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初中才读半年就辍学了。辍学的原因并不是家里没有钱,是小宝的父亲打算让他去跟当乡村医生的姑父学医,姑父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所以小宝如果能把姑父的医术学到手,将来接替姑父当一名乡村医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在小宝的父亲看来,当一名乡村医生不需要念太多的书,“你姑父小学才上到三年级呢。可你看他的医术,啧啧!”小宝的父亲宽慰儿子道,“你要是能把你姑父的本事学到手,这一辈子就么事也不用愁啦。”
听口气,仿佛小宝的姑父是一方名医似的。“那可是摔也摔不破的金饭碗,现在城里好多大学生毕业后还找不到工作呢!”这位大字不识的庄稼人为自己的远见卓识陶醉着,意犹未尽地对儿子说。
十四岁的小宝就这样匆匆结束了他的学生时代,夹着一包换洗衣服,由父亲用自行车驮着,走进了姑父汪秉国的乡村诊所。
小宝走进乡村诊所时,中秋节刚过没几天,田里的棉花还像满天的云絮那样,白花花的一片,等着摘捡呢,而现在是第二年的春天,转眼间,小宝已经跟着姑父汪秉国当了半年的学徒。诊所就开在汪秉国的家里。汪家是一幢像火柴盒那样方方正正的两层楼房,坐落在村头的公路边,门前有两棵粗粗壮壮的桃树,年纪大概比小宝还要大,小时候每次夏天来姑父家,总能见到树上结满像小孩脸蛋一样红润的桃子,但随着小宝渐渐长大,树上的桃子越来越少,像上了年纪的女人似的,直到近两年,这两棵桃树索性只开花不结果了。
前不久,汪秉国的二儿子喜得贵子,让老伴进城去照看孙子,家里就只剩下他和新来的学徒小宝了。汪秉国刚过五十岁,身体虽然还很结实硬朗,头发却过早地变白了,像顶着满头的霜花。实际上,汪秉国三十多岁就开始有了白头发,属于人们常说的少白头,并不是他比别人操劳过度,恰恰相反,汪秉国比一般乡下人都要过得顺遂和轻省,几乎没干过几天庄稼活,他先是学兽医,后来便在大队卫生室当起了赤脚医生,再后来又到乡卫生院的药房干了好些年,直到精简人员,没有编制的他被精简回来,重操旧业,在家里开起了诊所。汪秉国是那种人很精明,运气也不错的人,除了当初在县卫生局参加过两个月的赤脚医生短训班,他的医学知识其实极为有限,也就是一般赤脚医生打针拔火罐、治疗感冒头痛之类的水平,稍微复杂一点的病他就得让病人转到乡卫生院或县医院去。但乡下人得了大病,压根儿不敢去外面那些收费高得惊人的正规医院,只能在家里拖下去,乡下人的命硬,有的拖一段时间竟然好了,但有的拖着拖着就没命了;至于小病小灾更不愿意多花钱,只好在就近的诊所买点药吃算了,所以,汪秉国的诊所差不多成了个药店,不仅是本村,就连附近村庄的人要打个针、买点药什么的,也大多往他这儿跑。
汪秉国的饮食起居都在二楼,一楼的堂屋靠墙摆着两条高低不一、放满了大大小小药瓶的柜子,看上去琳琅满目,跟旧时的药铺没什么两样。墙壁上显眼的地方挂着用玻璃框镶嵌的“乡村医师执业资格证书”,柜子前面有一张漆皮剥落殆尽的老式办公桌,那是汪秉国平常开处方时用的,但现在主要是学徒小宝坐在那儿。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他差不多一天到晚规规矩矩地守在摆满药柜的堂屋里,睡觉时才去隔壁的卧房。无论从哪方面看,小宝都称得上是一个勤快听话的小学徒。
名义上是当学徒,但小宝似乎很难从姑父那儿学到什么真正的医术。由于来诊所的大多数人得的是头痛脑热毛病,汪秉国有时连体温都懒得去量,只是用手背草草地贴一下患者的额头,或者掀起眼皮看一看,便刷刷地在处方笺上写几行字,哗啦一声从处方本上撕下来,交给像书童那样站在一旁的小宝去拿药。起初,小宝对汪秉国处方上的字几乎一个也认不出来,那字迹既像还没接上榫头的家具,又像鸡爪在地上刨出的印子,歪歪倒倒、张牙舞爪的,小宝每次都是连估带蒙才能猜出个大概来。但认真的小宝担心拿错药害了病人,对于实在估不准的字只得向姑父请教,没想到汪秉国有时候竟然连自己写的字都认不出来似的,吭哧着,挠挠满脑袋的白头发茬儿,不耐烦地瞪小宝一眼:“这孩子,还初中生呐,这两个字都不认得?”搞得小宝脸一红,像在语文课上挨了老师批评那样,心里虚虚的。
让小宝对姑父汪秉国医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给小蟀割阑尾炎。
那天,诊所来了客人,是个药品推销商,姓刘,比汪秉国高出一个头,满脸坑坑洼洼的,小宝暗地里叫他刘大麻子。汪秉国很少自己去城里的医药品公司购买药品,诊所的药品差不多都是刘大麻子送货上门的。汪秉国和刘大麻子当年一起从那个短训班结业,两人都是赤脚医生出身,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了。刘大麻子很长一段时间不务正业,后来不知怎么干起了药品生意,专门向乡村诊所推销药品,没两年就发了,还买了一辆客货两用的捷达车,来往于各个乡村诊所之间,汪秉国的诊所更是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两个人都嗜酒,每次一来,汪秉国就在附近的摊点割一斤猪肉,买一条胖头鱼,亲自下厨。然后两人在楼上喝得醉醺醺的,一边神吹海聊,刘大麻子的嗓门像个破铜锣,让楼下的小宝耳朵也一阵阵发麻。天都快煞黑了,可汪秉国和刘大麻子在楼上喝了好一阵子还没个完,肉香鱼香不绝如缕地从楼上飘下来,守在楼下诊所的小宝忍不住涎水直流,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小蟀就是在这当儿被一辆板车拉进诊所来的。小蟀比小宝小两岁,小学还没毕业呢,平常上学放学经过,总要进诊所来玩一会儿,和小宝很熟。这会儿,小蟀躺在板车上,小小的身体像条麻花蜷缩成一团,双手捂住小腹部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脸孔扭曲得都让小宝认不出来了。拉板车的是小蟀的父母,衣服和手上还沾满了泥巴,大概刚才还在田里干活呢,尤其是小蟀妈,跟在板车旁边,满脸惊惶,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小宝肚饿也忘到了一边,赶紧上前帮着把小蟀抬进诊所,放到靠墙的一张硬板床上,他摸了摸小蟀的腹部,就知道是急性阑尾炎。平时那些阑尾炎患者都是直接去镇上的卫生院动手术,但现在天都黑了,卫生院早就下了班,他们到诊所看来也是别无选择啦。
小宝赶紧上楼去叫姑父。汪秉国听说有病人来了,满脸不情愿地放下酒杯和筷子,下楼来了。他草草地掀起小蟀的眼皮瞧了一下,又捏了捏小蟀的腹部,打着酒嗝去水池边洗手,并吩咐小宝为手术准备,嘴里还嚼着没吞下去的食物。小宝一边用开水和酒精清洗手术器械,一边不停地拿眼瞅姑父,那副醉醺醺的样子让他暗自捏了一把汗。麻药针是小宝打的。打完针,小宝就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蟀的脸色。他是看麻药生效了没有。过了几分钟,应该到了麻药生效的时间,可小蟀阑尾的疼痛没有减轻,仍然不停地叫唤着。小宝有点儿疑惑,莫非剂量不够吗?可平时动这种小手术打的剂量都是这样呀。小宝把目光转向姑父,汪秉国根本没理会小宝的目光,醉醺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挽了挽袖子,操起手术刀。“按住他。”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小宝和小蟀的父母愣了片刻,便不约而同地伸手抓住了小蟀的四肢,小蟀起初挣扎了一下,很快就顺从地不动了。小宝见汪秉国一只手在小蟀腹部上涂着酒精,另一只手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眯缝起了眼睛,那神气和姿势,有点像劁猪崽。不知怎的,作为学徒,小宝没去看姑父落刀的位置和动作,而是下意识地握紧躺在床上的小蟀的手,盯着小蟀的脸。当手术刀落下去的一刹那,小宝听见了一声惨叫,小宝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抓着的小蟀的手也猛地痉挛了一下,像只受伤的鸽子几乎快要从他手中飞出去了。这时,汪秉国身体前倾着,差不多像是骑在小蟀身上,小宝只能看到小蟀的脸。由于剧烈的疼痛,那张脸完全变形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是小宝和他父母全力按住,他八成会从床上滚到地上了。不过汪秉国的手脚的确麻利,没等小宝回过神,他就把阑尾从小蟀身体里取出来了。手术刀扔进白瓷盘时,发出丁当一声响,小宝睁开眼睛,看见小蟀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像死人一样;他赶紧探了探小宝的脉搏,幸好还在跳动,只是有些微弱。小宝暗自松了口气,松开小蟀的手,赶紧去帮汪秉国给小蟀包扎手术伤口。
那天,小蟀整整输了一瓶液才醒过来,不过,直到他被父母用板车拉回去时仍然很虚弱,始终闭着眼睛,没跟小宝说一句话。小宝收拾好诊所已近半夜,他这才发现自己饿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楼上,汪秉国和刘大麻子又喝起了酒。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做了一场手术,汪秉国的胃口似乎更好了。小宝盛饭时,听见姑父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麻子,你上次批给我的麻药屁用也不顶,把那娃儿可害苦了,又是水货吧。”刘大麻子哈哈一笑:“秉国,你扯淡吧,现如今水货不水货鬼晓得,只要不死人,你就凑合着用吧。”汪秉国说:“我用?我自己用敢找你****的进药?倒霉的还不是病人?不过要是出了事,你我谁也跑不掉……”当小宝端着饭碗走到桌边时,他们就不吭声了。
手术过去了好些天,除了来诊所换过两次药布,小宝一直没看见小蟀背着书包去上学。他隐隐有点儿担心,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但转念一想,既然小蟀父母没再带他来诊所,就不会有什么事,手术后身体虚弱,小蟀兴许在家里调养呢。这样想着,小宝就宽慰了许多。
小宝再次见到小蟀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后。汪秉国又从刘大麻子那儿进了一批药品,小宝正在埋头整理药柜,在柜子上贴标签,就听见有人走进了诊所的大门,抬头一看,是小蟀!他像往常那样抿起嘴唇冲小宝微笑着,多日不见,身子本来就单薄的小蟀好像比以前瘦了不少。小宝停下手中的活,正要和小蟀打招呼,忽然看见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的,眼睛就亮了一下。那女的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吧,城里人打扮,脸蛋长得可真漂亮,像诊所门前和村头村尾都在盛开着的桃花那样娇妍粉嫩,穿着红色风衣的身体也像河边的杨柳一样婀娜多姿。除了在电视上,小宝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他的目光都舍不得从那张脸上移开了。
这时,小蟀扯了扯那女的衣袖,低声说:“他就是小宝呢。”小宝这才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对小蟀笑了笑,问:“小蟀,你伤口好了啵?”小蟀蹙了蹙眉,嘟哝道:“好了,可差点痛死我了!”他说着瞟了瞟那女的,“这是我姐,前天回来的。她这次回家可要住一段日子呢!”
小蟀以前跟小宝说过,他有个姐姐叫樱桃,好几年前就去了南方,在佴城做事,至于做什么工作,小蟀没说过。小蟀家新修的楼房和小蟀的学费都是他姐姐出的钱,连身上的新衣服和书包都是他姐给买的。小蟀告诉他时,脸上明显流露出骄傲的神气。这会儿,小宝又从他脸上看到了这种骄傲的表情。
“小宝,谢谢你给小蟀看病。”小蟀的姐姐打量着小宝,像用画笔画出来的纤巧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这一笑,使小宝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樱桃姐,我常听小蟀说起你呢。”小宝一边说着,一边揣摩:她的脸真白啊,像一张纸,不,像即将凋谢的桃花,桃花刚绽放时都是姹紫嫣红,可快凋谢时就变得一片洁白了。不知怎的,小宝心头掠过一缕淡淡的阴影,但很快被一种好奇心取代了:“樱桃姐,听小蟀说你在佴城做事,那儿是不是遍地都是高楼大厦,到处都有挣钱的机会呀?”
“你是听电视上讲的吧。”樱桃仍然是淡淡地笑着。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小孩儿,很少见到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姑娘,他们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小宝平时只能在睡觉之前从电视里了解一点外面世界的事儿,现在见到小蟀的姐姐,闷在肚子里的各种好奇念头都冒了出来。可他察觉到樱桃有点儿心不在焉,皱着柳叶眉,满腹心事的样子,就知趣地关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时小蟀说:“小宝,你给我姐打针吧。”小宝愣了一下:“打、打什么针?”他话音未落,樱桃就从风衣口袋内掏出几只小小的药瓶,递到了他面前。小宝接过来认真看了看,药名很陌生,都是外国药名,小宝看不大懂,其中有一种叫“赛瑞特”,他以前从未见过和听说过。这让小宝觉得很稀奇,但又不好问,怕人家说自己外行。
小宝按照说明书将几种药配在一起,给樱桃打了针。小宝本来还想问问佴城的事,他想等自己学徒期满后,去佴城开一家诊所呢。但樱桃付完费,没等他开口,就拉着小蟀的手,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连招呼也没打一下。小宝有点儿惊讶。大概觉得他还是个小孩,没必要跟他讲客套吧。小宝想,望着小蟀和樱桃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
樱桃每隔两天都要来诊所打一次针,有时候是上午来,也有时候是下午来,每次打的药都是她自己带来的那几种。不过除了第一次是小蟀陪着,后来都是樱桃一个人来的。每次打完针,樱桃也都是一声不响就走出了诊所。这使小宝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总希望她能跟自己说点儿什么,只要说话,说什么都行。所以每次目送着樱桃离开诊所,便开始盼着第二天她又出现在诊所门口,就像看电视连续剧看上了瘾,每天都要迫不及待地盼着看下一集那样。有一次打完针,樱桃姐终于跟他说了一句话:“小宝,你打针的技术真不错,比那些大医院的护士都强。”樱桃说这话时虽然脸上看不到笑容,但小宝分明从她声音里感觉到了一股柔柔的笑意,像春风吹拂在自己脸上,惬意极了。他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但忽然接连两三天,樱桃没来诊所打针。小宝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有一次差点儿给病人发错了药。又过了几天,樱桃还是没有来诊所打针,小宝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
到了傍晚,小宝守在诊所里,一边不住地拿眼扫着门外的公路,终于看见了放学回家的小蟀,便急忙冲出门,叫住了低着脑袋正要匆匆走过去的小蟀。小蟀很不情愿地停住了脚步。让小宝纳闷的是,自从那次陪着他姐来过诊所后不久,小蟀上学放学,每次从诊所门前路过都低着脑袋,总是匆匆地一晃而过,好像有什么事故意躲着他似的。
小宝问:“小蟀,樱桃姐呢?这几天怎么没见她来诊所打针?”
小蟀神情异样地望着他,又鬼鬼祟祟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好像怕别人窥见什么秘密。他用皮鞋尖扒拉着地上的泥巴,那双皮鞋也是他姐这次回家时给他买的,闪烁其词地说:“你不晓得呀?我姐她……从家里搬出去了。”然后不等小宝开口,就逃也似的跑走了。
小宝如堕五里雾中,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再次见到小蟀的姐姐樱桃是在清明节。那两天,不断有人从镇上和村头的小卖部拎着一摞摞黄色的纸钱从诊所门前经过,去亲人和祖宗坟地烧纸钱的人络绎不绝,像赶集一样。中午过后,汪秉国也买了两捆纸和几炷香,一个人去了河滩外的祖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烧香和牛粪纸的焦煳味儿,诊所内冷冷清清的,小宝望着有点阴晦的天空,脑子里闪过语文课本中读过的古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想起如果在家里,爹多半又会叫上他一起去祖坟前烧香烧纸和磕头了。
小蟀的姐姐樱桃就是在这当儿走进诊所的。她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风衣,衣领子高高竖起,把脖子和脸颊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村人们大都只穿着两件夹衣,小宝觉得,樱桃姐的脸庞在风衣的映衬下,显得比以前苍白多了。她这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跟这暖融融的春光着实有点不大协调呢。小宝看见她走进诊所大门时,尖尖的鞋跟上粘了不少湿泥和草屑。这两天并没有下雨,路上干爽得像城里的水泥路。她的皮鞋怎么弄脏的呢?
见小宝在瞅着自己的鞋跟,樱桃有点儿不自在地把脚往长长的风衣摆下缩了缩。小宝就抬起目光,从柜台内迎出来,响亮地叫了声:“樱桃姐,好几天没看见你了。要打针么?”
樱桃放下风衣领子,像以前每次来打针时那样,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儿,上面写着几种药品名,问小宝:“你们平时都从哪儿进的药品,能不能帮我买一些来?”
“樱桃姐,你带回来的药都用完了?”小宝接过纸条儿看了看,见是以前给她注射过的那几种药,就说,“……得问问我姑父,他兴许有办法,不过也说不准……”
“那好吧。你跟你姑父说,拜托了。”樱桃客客气气地说,就把那张纸条儿留在柜台上,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又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说,“小宝,要是买到了药,你能不能上门去给我打针?”
“当然可以呀,樱桃姐。”小宝说。他平时也上门给病人打过针。
“那就先谢谢你了,小宝。”樱桃嘴角又露出一缕小宝熟悉的浅浅的笑意。“对了,我住在鱼塘边,你去那儿找我吧。”说完,她就重新竖起风衣领子,匆匆走出了诊所。
小蟀家的鱼塘在堤那边的河滩上,樱桃姐怎么会搬到那儿去住呢?难怪她鞋跟上粘满湿泥和草屑的。小宝怔怔地想。
汪秉国上坟回来后,小宝就对他说了樱桃买药的事儿。“赛瑞特?”汪秉国拿着那纸条儿,左看右看,很是诧异地问:“她以前一直打这种药?”
小宝说:“是呀,还跟好几种药配在一起打的。”汪秉国听了,自言自语道:“这种药几百块钱一瓶呢,看来,樱桃是真的有钱……”他说这话时,表情怪模怪样的。小宝问:“姑父,你能帮樱桃姐买到药吗?”汪秉国似乎走神了,没听见小宝的话,直到小宝重复了一遍,他才“哦”了一声:“这种药……大城市才有呢,不过,刘大麻子么样的药买不到?”能帮上樱桃姐的忙,小宝心里高兴,话就多了些:“这药到底治什么病呀?”没料到,汪秉国突然板起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小孩子莫问这么多!”
小宝只好不吭声了。
刘大麻子果然很有门道,只过了不到一星期,他就开着那辆捷达车,把汪秉国托他买的药送到诊所来了。
小宝给樱桃去送药的那天上午,阳光灿烂,天气出奇地晴朗,整天守在诊所难得出门的小宝心里也暖洋洋的,格外欢喜,从诊所里走出来时,他忍不住哼起了以前学会的一首歌《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以前电视上经常唱。其实小宝对歌词的内容似懂非懂,但每次听起来心里都痒痒的,喜欢得不行。现在,小宝挎着汪秉国从前当赤脚医生时用过的药箱,沿着平坦的柏油路,一边小声哼着这首歌,步子轻快,几乎小跑着往堤那边的河滩走去。
的确是三四月的天气了。公路边的白杨树早已绿叶满枝,油菜地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像一块块金黄色的锦毯,惹得成群结队的蜜蜂不住地飞来飞去,忙个不停。不远处的水田里已经有人开始割青施肥,准备育苗插秧了。空气中散发出一缕缕泥土被肥料沤过后的腥味儿,小宝的父亲最喜欢闻这气味了,一边闻还一边咂咂嘴巴,嘟哝:“好香,好香!”小宝暗笑:明明是腥臭味,偏说香,但这会儿,他认真嗅了嗅,怪了,倒真觉得有点香呢!
小宝翻过一道堤,就看见了横卧在堤边的那片河滩。这条河是长江的一条小支流,每年夏天涨水时,河滩差不多都要被淹没殆尽,所以很少有人种庄稼。从前小宝来姑父家,常跟着两个表哥到河滩的茅草丛和杂树林撵兔子、粘知了。后来村里人砍掉树林,把一些洪水冲刷的洼地改成了鱼塘,可往往鱼还没养大,洪水一来,就把鱼塘给冲没了,一来二去,人们撂下一口口干涸的大洼地,河滩又荒芜下来,只是,从前那么茂盛繁密的树林和草丛不复存在了。
小宝跟小蟀去过一次他家那口废弃的鱼塘,所以一眼就找到了那幢曾经用来看守鱼塘的低矮房屋。小宝真不敢相信樱桃姐住在那儿。他走近小屋时,见周围打扫得很整洁,以前长得很深的杂草也被除得干干净净,的确像住人的样子。门虚掩着,传来一阵低低的歌声,是樱桃姐。大概听见脚步声,歌声突然停止了,樱桃从里面探出头来,看见是小宝,眉眼间掠过一丝喜悦。“是小宝呀,你来啦。”那口气,像是期待他已久,那张一直有些忧郁的脸庞也笑盈盈的,宛如一朵绽放的桃花。
“樱桃姐,我给你带药来了。”小宝一边说,一边取下药箱,往外拿药。趁樱桃收拾药品的当儿,小宝打量着屋内的摆设,见里面除了一张床、两张凳子和一口带滑轮的大皮箱,再加上小蟀父母以前饲养鱼塘用过的旧渔网挂在墙壁上,就什么都没有了。屋里只有一扇小窗户,用旧塑料纸糊着,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角用衣架挂着几件换洗衣服,包括那件红风衣。小宝这才发现,樱桃姐今天只穿着一件白色毛衣,紧贴着上身,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格外好看。小宝目光在樱桃姐胸前停留了一会儿,那上面绣着一对彩色的蝴蝶,阳光从门口照射到她身上,使那两只蝴蝶看上去栩栩如生,仿佛要扑腾一下飞走似的,小宝忍不住有一种想伸手去捉的冲动。他翕了翕鼻子,闻到一股馥郁的清香。小宝一时拿不准香味儿是从樱桃姐身上还是从外面的野地里飘过来的。他把目光转向床前的那张摆放着化妆品的凳子,见上面的罐头瓶里插着一束显然是刚从河滩上采来、还沾着露珠的红花草呢。
“樱桃姐,你们家又不养鱼了,你干吗要住在这儿呀?”小宝按捺不住心底的纳闷问了一句。
这时樱桃已经收拾好那些药品,转过身来,看了小宝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不养鱼就不能住么?我小时候最喜欢到河滩上玩儿,你看这儿空气多好,多清静,比住在家里好多了。”
小宝觉得樱桃有点儿言不由衷。她一定把我当作小孩子了吧。小宝委屈地想,就开始从药箱里往外拿注射用的器具,“樱桃姐,我给你打针吧。”
打完针,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小宝正在整理药箱时,忽然听见屋外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小宝寻思会是什么人来了,可脚步声在门外戛然停住,发出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便由近及远地离去了。小宝赶紧走到门口,只来得及看见小蟀匆匆跑远的背影,他收回目光,见傍门边的砖墩上搁着一个硕大的搪瓷饭盒。
“樱桃姐,是小蟀给你送饭来了。”小宝说,“他每天给你送饭么,怎么搁在外面连屋也不进就走了呢?”
“小蟀他……上学忙吧。”樱桃笑了笑说,但小宝看得出,她笑得有点儿勉强。
回诊所时,小宝脑子里仿佛笼罩着一片迷雾,一走神,差点儿连人带药箱掉进一口废弃的鱼塘。
从那天起,小宝每隔两天便要去河滩给樱桃打针。有好几次,他在路上碰见了给樱桃姐送饭的小蟀,可没等说上一句话,小蟀就像泥鳅似的溜掉了。最近以来,小蟀一直这样故意躲着他。小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可能跟樱桃姐有关。就连小蟀的父母也这样,很少看见他们在人多的场所出现,除非下地干活或买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们几乎从不出门,总是大门紧闭,把自己关在那幢新建不久的两层楼房里,这幢楼房算得上是全村最气派的房子了,村里在外面做事的人那么多,有几个像樱桃姐这样有本事寄钱回来,让家人住上楼房的呢?可现在,一碰上有人当面提起樱桃,樱桃姐的父母却像被人扇了两个耳光似的,脸色陡然一变,赶紧借故走开了。这家人以前可不这样的。小宝刚来诊所那会儿,还经常见小蟀和他的父母提起樱桃姐,表情和口气都充满了骄傲和自豪呢,他们究竟是怎么啦?
至于村里人,这段时间也有点反常,当他们吃过饭,像往常聚在诊所门前的公路边扯闲话,说长道短,嘴边偶尔冒出“樱桃”或“河滩”的字眼时,语调压得很低,小宝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他们平时说话都扯起嗓门,现在好像故意不让他听见似的,而且神神秘秘的样子,仿佛隐瞒着什么重大的秘密。小宝越来越觉得村里人小气,真把他当做外乡人看待了。不让听就不听,有什么了不起!小宝赌气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才不稀罕呢,我去问樱桃姐。可不知怎么,小宝一见到樱桃姐时,就把要问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小宝每次去给樱桃姐打针,都要在河滩上采一束红花草带去。红花草又名紫云英,原本是一种大面积种植的肥料作物,在小宝记忆中,每到春天,水田里的红花草就像野火似的大片大片地燃烧起来,姹紫嫣红,灿若云霞,把大半个天空都映红了,风一吹,清香四溢,令人陶醉。可一进入春耕时节,小宝的父亲就毫不留情地用耙子将地里的红花草犁掉了,看着它们被锋利的犁齿连根铲起,那些娇艳粉嫩的花瓣纷纷撒落在地,很快同乌黑的泥土搅拌在一起,直到沤烂,变得面目全非,小宝心里郁郁不乐,总要难过好几天,连饭也不想吃。当然,这都是从前的事儿了,现在人们种庄稼都用化肥,什么尿素啦,磷肥啦,撒盐那样往地里一撒,多简单省事,谁还种植红花草?它们像弃儿一样,成了自生自灭的闲花野草,你若想采几束红花草,还真不容易找到呢。
小宝知道樱桃姐最喜欢的还是红花草,但有时候他转遍大半个河滩,也找不到几枝红花草,只得绕回到堤内庄稼地的沟沟坎坎上去找。一次,他在水田坎子上采到了一束,满心欢喜地往河滩那边走去,在堤脚下,他碰上了抬着一袋尿素下地去施肥的小蟀父母。小宝曾经在小蟀家吃过一顿饭,那时候小宝觉得他们待人真热情。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低下头,正要快步走过去,小蟀妈突然叫了他一声:“小宝!”小宝不情愿地站住了。小蟀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瞅瞅小蟀爹,却咽了咽口水,欲言又止,支吾一下问:“你采红花草……做什么?”小宝冷淡地说:“我给樱桃姐送去。”说完,扬着脑袋,一溜烟地跑开了,一直到堤上,还能感觉到小蟀父母像两根蚕丝那样拖在他身后的长长的目光。
现在,樱桃老远就能辨认出小宝的脚步了,往往没等他走近,就从小屋里迎出来。“小宝,今天采到红花草了吗?”一看见小宝手中的花儿,她高兴得像小孩子那样,跳跃着跑过来,几乎是把花儿抢了过去,捧在怀里,凑近脸颊和鼻子轻轻地蹭着、嗅着,鼻翼像蝉翼似的轻轻鼓动,一边不停地赞叹:“啊,真香呀!”直到打针时,仍然把那束红花草抱在怀里,像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可爱的婴儿。“小宝,你不晓得我多么喜欢红花草,小时候,每次我爹用耙子把红花草犁掉时,我都要偷偷地哭一场……”樱桃说着,轻轻笑了,脸红得像两片火烧云。小宝本来也想说,我也跟你一样呐,樱桃姐,只不过没有哭。但他有些不好意思。再说那会儿他正在打针,哪能分心呢。
由于樱桃打针的次数太多,她的两只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都有些肿了,静脉模糊不清,找到一处适合下针的地方也很困难,因此,小宝总是加倍地小心,丝毫不敢马虎。不过,樱桃姐一点也不在意,偶尔打漏了针,也只是稍微皱一下眉头,她的心思似乎全部集中在小宝采来的那些红花草上,打针倒成了其次似的。她每次将小宝新采的红花草插进床边的那只罐头瓶子里后,却不把那束已经枯萎的花儿扔掉,而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排列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它们重新开花。过了一段时间,那间小小的屋子内便摆满了一束束红花草的残骸,奇怪的是,它们虽然早已花黄叶枯,却看不到任何腐烂的痕迹,香味儿依稀尚存,并且似乎更加醇厚,像存放了几年的米酒一样……
春天的脚步比往年更快,让人来不及尽情欣赏她的容颜,夏天就像一个莽撞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追过来了。在接连下了几场绵绵细雨和透地的豪雨之后,小河原本浅得像条细线的干涸河道一下子变宽了许多,河滩上有些废弃的鱼塘也盛满了浑浊的雨水。小麦几乎一夜间向上蹿了几寸高,油菜也争先恐后地结满了荚,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亲热得不行,风一吹,窃窃私语、摇头晃脑的。才插下去没多久显得病歪歪、黄皮寡瘦的早稻,这时也换上了一身绿油油的衣裳,神气活现,像刚刚入伍的新兵蛋子。天气像一个受够了窝囊气、总算熬出头的小媳妇,放心大胆、肆无忌惮地晴朗起来。而且变本加厉、没完没了的,到临近端午节时,春日就摇身一变成了夏日,空气中的灰尘味儿越来越重,太阳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温情脉脉,而是彻底翻了脸,变得火辣辣、赤炎炎的了。
乡下有风俗,端午节在大门两旁插几根艾草,据说能够驱邪避灾。所以端午节那天,小宝特地采了一把艾草给樱桃带去。随着季节的转换,红花草已经踪迹难觅,野地上好看的花花草草也越来越少,小宝几次空着手走进鱼塘边的小屋,看见那些早就干枯变色的红花草的残骸始终还原样不动地摆放着时,总觉得像欠了樱桃姐什么似的。但今天小宝一进门,就觉得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仔细一瞧,原来那些死去的红花草不见了,屋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小宝的目光和樱桃相视了一下。“我把它们葬到河边了。”樱桃说,声音在那个“葬”字上落得很重。
“明年它们会长出一大片来呢!”
小宝说,将那把艾草分成两束插到门口的墙壁上。“明年?说不定一涨水就淹掉了。”樱桃自言自语地说,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小宝很纳闷:明知道小河一涨水就会被淹掉的,樱桃姐干吗要把它们葬在河边呢?
樱桃的情绪的确让小宝捉摸不透。高兴时眉飞色舞,像个小孩,从皮箱里翻出一件漂亮的裙子穿在衬衣外面,扭动着身体,在低矮的屋子里来回走动,还一边问:“小宝,好看不好看呀?”
像电视上的时装模特儿。小宝好奇地问道:“樱桃姐,你在佴城做什么事呢,是当模特儿么?”没料到,樱桃一听,脸色突然阴了下来,坐在床沿上,好半晌不说一句话。小宝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心里一阵忐忑。还有一次,樱桃拿出一个相册让小宝看她在佴城拍的照片,一张比一张漂亮,真让人眼花缭乱。小宝看着看着,又忍不住问了一句:“樱桃姐,佴城那么大,你干吗不在那儿治病,回来有什么好,买药都不方便……”樱桃听了,皱着眉白了他一眼:“小宝你话真多,不给你看了!”说完,啪的一下合上相册,不理他了。弄得小宝有些不知所措,渐渐琢磨出樱桃姐喜怒无常的原因,她不喜欢别人提起她的病和佴城。小宝可不想惹樱桃姐不高兴,所以说话就更加小心翼翼了。
端午节这天,樱桃的心情好像还不错。小宝看见凳子上打开的饭盒里有两个还在冒热气的粽子,显然是小蟀刚送来的,有一个粽子樱桃吃了一半,露出白晶晶、香喷喷的糯米。“我好几年没吃到这么香的粽子了,小宝你也吃一个吧?”小宝说:“我早上刚吃了一大碗,肚子还撑得慌呢。”樱桃从耳朵上取下一副耳机,连同放在床上一个椭圆形的玩意儿递给他。小宝新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随身听,就是专门听歌的呀。”樱桃说。小宝就学着她把耳机塞到耳朵上,果然从里面听到了一阵歌声。小宝以前从没听过这首歌,樱桃瞟了他一眼,“没听过吧?是一首外国歌,很老的歌……”说着,一边就轻轻吟唱起来:“有人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唱着唱着,她的目光不知不觉投向了门外,眼神有些迷蒙,不知什么时候,眼眶里竟然冒出了一串晶亮晶亮的泪花。“樱桃姐,你怎么哭啦?”小宝惊异地喊道。樱桃用手背揩掉泪花,掩饰地支吾道,“噢,小宝,你自己听吧,我吃粽子。”
上次买的药又用完了,樱桃跟小宝说,请汪秉国托刘大麻子再去外面买一些药回来。汪秉国和刘大麻子对这事儿似乎都挺卖劲的,樱桃姐数钱给他们时,厚厚一叠,全是百元大钞,两人眼睛都发直了,小宝估摸,他们从中一定能赚不少钱吧?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小宝吹着电扇,身上还不住地冒汗,像关在蒸笼里一样。呆在宽敞的楼房尚且这样闷热,樱桃姐每天把自己关在鱼塘边那间低矮的小屋里,就更加可想而知了。但让小宝纳闷的是,这样的大热天,他每次去打针,见樱桃始终穿着一件长袖的连衣裙,把脖子和胳膊腿儿遮得严严实实,连风都灌不进去,小宝想,难道樱桃姐不怕捂出痱子来么?一天中午,小宝顶着毒太阳又去给樱桃姐打针。河滩上杂草丛生,像一个昏睡的老人,静悄悄的,天上一丝儿云彩都没有,知了扯起嗓门聒噪着,叫得让人心烦。小宝走进小屋时,门敞开着,他看见樱桃当门坐在凳子上,戴着耳机,一边吹风,一边听歌,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裙,小宝看见,樱桃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小疙瘩,看上去,像一颗颗烂了的草莓。小宝站在门口有些吃惊。这时樱桃转过脸来看见了他,突然像碰上了入室抢劫的强盗那样尖叫了一声:“别进来!”急急忙忙地从凳子上站起身,从床上拉过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的身子,慌乱之中,随身听掉在了地上,把凳子也踢翻了。那一瞬间,小宝发现樱桃姐的脸异常惨白,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小宝几乎吓了一跳,他真不敢相信,樱桃姐的脸庞会这样苍白无神,难道他以前见到的那张总是像花儿一样美丽的脸都化过妆么?小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当儿,樱桃平静下来,但仍然生气地责怪道:“小宝,你进来也不打声招呼,吓死我了!”
小宝从河滩上回到诊所,整整一个下午都心神不宁。上楼吃晚饭时,正在独自饮酒的姑父汪秉国瞥了他一眼,“小宝你怎么搞的?像丢了魂一样!”他见小宝没吱声,又板着脸说,“你每次去河滩上一呆那么长时间,不就打个针么,用得了那么久?我让你每次去打针要戴上口罩你戴了吗?打完针就回来,少跟她说话!”小宝说:“可是……樱桃姐一个人住在那儿,连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汪秉国瞪着他,用警告的口气说:“别人躲还来不及,连她家里都把她一个人扔在野外,躲得远远的,你一个小孩子逞么能?”汪秉国的表情有些严厉。“樱桃姐不是一直在打针么?”小宝咕噜了一句,他有些茫然地望着汪秉国,突然问:“姑父,你说刘大麻子买来的那些药是不是……假药?樱桃姐打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好转……”汪秉国听了,脸色陡然一变,把酒杯在桌子上重重地顿了一下,训斥道:“什么真药假药的,你晓得个屁!她那病打再多针也没用的,顶多是白花钱。”汪秉国嘿嘿怪笑了两声,“反正她在外面赚的钱也不干不净,不花掉留着干吗……”说着,自顾自地喝酒,再也不理睬小宝了。
这天夜里,小宝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交替浮现出樱桃姐身上那些红草莓一样的斑点和那张比纸还要苍白的脸,耳边反复响着姑父汪秉国的训斥声,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片神秘的大雾,分辨不清东西南北。村里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樱桃姐得的什么病,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小宝有一种被村里人出卖了的感觉。不知道就不知道,我才不稀罕!他这样安慰自己,我本来就不是本村人么。但樱桃姐可是地地道道的本村人呀,他们干吗这样对待她呢?小宝愤愤不平地想。后来小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和樱桃姐乘着同一艘船,船上只有他们俩,风浪很大,船颠簸得十分厉害,突然,一道巨浪扑来,樱桃姐掉进了水中,小宝看见她在滚滚浪涛间挣扎,并且大声向他呼救。可当小宝伸出手正要去拉时,樱桃姐却突然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大浪吞没了……
“樱桃姐,你还是离开这儿,回城里去治病吧!”小宝打完针,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在他心里闷了好些天的话。
“小宝,你说什么?”樱桃捋上袖子,有些神经质地瞅着小宝,“村里人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听到他们说什么啦?”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他们说。”小宝躲闪着她的目光,一边收拾药箱。
“小宝,你是不想告诉我。”樱桃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下,喃喃道,“你是不愿意给我打针了?”
小宝一听,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樱桃姐……”但没等他说完,樱桃就打断了他,“小宝……你下次别来了吧。”
“樱桃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担心你……”小宝急得脸红脖子粗,连说话都囫囵不成句了。
“你不用说了,小宝,”樱桃显得异常平静地说,“其实,我早就不想打针,不过是给自己找条活下去的理由……”她说着,脸上浮现出一缕异样的神情,“明知道打下去也不管用,还要麻烦别人……何苦呢!”她自言自语着,把目光落到小宝脸上,伸出手来,仿佛要摩挲一下小宝的脑门儿,可那只纤细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却无力地垂了下去,“小宝,这段日子真谢谢你……”樱桃的嘴角再次露出一丝微笑来,不过,小宝分明看见她的眼角有泪光闪动。接着,她对小宝摆了摆手,轻声说:“你回去吧,小宝。我哪儿也不去了。我的家在这儿,我能去哪儿呢?”
最后一句,樱桃显然是对她自己说的。说完,她猝然转过身去,将背对着小宝,瘦削的肩胛骨像一根折断的芦苇那样,微微悸动着。
一阵风从寂寥荒凉的河滩上吹过来,带着一股树叶腐烂的气息。小河里的水又瘦了下去。是秋天了……
没过多久,樱桃就死了。
听村里人说,樱桃是投河自尽的。听到这个消息后,小宝的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我真不该对她说那句话的,小宝悔恨地想,脑子里浮现出了那些被樱桃葬在河边的红花草,心说,它们真要和樱桃姐永远陪伴在一起啦……
过了两天,刘大麻子开着捷达车又运来了一批药品。小宝正在整理药柜,听见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诊所,抬头一看,见是小蟀和他妈。小蟀妈头发散乱,眼圈浮肿,显然是哭得太伤心了的缘故,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小宝正要问他们有什么事,小蟀妈不声不响地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放到柜台上,小宝眼睛一亮,认出是樱桃姐用过的那个随声听。“樱桃写了张纸条,上面说,把它留给你……”小蟀妈一边说,一边瞅着小宝,目光很复杂,说完,就拉着小蟀的手,匆匆走出了诊所。迈出大门时,小宝看见小蟀回了一下头,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被他妈拽了一下,便只好跟着离开了。
小宝捧着那个随声听和耳机,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樱桃给他唱过的那首外国歌曲。这当儿,从楼上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摔东西的声音。小宝竖耳一听,是姑父汪秉国和刘大麻子在吵架。两人喝酒喝得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呢,八成是在替樱桃买药的利润分配上产生了矛盾吧?前段时间他们一直为此争论不休。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刘大麻子气冲冲地从楼上走下来。汪秉国叉着腰,站在楼梯口喊叫:“刘大麻子,小心我去告你!”刘大麻子一边向外走,一边也不甘示弱地骂道:“汪秉国,别忘了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种去告吧,谁怕谁?”说着还冲楼上啐了一口,“真他娘的贪心,没有老子,你赚个卵!”骂完,启动停在门口的捷达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不等明年春天红花草开花儿,我就要离开诊所。小宝忽然想。我真的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