使之最终进入佴城人的精神生活。这无疑是一种大胆的冒险(类似于堂·吉诃德)。他这样做了。其结果是这个想入非非的学者兼诗人最终壮烈地葬身海底,与他诗歌中的世界合而为一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欧阳雨秋教授是一位烈士。但佴城人拒绝接受这样的烈士。不管你们喜欢与否,这就是佴城人急功近利而又充满活力的当代形象。
在离开铺前之前,我向护庙老人提出想看一看海底村庄(我将此视为对欧阳雨秋教授的一种祭奠)。可是护庙老人对我摇了摇头。你看不到它。他面无表情地说,好几年以前它就消失了(差不多是和欧阳教授同时消失的)。
这是全球性气候变暖海平面升高的结果。我最终意识到对现在的佴城人来说,海底村庄只是一个废弃的旅游景点;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意义。
几天之后,我回到我在佴城市区的寓所,匆匆完成了《中国故事》的写作。我将它压缩成一个短篇,发表在1994年的《蓝鸟》月刊上(这是佴城惟一的一份文学杂志)。就我目前的处境和心情而言,我显然不适合这种遥遥无期的写作。因为比起欧阳雨秋教授的著作来,那的确是一部微不足道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