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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疯子们穿过城市

“二〇〇年三月,一艘满载着疯子的远洋货轮,从太平洋的某个岛国出发后,已于近日抵达中国最南端的佴城。尽管由于市政当局采取措施,将装满疯子的船及时遣返,但仍然有少数疯子趁着混乱,潜入了佴城境内……”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不亚于一场地震,很快使佴城陷入巨大的不安和恐惧之中。因为众所周知,自本世纪初叶开始在欧洲流行的这种罕见的疯病,已经像瘟疫那样蔓延到了许多国家的城市和乡村。据说这种疯病的传染方式极其广泛,只要患有此病的人同你握一下手、说一句话,或用一下对方曾经用过的衣物之类,你就会不可避免地被传染上;更为严重的是,染上疯病者平时看上去与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一旦疯病发作,便会丧失理智,歇斯底里,产生强烈的破坏欲和毁灭欲,对社会乃至人的生命安全产生不堪想像的危害。所以,每个国家的政府对这种疯疫无不视之为洪水猛兽,组织一流的科学家研究治疗,但如同对癌症的研究那样,始终没有找到根治疯疫的方式。为了防止疯疫的继续蔓延,一些国家和地区只好采取自我保护措施,将不幸染上疯疫的人隔离起来,装上火车、轮船或飞机,像倾倒垃圾似的秘密转移到亚洲的一些国家或地区。而这种违反国际公约,近似嫁祸于人的行为,不仅没能使疯疫得到有效的防治,反而使之传染得更快,并且日益成了一个令人“谈疯色变”的全球性灾难……

早在几年以前,外科医生马龙就从一份内部发行的医学音像杂志上,读到过关于这种疯疫的介绍,对疯疫发生时的恐怖情景至今记忆犹新。那时,他还以为只是一个遥远的神话,但怎么也没料到眨眼的工夫就成为了现实。因此,当他秘密获悉“疯疫即将袭击佴城”的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佴城的末日降临了!

意识到这一点,马龙的身体像打摆子一样,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马龙所在的医院刚接到市政府用电传发布的紧急命令:全体医务人员立即行动起来,到大街上去,向全体市民宣传有关疯疫的预防知识,并注射一种最近发明的防疫新药,争取把疯疫可能造成的灾害限制在最低程度……

那时,正是下班前夕,医院里笼罩着一种战争即将爆发似的紧张气氛。从医生到护士到勤杂工,凡是会使用注射器械的人,都倾巢而出,被派到大街上去了。马龙作为外科主任,布置完下达的任务后,却悄悄离开他的下属,一个人急匆匆地往距医院不远的一所小学走去。

马龙知道,那种防疫药物无法起到根本的预防作用,充其量只能将人染上疯疫的概率降低三分之一,三分之二的人仍然可能被传染上;而一旦有人染上,势必导致更多的人产生连锁反应,致使疯疫呈几何级倍数上升。因此,所谓的预防只不过是当局稳定民心和秩序的一种权宜之计,“疯疫袭击佴城”已在所难免,至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在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之前,马龙首先想到的是他还在学校上学的儿子马小羊。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把儿子从学校带回家,同周围所有人隔离起来,以避免疯疫传染的任何可乘之机。

马龙在去学校接儿子的途中,看见佴城的街道上还比较平静,与往常没有多大区别。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红绿灯交替闪烁,交通警察站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身体挺得笔直地指挥着来往的车辆。一群身穿蓝白格子校服的放学的孩子,正在老师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过马路。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看不到任何混乱的迹象。惟一让人感觉到某种不安的,是街头逐渐增多的身穿白大褂、戴着大口罩、手拿注射器的医务人员。他们以例行防疫为由,向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注射预防药物。市政当局为了避免混乱,显然封锁了关于疯疫的任何消息,使许多人对即将来临的灾难浑然不觉。但尽管如此,走在人群中的马龙还是嗅到了像春天的柳絮弥散在空气中的不祥气息。他不由再次加快了脚步……

马龙来到儿子所在的学校时,正赶上放学。他顺利地在校门口找到了他的儿子马小羊。他拉着儿子没有像往日那样去乘公共汽车,而是迫不及待地上了停在旁边的一辆出租车,二话不说地吩咐司机向家里开去。马龙觉得,这时候没有比乘公共汽车更容易传染上那种可怕疯疫的了。

马龙带着儿子马小羊回到家里,不由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今晚你哪儿也不要去了。”马龙把每扇通向外面的门窗认真检查了一遍后,对他儿子叮嘱道,“就呆在家里好好做功课……”

“我还要去给同学过生日呢!”九岁的马小羊说,“蚌蚌今天满八岁……”

“以后再去吧,今天哪儿也不能去。”马龙皱着眉说。

“可是,我们都约好了,”马小羊撅着嘴说,“蚌蚌妈妈要亲手给我们包饺子的……”

“我说了,你今天哪儿都不能去。”马龙板起脸道,“你干吗不听爸爸的话呢……”他半是责备半是溺爱地轻轻拧了一下儿子的脸蛋。自从马龙的妻子几年以前因癌症去世后,马龙就一直同儿子生活在一起。在他的潜意识中,妻子的生命已经融化到儿子的身上了;同儿子在一起,就等于同妻子在一起。因此,他看重儿子的生命胜过自己的生命;他甚至不能想像,如果没有了儿子,自己是否还能够活下去……

马小羊似乎从马龙无言的注视中感觉到了他的爱意。他温顺地垂下头,不再嚷着出去给同学过生日了。马龙满意地摩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进厨房做饭去了。不一会就做好了饭。他坐在餐桌旁,看着儿子吃,自己却没有丝毫的食欲。

晚饭后,马龙打算出去一下。他把儿子关进卧室,让他做功课,并且特意把电视遥控器藏了起来;这样,外面即使发生天大的事情,也无法惊扰儿子啦。

“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出门之前,马龙对儿子再三交代说,“记住,我回来之前,你千万别出去;如果有人敲门,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也别开门、别答话,听见了吗……”

为了防止万一,他把大门也从外面锁上了。

马龙穿了一件带风帽的米色风衣,从家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天已经快黑了。此时的佴城,灾难的气息愈来愈浓。行人仿佛没头的苍蝇在马路上东奔西撞,一些公共汽车已经停开,车上空空如也,乘客们早已作鸟兽散,连司机也不知去向;而另一些汽车也失去了往常那种从容井然的秩序,在马路上蝗虫一般抢道和超车,撞车的事情时有发生。全副武装的巡逻警察明显增多,一些交通要道口,出现了由头戴钢盔、身穿迷彩服、佩有红袖标的军人设置的检查关卡,凡是过往行人必须通过一个仪器,如果在谁身上发现潜伏的疯疫,就会立刻将其送上停在旁边、原本用来押送囚犯的闷罐卡车运走。一些不明真相的行人试图逃避检查,被忠于职守的军人强行扭送到仪器前面,确信未染上疯病后才让其离开,行人与军人和警察之间的冲突频频发生。而另外一些街区,传来不法分子趁火打劫、肇事作案的消息;另外的消息却认为,那些作案的人实际上是染上疯疫并且已经发作的人……

与此同时,街上的巡逻车用高音喇叭开始一遍一遍地播送市政府的《告全体市民书》:“市民们,一场史无前例的疯疫已经开始袭击佴城,为了避免染上疯疫,保证你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减少不必要的损失,请你们尽量不要外出,不要轻易同别人说话、握手……立即回到自己的家中去!请你们尽量不要外出,不要轻易同别人说话、握手……立即回到自己的家中去……”

马龙绕开检查关卡,走进了另外一条僻静的街道。在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他打了个电话,但号码拨通了好一会儿,仍然是忙音,他放下电话,但心里的不安更为加剧了。

马龙竖起白大褂的领子,将面颊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继续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就是南宁的住宅。南宁是马龙的情人,在戏剧学院任教,他们本来约定今晚七点钟去看话剧,但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使马龙把约会忘到了九霄云外,现在才想起来。马龙瞥了一眼手表,七点已过了。

马龙来到南宁的住宅,按响门铃后,仍然没有人应。南宁大概出去了。马龙想,她会不会等不及,一个人去看戏或到家里找他去了呢?马龙焦虑地想着,掉头离开了南宁的住宅。

马龙回到大街上时,一切更加混乱了。佴城的交通已陷入彻底的瘫痪状态,连交通岗都撤掉了。恐慌的人们像惊炸的蜂群似的,在马路上到处乱窜,每个人都视别人为洪水猛兽,生怕对方染上了疯疫,避之惟恐不及。而寻衅闹事的人不断增多,起初是单个的,渐渐发展为成帮成伙;他们放火烧毁停在马路上的公共汽车,用砖头和石块砸玻璃、哄抢商店、殴打行人,颇像二战时期希特勒的冲锋队。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都是染上了疯疫的人。现在,疯疫已经在他们体内发作,他们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天知道,接下去他们还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马龙见此情景,心乱如麻。这时大街上出租车也停开了,因此,他几乎是小跑着一溜烟地往家里奔去。

马龙回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时,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他的儿子马小羊不见了。马龙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几个房间搜寻了好几遍,仍然没看见马小羊。他检查了一下大门,没有撬锁的痕迹,也就是说,马小羊不是自己撬门出去的,肯定是有人用钥匙打开门,带着他一起出去了,而这个人只能是南宁,因为,除了他手里的钥匙外,南宁是惟一有钥匙的人。但南宁把他儿子带到哪儿去了呢?马龙来不及多想,心急如焚地从家里出来了。

当马龙再次来到大街上时,整个佴城已经大乱了。此时已是夜晚,巡警和军人关卡已经撤离,这无疑表明,当局对城市完全失控了。街上狼藉一片,到处是碎玻璃、碎纸片、残缺不全的自行车等,行人明显地有所减少,染上疯疫的人却成倍成倍地增加了。走在大街上,你很难分清谁是正常人,谁是已经染上疯疫的人。常常是某个人一分钟前还是好好的,转眼间就发作起来,歇斯底里地向他身边的人或物发动攻击,使你防不胜防。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疯子,马龙亲眼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凶残地砸向旁边一个老太婆的头顶,那老太婆尚未反应过来,就头冒血沫,吭也来不及吭一声栽倒在地上了……

马龙走几步就能见到躺在地上的尸体。他感到毛骨悚然,这种时候没有比呆在马路上更危险的了。但他顾不得自身安危,必须找到他的儿子马小羊和他的情人南宁。难道他们真的到剧院看话剧去了吗?马龙怔忡不宁地想,这种时候连商店都关门了,谁还有心思演出呢?

马龙怀着侥幸心理,竖着衣领子,尽量避开行人,贴着墙根往剧院走去。但没走多远,就迎面碰上了一群游行的人。他们密密麻麻、浩浩荡荡,排着整齐的队伍,有组织地穿过马路,一边不断高举拳头,嘴里呼喊着口号。但口号的内容语焉不详,马龙一句也听不清。他只能从人群中那一张张激动亢奋的脸上猜测出这些人似乎要作出什么重大的举动。可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呢?马龙不由自主地尾随在游行队伍后面走了一段,低声向走在路边的一个游行者打听。那个人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瞅了他一眼,诡秘地笑了一下,“我们要去攻打市政府,你干吗不参加进来,弄个市长或局长当一当呢?最差也能做个处长……”

马龙尚未回答,发现那张刚才还异常庄重的脸突然变得狰狞可怕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不锈钢榔头,往旁边一个正在高呼口号的人头上敲了一下,那人就像中弹似的不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而后边的人仿佛没看见似的,踏着他的身体,昂首阔步继续向前走去……

马龙这才意识到:所有游行的人原来都是疯子。他悚然一惊,赶紧拔腿离开了游行队伍。

不久,马龙来到剧院。剧院门口空旷寥落,见不到几个人影。话剧显然停演了,可他的儿子马小羊和南宁到哪儿去了呢?

马龙望着悬挂在剧院门口的巨幅海报正在发愣,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人步履蹒跚地向他走过来。马龙警惕地打算走开,那个老人忽然叫住了他:“马大夫……”

马龙抬起头,认出老人原来是自己所在医院的老院长。老院长自从退休以后,马龙很少见到他,只知道他的夫人前不久刚去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没人照料,日子过得如何,可想而知……

“马大夫,这么危险,你还来看演出么?”老院长关切地问,并且朝大街上使了使眼色,“现在,街上到处是疯子,听说他们把市政府也包围了……”

“是呀,到处……”马龙消除了警惕,也顺口说了一句,“您也得小心哪,老院长……”他说完,因惦记着他的儿子马小羊和南宁,便匆匆道了声“再见”,从剧院门口离开了。

马龙同老院长分手后,往回走。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南宁见剧院停演后,把他儿子马小羊带回家了。但他走了一会,感觉身体有些异样,脑子浑浊一片,奇痒无比,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神经,使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同医学杂志上介绍的传染疯疫时的征兆十分相似……迷迷糊糊中,马龙想起刚才在剧院门口同老院长简单地寒暄过两句话,不由自主地想:我会不会是被老院长染上了疯疫呢?

马龙想到这一点,惊出一身冷汗。他用手捂着发热的脑门,加快步子往回走。他就是在这当儿碰上他的儿子马小羊和南宁的。

当时,马龙正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一抬头,他就看见他的漂亮的情人南宁牵着他的宝贝儿子马小羊的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们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仿佛逛街一样,正在发生的恐怖事件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这使马龙感到惊愕不已。他顾不得脑子里出现的愈来愈强烈的疯狂征候,大声叫喊着儿子和情人的名字,飞快地向他们奔去。可当马龙跑到他们面前时,马小羊和南宁无动于衷,仿佛不认识他似的。马龙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儿子,叫道:“马小羊,你怎么啦,玩得连爸爸也不认识了吗?”

但马小羊一只手拿着一根冰棒,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生了锈的铁铲,直愣愣地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马龙的情人南宁从身后走过来,扯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你是谁?想抢劫我的孩子么?”

马龙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转过身去,怒气冲冲地问南宁:“你把我儿子带出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抓住南宁的双臂使劲地摇晃着,声嘶力竭地说,“他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你们究竟怎么啦?”

但马龙尚未说完,就感到自己的后脑勺被一个锋利的物件戳了进去。一股灼热的液体从脑袋上汩汩冒出来。马龙脑子一阵眩晕,他松开南宁的胳膊,捂住伤口,吃力地转过身去,见他的儿子马小羊嘴里含着冰棒,另一只手还握着那把扎进他的后脑勺约摸九厘米深的锈铁铲,面带甜蜜的微笑,像天使一样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