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外文学名作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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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外国文学(7)

第四节 现当代文学

概述综观欧美文学史,实是一部西方人“认识自我”的心灵史。在经历了传统的古典、浪漫和现实之后,20世纪的欧美文学开始向现代转型,并走向新的探索,从而形成了现代主义流派。20世纪的欧美文学流派林立错综,思潮更迭频繁,任何一个流派都来去匆匆,无法雄霸某一时期某一国家和地区的整个文坛,呈现出多元化复杂化的局面。无论怎样裂变,这些用语言书写的变异的文字,都是以这一时代的社会生活状况、人们的思想文化存在为土壤所体现出的特定时代人的价值追求和审美理念。

一、20世纪的社会状况

世纪欧美科技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极大地推动了经济的繁荣发展,现代科技和现代经济相结合形成的经济联合体给人类生活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带来了物质的丰盛,西方社会由生产型过渡到消费型,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也随之发生极大的改变。在这个进一步机械化、社会化、信息化和一体化的结构体中,人的自由度降低,异化程度加深,在物质的排挤下,现代西方人走向精神的“荒原”。不到30年里的两次世界大战严重破坏了人类生活的稳定感,也极大的动摇了传统理性文化的大厦;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及社会主义阵营的建立,不仅给被压迫民族带来了希望,也给西方世界带来危机感;同时,人类面临的诸多固有矛盾,如贫富分化、环境危机等,又以新的形式加剧;自然科学的发展让人在巨大的宇宙面前感到渺小和无力。人类面临信仰的危机,深感世界的荒诞,人对自己的本性产生怀疑,对人类未来的命运与前途感到悲观和焦虑。

二、20世纪的西方哲学思想

现代西方人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强烈感觉到人成为理性的奴隶,自由被扼杀。于是,各种反理性的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和社会思潮应运而生并一时在社会中普遍流行。西方现代哲学和现代心理学对于本能、直觉和潜意识的强调,给现代文学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德国哲学家叔本华(1788-1860)认为,世界的本质是非理性的意志,人生由意志驱使,是无意义的悲剧。法国哲学家柏格森(1859-1941)认为,“生命冲动”和“意识绵延”才是世界的本体,艺术创作是无止境的“生命之流”的体现。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1900)提出“上帝死了”,“一切价值重估”,认为艺术世界是“梦与醉”的世界,真正的艺术必须摈弃理性。法国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1905-1980)认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1856-1939)把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三个层面,认为潜意识是人的生命力和意识活动的基础,人的行为和动机都出自本能冲动,人充满矛盾的根源在于文明社会的习俗、道德法律和良知理性对人的自然本能的压抑和束缚。他认为文艺创作即作家的“白日梦”,是被压抑的本能欲望的释放和升华。这些都为20世纪的西方文学从美学思想到创作方法上提供了理论依据,使其染上了浓重的非理性主义和悲观主义色彩。

三、20世纪的欧美文学的发展及其基本特征

世纪的欧美文学是在物质爆炸的消费型社会,在现代非理性主义文化思潮的精神土壤中生长并得以发展的,它经历了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现代西方社会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给人们带来更深重的异化感和危机感,人的主体性丧失,传统的人文观和价值观被颠覆。这一时期的欧美文学也以反传统的形式对“人”作形而上的探索,在对传统人本意识“否定——批判——忧虑”的同时,寻求人类的拯救之途,在形式和内容上都表现出非理性和反理性的特征。这种非理性的反叛,实则是对更深意义上的人性的维护,是追求更高层次上的理性的回归。世纪的欧美文学虽然流派异彩纷呈,但宏观上看,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仍是两大主流,其中现代主义影响更大。20世纪的现实主义受现代文化思潮和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而表现出与传统现实主义明显的差异;现代主义则表现了欧美传统文学在新时代的转型与创新,具有鲜明的反传统倾向。但从本质上看,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都是对传统文学的继承和发展,都体现了20世纪西方人的思想存在状态。

(一)20世纪现实主义文学

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是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继续和发展。20世纪现实主义作家接受了前辈们的批判精神、广泛地反映社会生活及塑造典型人物等最基本的创作方法。他们正视现实的发展变化,力求真实地反映时代的风貌,在描写生活上具有广阔性、真实性和深刻的批判性;他们同情和支持社会主义革命和人民争取自由的解放斗争,关注无产阶级的生活和斗争,反对战争和法西斯主义;他们站在崭新的时代高度描绘现实,依然以人道主义精神为认识和批判现实的武器。许多作家别开生面,通过一个家族的荣枯变迁去反映整个历史时代的变化,起到以小见大的效果。例如,罗曼·罗兰在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中,通过一个音乐家的一生经历反映一个时代的变迁;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通过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四代人的经历象征性地表现西方社会的没落;劳伦斯的《虹》,通过一家三代人在建立和谐两性关系上的努力探索来表现西方现代文明与人性的冲突。同时,现实主义作家也受到现代西方非理性哲学、心理学的影响,并借鉴现代主义的一些创作方法,在艺术上表现出与传统现实主义的差异。首先,作家在创作上表现出内倾性、主观化特征,借鉴现代主义的内心独白、梦幻描写、时空颠倒、荒诞意识等表现技巧与手段,探索人物的潜意识,如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成功地运用现实与梦幻交织的手法来反映人物的真实内心世界。其次,越来越淡化情节,典型人物的塑造不再是艺术追求的中心,一些作家还采用多角度的情节发展和多层次的结构形式,如劳伦斯在《虹》中,艺术地实践了多重复合式叙事方法,有限的外部现实与丰富的内心世界互相激发,共同表达着小说的主题。这些都为现实主义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世纪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有英国的劳伦斯、萧伯纳、毛姆;法国的罗曼·罗兰、莫利亚克;德国的托马斯·曼、雷马克;美国的德莱赛、海明威;前苏联的高尔基、肖洛霍夫等。

(二)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

现代主义文学是20世纪欧美文学中影响最大的思潮。现代主义反叛19世纪以前的社会思想、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等一系列欧洲社会文化传统,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都表现出与传统文学的巨大差距。.思想内容方面现代主义作家不再相信传统的理性原则和人道主义理想,认为既有的文化传统乃至整个人类文明都有悖于人的价值的实现,应予摒弃。例如,未来主义在他们的创作中表现出强烈的破坏欲,主张扫除以往一切艺术遗产和现存文化;表现主义着力探索现代社会中人的苦闷与焦虑,对文明发展的意义采取怀疑和否定态度。现代作家在“一切价值重估”中批判了西方传统文化观念,但这种批判在某种程度上走向极端而表现出虚无主义倾向。后期现代主义彻底消解传统,消解历史,解构一切,不再试图给世界以意义而走向彻底的虚无主义。异化是20世纪欧美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现代西方人最根本的变化是人的异化、庸常化、卑微化、病态化乃至自我的丧失,而文化是人的外化与象征,20世纪西方文学对文化与文明的批判,正是基于人力图摆脱异化走向自然的愿望。这种异化主要表现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及人与自我的关系上。人与自然的和谐被资本主义机器工业所破坏,物质文明造成了人类精神的虚无感、威胁感和恐惧感,如艾略特的《荒原》就描写了物质世界使人的精神世界毁灭的可怕景象。人与自己的自下而上环境对立,被物质世界所制约而走向异化。社会对人的异化,表现了整体的人与个体人的对立,社会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例如,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社会就像一个巨大无形的魔掌,掌握了个人的命运,压抑着人的个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资本主义工业和金钱关系所扭曲变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对立、敌意的,个人的行为根据与他人的利害关系来调节,“他人即地狱”。例如,斯特林堡的《鬼魂奏鸣曲》描写了人与人之间的彼此残杀;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在50年代后的现代主义文学中,这类描写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人与自我的关系的异化表现为人的个性、自我的消失。

20世纪西方文学作品中的人的自我与个性在他人和社会的压抑下逐渐消失,作品中的人物没有激情,没有自己的思想和表达方式,趋于非个人化和社会化。例如,伍尔芙《波浪》中六个人物从不同角度讨论“自我是什么”,美国作家艾里森《隐身人》的主人公找不到自我而成为他人看不见的“隐身人”,都表现了作家对现代社会中人的命运与前途的深刻思考。.艺术形式方面第一,现代主义文学具有主观性和内倾性的特征,强调表现内心真实。现代哲学和心理学的发展改变了传统的思维模式,为了寻求人的本质存在,人们开始把目光转向主观心理世界,而不关注文学所描绘的外部世界是否真实。文学创作强调表现人物的心理现实,对有形外部世界的描绘带有很大的随意性;热衷于揭示人的潜意识活动,用时序跳跃、交替的心理时间来取代时序渐进的物理时间。例如,表现主义力图展示“本质的东西和藏在内部的灵魂”;意识流小说往往把意识流动状态作为客观现实生活加以描写。第二,普遍运用象征、隐喻及神话模式来追求艺术的深度模式,使文学对生活的描写从表象走向本质,从表层走向深层,从现实走向超现实,从所指走向能指。例如,艾略特的《荒原》用古代繁殖神性能力丧失造成土地荒芜、庄稼枯死来建构一个象征体荒原;马尔克斯魔幻式象征的循环框架中,蕴涵有深层的意蕴,表达作者对民族和人类命运的深深关切与痛苦思索。第三,20世纪西方文学重形式,热衷于艺术技巧的革新与实验,追求“艺术的非人化”和“有意味的形式”。作家们敢于标新立异,格外重视语言、符号、图画、结构、风格、技巧等因素,大量采用自动写作、自由联想、意识流及暗示、顿悟、荒诞等表现手法,丰富和拓展了文学的表现手法,但一些作家刻意地追求形式,便走向另一个极端。第四,提倡“以丑为美”“反向诗学”大量描写丑的事物成为现代主义的又一显著特点。现实生活中的丑、怪异、畸形、变态、瘟疫、尸体等成为文学家们关心的重要审美对象,这种对丑的描写和暴露是企图“发掘恶中之美”,在丑的自我否定和暴露中肯定美,使丑升华为美;作家们在无情的解剖和与丑陋的斗争中表达出炽烈的对美的追求,蕴涵着对人生严肃的思考和崇高的爱。现代主义文学频频描写病态、畸形、歇斯底里、性冲动、死亡、幻觉、意识流等内容,正是作家站在非理性立场上以非理性的自由反抗现代文明、反抗宗教理性和科学理性的艺术表现。

(三)现代主义文学

流派现代主义文学是20世纪欧美诸多具有反传统特征的文学流派的总称,它包括后期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意识流小说、荒诞派戏剧、新小说、黑色幽默等流派。后期象征主义是继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前期象征主义之后,在20-40年代形成的具有国际影响的文学流派。它坚持以象征暗示的方法表现内心的最高真实,把个别象征发展到普遍象征,以揭示普遍真理,其主要成就在诗歌创作。代表人物有英国的T·S·艾略特、爱尔兰诗人叶芝以及法国的保尔·瓦雷里等。表现主义是20世纪产生于德国,善于以抽象的艺术形象来表现人类的不同本性,善于直接以人物的心灵体验来展现内在生命冲动的文学流派。其主要代表作家有奥地利的卡夫卡和美国的尤金·奥尼尔。超现实主义是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从法国流行到欧美的文学流派,主要强调表现超现实的无意识和梦幻世界,主张用纯精神的自动反应进行“自动写作”。其主要代表作家有法国的安德烈·布勒东和路易·阿拉贡等。

意识流小说兴盛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主要以象征暗示、内心独白、自由联想等方法展示恍惚迷离的心灵世界,以心理逻辑来组织故事。英国的弗吉尼亚·伍尔芙、詹姆斯·乔伊斯及法国的普鲁斯特等均为意识流小说的主要代表。存在主义文学是在存在主义哲学基础上形成的文学流派,二战前产生于法国,战后盛行于西方。其基本主题是揭露世界和人存在的荒诞,表现人在荒诞的绝境中的精神自由和自由选择。其作品多有理性大于形象的特点,主要代表有法国的萨特、加缪和美国的梅勒等。荒诞派戏剧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形成于法国,是存在主义在戏剧舞台上的形象变体。它注重揭示人的处境和世界的荒诞性,一反传统戏剧的规律和特点,使荒诞戏剧化,戏剧形式荒诞化。其主要代表有法国尤奈斯库和塞缪尔·贝克特。新小说于20世纪50年代形成于法国。新小说作家们贬低文学的思想性和倾向性,不再追求文学的社会意义和道德功能,关注新的技巧和表现手法。其主要代表有克洛德·西蒙、娜塔丽·萨洛特等。黑色幽默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于美国的文学流派,深受存在主义思想影响。这类作品以病态甚至荒诞变形的手法表现幽默,表面轻松,玩世不恭,实则无可奈何,又称“绞刑架下的幽默”。

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等都是重要的黑色幽默小说。世纪的西方文坛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呈现出复杂的多元文化景观,在其反传统、反理性的背后,蕴涵着一种更高的理性,本质上是对理性重新进行批判和审视,以非理性的形式来考察理性的权力和功能。劳伦斯劳伦斯(1885-930),英国20********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一生共创作10部长篇,40多部短篇,1000多首诗和4部戏剧,其中小说最负盛名。劳伦斯出生于英国一矿工之家,受过良好教育的母亲与粗暴的父亲格格不入,劳伦斯与母亲之间的异常关系影响了他个人的感情生活。他与已定婚的女友分手并与语言导师之妻弗利达私奔,两人离开英国浪迹天涯。这位20世纪最有争议的作家把两性关系作为他创作的核心,他对两性关系的描写与评价实际上包含了对整个西方文明的认识与批判。他认为现代机械文明扭曲了人性,希望通过两性关系在感情和肉体上的双重融合来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在艺术表现上,劳伦斯站在传统与现代的交叉点上,一方面真实地再现外部社会生活状态,另一方面关照自然本能驱使下的人的心理和情绪状态,表现出内倾性的特征。劳伦斯喜欢用象征手法表现人物的心理和情绪体验,借用自然景物暗示心理隐秘,达到物我间的交流。《儿子与情人》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一部带有自传性的作品。《虹》是他的代表作。此外,《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恋爱中的女人》等作品,也都在心理探索中表达了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思想。

虹(节选)第十六章

虹回到贝多佛的家,厄秀拉神色黯淡,委顿不堪,不愿露面。她几乎说不出话,也没力气注意其他事了,似乎精力已耗尽。

家里人问她这是怎么啦,她告诉他们,和斯克里宾斯基的婚约已解除。他们显得茫然若失,很生气。可是,厄秀拉已经感觉不到了。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中,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慢慢地过去了。斯克里宾斯基肯定已乘船去印度,她对此兴趣索然。她呆滞得很,没有气力也没有兴趣。突然,她大为震惊,这一下非同小可。她怀孕了吗?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为自己也为他感到极度的痛苦。现在,这个念头如一团火焰蹿遍她全身。她怀孕了吗?刚这么怀疑的那一阵子,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感受,仿佛被绑到了火刑柱上。火焰烧上身,吞噬了她。不过有火焰也好,把她烧尽便安息了。心里怎么想,子宫有什么感觉,她不知道,晕厥一般。沉重的心情逐渐使她恢复了知觉。她在干什么?怀着孩子了吗?怀孩子?为什么?她的肉体激动得一阵阵战栗,精神上却很懊丧。这个孩子似乎就是一纸否定她自己的封条。然而在肉体上,她又为怀了孩子而高兴。她开始考虑,要给斯克里宾斯基写信,说要到他那儿去,和他结婚,做他的好妻子,简简单单地过日子。自我及生活的方式有什么关系?只有一天天过日子才要紧,体内这个可爱的小东西,生命力旺盛、宁静、完满,没有什么能超过它,没有更多苦恼及麻烦。她过去错了,傲慢又刻薄,还想追求其他的东西,追求异想天开的自由。那个自己想像出来的虚幻自负的目标她不可能与斯克里宾斯基一同去实现。她指望与谁去追求她生活中异想天开的目标?她有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在天底下有一块自己的藏身之地还不够吗?既然这些对她母亲足够了,对她就不够吗?她要结婚,爱她丈夫,做个本分的妻子算了。这就是理想。突然,她明白了,她母亲的一生才是真切的实在的。母亲单纯而且完全真实,生活是怎么样的就怎么过,没有狂妄地自以为是,没有坚持按自己的想法来创造生活。母亲是对的,完全正确,而她自己则错了,充满奇想,毫无价值。一下子她感到很谦卑,谦卑中包含着苟且求安。

她把手脚伸出来就缚,喜欢受缚,称之为安宁。在这种状态下,她坐下来给斯克里宾斯基写信。自从你离开我以后,我忍受了不少痛苦,因而醒悟过来了。对自己的恶劣行为我说不出有多懊悔。是上天的恩赐,要我爱你,并且懂得你对我的爱。可是,我没有跪下来感恩,接受上帝赐予我的恩惠,而是一定要自己守着月亮,一定要坚持自己拥有月亮。因为我不可能得到它,其他的一切都没有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原谅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最后那段时间我对你的行为,真是羞煞人。不知道我是否还敢望着你的脸。确实,我最好是去死,把我的怪念头永远埋葬。不过,我发现我已怀孕了,死是不可能的了。这是你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尊重这个小生命,为了它的幸福毫无保留地奉献我的身体,摒弃死的念头——这个念头又是一个奇想。因为你曾经爱过我,还因为这是你的孩子,我请求你要我回到你身边。如果你给我打一份哪怕只有一个字的电报,我将尽快赶到你身边。我向你起誓,做一个尽职的妻子,一切都听候你的吩咐。现在,我只是恨我自己,恨我自高自大的愚蠢。我爱你,喜欢思念你,你的一切都自然得体,而我却是如此虚伪,一旦我又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求别的,只要在你的荫庇下过一辈子……这封信是她一句句写的,似乎发自内心深处。现在,她以为是表达心底里的感情了。这就是她真实的自我,永远如此。在最后的审判日,她将带着这份书面材料去见上帝。一个女人不顺从还能怎么样?她的肉体难道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吗?她的力气难道不就是为了照料孩子和丈夫——给予她生命的人?她终归是个女人。她把信寄到斯克里宾斯基的俱乐部,由俱乐部转递到加尔各答给他。一到印度他就能收到这封信,他在三个星期之内就能到达那儿。一个月就能接到回音了,那时她就走。对斯克里宾斯基她相当有把握。她只想到准备衣服,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直到再次与斯克里宾斯基在一起,她的历史就永远结束了。这段勉强保持平静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不管怎么样,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烦躁,内心的一切骚动就要来临。她试图逃避这场内心的混乱,希望能够得到斯克里宾斯基接到她信后的回音,那么她的事情就能定下来,就要忙着去做命中注定的事了。正是这消极的态度使她听任这可怕的突变到来。

以前,她都不怎么计较斯克里宾斯基不给她写信,自己寄出去就完了,真是不可思议。她将得到信中所要求的回音,这就行了。十月初的一个下午,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成了一锅粥,就悄悄地冒着雨走出来,在外面散步,不然,在房里会把她憋死。到处都被雨淋湿了,没有人,那些讨厌的房子都是单调的红色,毗邻的房屋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绯红,顶上盖着暗紫色的石板瓦。厄秀拉朝着威利格林走去。她仰着脸,走得很快,看见横过低洼山谷的灯光,不时还隐约见得到在朦朦胧胧的远处有一片光亮,那是煤矿,还有它冒出来的一团团白色蒸汽。一会儿,雨幕又遮住了一切。雨很亲切地把她隐蔽起来,她高兴极了。正朝着树林走去的时候,她隔着云雾看见下面有星星点点的微光,那是威利沃特。山楂树长成一片,被风一刮,密密麻麻地缠起来,一丛丛的灌木精灵鬼怪似的出现在眼前,她绕到空旷的地方走。真是好极了,又自由又混乱。不过,她还是赶紧到林子里躲雨。头顶上呼呼作响的风声震颤她,包围她,无数的树干支撑起了这巨大的声响。这些被雨水冲成一道道黑的树干,就是戳入头顶怒吼的风声、插进脚下这块风扫荡着的土地的支柱。她在树干间悄悄地行走着,真害怕在这威严的沉默中行走时它们会移过来把她关在里面。因而,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幻想着她没有被注意到。她觉得真像一只鸟儿飞进一间大厅,里面庞大的武士们围桌而坐。她急急掠过他们庄严齐整的行列,肯定没被注意到,心儿怦怦直跳地从另一边窗子飞出去了,飞到外面葱绿湿软的草地上。她转到一个避雨处,眼前一片大地上巨大的雨幕慢慢地荡起一层层水浪。她身上都湿透了,被封在这雨幕中,在这水浪漂动的旷野中,离家还有很长一段路。她必须冲过瓢泼的大雨,回到安全的地方。她孤独地踏上直接穿过荒地的小径,往回走。这小路是一条草地里的小槽,两边有高高的枯草丛,比兔子踩出的道宽不了多少。所以,她眼盯着脚下,沿着这条路走得飞快,犹如一只风中的鸟儿,什么也不想,就是快走。不过,一边在空旷的洼地里走着,她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害怕的种子。突然,她发现还有什么东西——雨中隐约出现了几匹马,还没走近,不过,正在往这边走过来。设法躲避,她继续走她的路。几匹马站在那边树下的避雨处,地势比她这儿高。

她低着头赶路,不想看它们,不想知道它们在哪儿。她继续沿着这条荒野小径走。因为想到那些马,她觉得心情沉闷。不过她会避开它们。她忍受不住这种烦闷,逃离这儿,一直往前走,就能过去。突然,心里负担又加重了,她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她吃力地呼吸着,不过这点精神压力她还能承受得了。不用看,她就知道那几匹马走近了。它们到底是什么?她感觉得到地面沉重的马蹄声。这越来越近的是什么?压在她心头的重负又是什么?她不知道,也没看。可是现在,她的路都截断了:它们在前面堵住了她。她知道那几匹马正聚集在一木桥上,木桥横跨过长满蓑衣草的水渠;那是黑暗又非常沉重的一大群。然而她的双脚还在不停地走。它们会在她面前突然跑开,它们会在她面前跑开。她的双脚不停地走,神经越来越紧张,脉搏越跳越快,它们会被激怒,非常凶猛地跑过来,会受惊,那她就必死无疑。那几匹马在她走到之前跑开了。知道她靠近了,它们就从她身边飞快地跑过,震颤、紧张、强壮有力的马身疾驰过时带着冲力。奔驰过去后它们又从远处慢慢地朝这边移动。厄秀拉知道它们没走,还在等着她。但她还是过了那座它们的蹄子捣过敲过的木桥,继续朝前走,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她觉察到,它们的前胸紧夹,缩得窄窄的,不放松,通红的鼻孔喷着长气在忍耐着,又圆又厚实的臀部在挤压着,挤压着,要挤压得前胸不再紧夹,挤压得发狂,没时没日地狂跑,永远地无法挣脱时间的控制。它们巨大的臀部给雨淋得又滑又黑。可是雨淋出来的黑色和湿滑不可能浇灭封闭在两肋之间的急促强烈的大火,绝不可能。她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近了,她又觉察到了马蹄飞驰而过的声音,一道淡蓝色的闪光绕着漆黑的一圈。

马蹄铁闪出的淡蓝光圈似乎很大,大得就像罩在这一群黑马身上的光环。这些强壮的马身上发出了闪电一般的马蹄急驰之光。它们又在等着她了。在一颗橡树下,一群可怕、鲁莽、得胜了的马聚在一起,等待着,等待着,等着她走近。她好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走向这一排枝叶茂盛的橡树。它们在这儿组成了一道漆黑的屏障。她必须走过去。它们又逃开了,在旁边散开一大圈慢慢地跑,免得招呼她。它们慢慢跑回背后山脚下的开阔处。它们在后面了。前面不远就围着一道高高的树篱,她面前的路开放着,一直通向大门。她可以走进这块耕地,穿过去就是大路,到了人类有秩序的世界。路畅通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可是,她心底隐藏着恐惧,一直隐藏着恐惧。突然,就像被闪电慑服,她迟疑一下,以为自己倒下了,其实却在迈着细碎的步子踉踉跄跄向前走。那几匹马在她身后顺着小路疾驰而下,发出的巨响震得她发抖。她又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几乎要给压死了。她不敢看旁边,那几匹马雷鸣般地向她压过来。残酷极了,它们跑到跟前突然转弯,从她左边冲过去了。她看到凶猛的马匹两肋起皱,还不大明显;巨大的铁蹄如闪电流星,当时只是在她身边舞动;一匹匹马一股劲儿地冲过去,疯狂极了。它们冲过去了,轰隆轰隆地掠过她身边,包围了她。它们放慢这一阵突发的急冲,在她前面慢跑着,到大门边几棵树旁又聚成了一团。它们在不安地走动着,活动着,那些骚动的身子结成了一个群体,为了一个目的。它们在和她作对。她给吓得魂不守舍,惊恐万分,再也不敢走上前去了。这些齐心协力抱成一团的马群征服了她。它们在骚动着,等着她,知道得胜了。它们带着等待胜利的焦急动来动去。她吓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四肢松软,全身化成了一摊水。坚硬和短兵相接的力量都聚在这群马的身上了。她双脚发软,停了下来。这是决定性的时刻了。那几匹马不安地骚动着。她没办法了,望望远处。在她左边,宽厚的树篱与山坡平行延伸二百码。有一个地方长着一棵橡树。

她可以爬上去,攀着树枝,跳到树篱里面。她浑身战栗,四肢软绵绵的,时刻担心会跌倒,但还是开始尽力寻路走,好像要绕一个大弯避开马群。那几匹马移动身子集成一群挡着她。她恍恍惚惚,颤抖着往前走。突然,一股怒气爆发,她飞快地冲过去,抓住橡树干上突起的节疤往上爬。她的身子软弱无力,可是,两手却钢铁一般坚硬。她知道自己还很坚强。尽了最大的努力,她终于攀到树枝上了。她知道那几匹马也觉察了,就把脚也挂到树枝上。马群在散开、移动着,试图弄清怎么回事。她正在奋力地爬到树枝的另一端。当马群开始朝她慢跑来的时候,她已跌落在树篱的里边了。好一阵子她动弹不了。从树篱下兔子钻来钻去的空隙,她看见慢跑过来的马群巨大的铁蹄。她受不了这个,爬起来快步斜穿过那块地。马群在树篱的那一边疾驰到拐角处,被挡住了。她急匆匆地穿过那块光秃秃的田地时,一直觉得它们还在那儿,聚成一团。它们现在真是可怜啦。只有意志在支持着她往前走。一棵挂着大路上野草的歪脖刺树下,有一道栅栏,她颤颤抖抖地爬上去就耗尽了气力。她干脆就坐在栅栏上,背靠树干,一动不动。她坐着消磨时间。周围在发生变化。靠在树干上的她宛如一块躺在小河床的石子,毫无知觉,没有变化,不可能变化。而万事万物则倏忽而过,把她留在那儿歇息,她就被动地沉到了一切变化的底下。她背靠树干静静地躺了很久,这是她最后的孤独。有一些矿工走过,沉重的脚步踏在潮湿的路上,说话声音很响,耸肩缩脖,身上给雨水弄得斑斑驳驳、星星点点的。有些人没看见她。有一个人当他惊讶地看着厄秀拉的时候,黑黑的脸上眼白特别明显。他犹犹豫豫放慢脚步,出于关心,怕出了什么事,想和厄秀拉说话。厄秀拉真担心他开口,担心他问话。她从座位上滑下来,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地沿着小路走了。离家还很远。她产生了一个念头:以后这一辈子,她都必须疲惫不堪地走,走。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总是沿着树篱间雨淋湿的路走。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这单调的运动使她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这憋在心里的厌恶多么强烈,多么深切!深得触到了底。今天她好像注定要探及一切事物之底,发现一切事物的根底。噢,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是走在最低的地方,挺安全的了。如果她必须永远不停地向前走,也挺安全。既然这是最低处,就没有什么更低的了。没什么更低,你瞧,处在这种境地的人只会感觉到安全稳妥,消极被动。终于,她到家了。爬上山到贝多弗真费劲。为什么一定要爬山?

v为什么一定要爬上来?为什么不待在下面?为什么要强行爬上山坡?在低处的人为什么要竭力往上爬,往上爬?哦,这真是太费劲,太累人了,负担太重了。然而,她还是必须爬上山顶,走回家上床睡觉,一定得上床了。进了家门,她在昏暗中走上楼,没人看见她淋得全身湿透。太累了,她没有力气再走下楼,就上床躺下了。她冷得全身发抖,又懒得爬起来或者喊一声帮忙。这样,她的病情就逐渐加重了。整整两个星期,她病得很厉害,说胡话,打颤,难受极了。但是,就在神志昏迷的痛苦中,她始终阴郁而坚定地相信自己还活着,那是一种永存的感觉。在某些方面,她像是河底的一块石头,不可侵犯,不能变动,不管她身上刮起多么凶猛的风暴。她的心灵静静地、长久地栖息着,虽然充满了痛苦,却保留着本色。在病中她还存留着深沉、不可更改的认识。她很清楚,也不在乎那么多。她生病期间,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的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仿佛是持续的皮肉之苦,尚未触及她孤独的、坚定不移的现实内核。可是,她心中有关斯克里宾斯基的那块锈蚀之物已经烧成了灰烬。她一定得属于斯克里宾斯基,一定得依附他吗?某一件事情迫使她那么做,然而那是不真实的事。总是有痛苦,幻想引起的痛苦,她属于斯克里宾斯基的痛苦。她没有和斯克里宾斯基结为一体,又是什么要把他们绑在一起?为什么还有虚假之情?虚假还在啮啃她、折磨她、消耗她。为什么她就不能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中?只要她能够醒悟过来,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梦幻的虚假,她和斯克里宾斯基之间不现实的关系就会消失。然而,沉睡和神志昏迷把她给压住了。甚至在平静和清醒的时候,她也受到沉睡的诱惑。不过,她从不被迷住。是什么外来的东西要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连在一起?有某种加在她身上的契约。为什么她不能打破这契约?是什么契约?到底是什么?神志不清时她一直都放不下这个问题。最后,在疲倦中,她得出了答案——就是那个孩子。孩子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连在一起。这孩子就像套在她脑袋上禁锢她头脑的契约。是孩子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绑在一块儿。然而,为什么孩子就把她和斯克里宾斯基连在一起?她就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难道孩子不是她的事,或不完全是她的事?这与斯克里宾斯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非得百般痛苦备受约束地与斯克里宾斯基和斯克里宾斯基的世界连在一起?

安东的世界,在她发热的头脑中,已成了一个禁锢她的浓缩的世界。如果她能从这个世界走出来,将欣喜若狂。这个安东和安东的世界,不是她曾占有的安东,而是她从未占有的安东,这个安东为其他势力所占有,为众人所占有。患病期间,她挣扎、搏斗,极力摆脱斯克里宾斯基和他的世界,撇开它,放到它该去的地方。然而,这个世界对她又重新占了支配地位,又控制住了她。哦,肉体上难言的疲乏,她无法摆脱,还没有解脱。假如她能解救自己就好了。假如她能摆脱情感,摆脱躯体,摆脱世间与她有关联的巨大障碍,摆脱她的父亲、母亲和情人,摆脱所有的熟人,那该多好。在极度的倦乏折磨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情人,我在物质世界中没有固定的位置,我既不属于贝多弗也不属于诺丁汉,不属于英国,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些地方一个都不存在,我被套在束缚在这些地方,而它们都是不真实的。我必须脱离这些地方,犹如栗子破壳而出,壳是虚假的。”在她发热的头脑里,又一次出现了活生生的现实:二月,林子里的地上躺着一颗颗橡树子,橡实壳被胀破遗弃了,橡实仁裸露出来,绽开胚芽。她就是****、光洁的橡实仁,抽出光洁、强壮的幼芽。冬天过去了,被抛到后面去了。她的母亲、父亲和安东,学院和她所有的朋友,像过去的一年一样,全都被抛弃了。而****的橡实仁自由自在地努力扎下新根,在时间的变化中创造出对永恒的新认识。只有橡实仁才是现实,其他的都被抛弃埋没了。这种念头在她心里越来越强烈。当天下午,她睁开眼就看到窗子和窗外烟雾弥漫的模糊景色,这些都是平摊着的皮壳。除了皮壳,她不见其他东西。她被一动不动地关在这儿,不过还很松动,与外壳之间有空地方。外壳有一条裂缝,要破裂了。很快,她将把根扎在一个新生的日子,她****的身体将躺在新的天空下,新的空气中。这个陈旧腐朽的纤维外壳将消失。她逐渐进入了正常睡眠,带着对新现实的信心睡着了。

在沉睡中,她的灵魂呼吸着新世界的空气,非常平静,非常丰富。她的根扎在新的大地上,吸收着养分,逐渐成长起来。终于,她醒了,仿佛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为了这新的黎明,她与尘埃和昏暗搏斗了多久?她感到自己多么脆弱多么纤细多么清晰,宛如冬末开放的娇弱花朵。然而黑暗已经过去,黎明就要到了。过去的经历——和斯克里宾斯基在一起的日子,以及他们的分手,这些事已经非常久远,非常遥远了。其中有一些事实是真实的,那就是富有魅力的头几个星期。以前,那几个星期就像是幻觉,现在,则像是最平常的现实。其他的事就是不真实的了。她知道,斯克里宾斯基最终不可能成为真实的。那几个热情荡漾的星期,斯克里宾斯基和她在一起是迎合了她的热望。那时,是她造就了斯克里宾斯基。但到后来,他就垮下来了,没能成为她期待的形象。奇怪得很,他们之间的隔阂多大!现在,她喜欢斯克里宾斯基了,如同喜欢记忆中的事,过去的自我。他是过去有限的几件事,已知的事。她感到对斯克里宾斯基和过去的事有非常亲切的感情。可是,她一抬起头朝前看,斯克里宾斯基又不在了。而且,再望远一点,望到前面尚未发现的土地,她能辨认出的只有一片明朗的阳光和烟云一般从地下冒出来的神奇的树木。那儿是未知的,尚未探索,还没有发现的。黑暗冲刷着新世界与旧世界,她跨越了新旧交替的空间后,曾独自踏上过那块未知的土地。不会有孩子了,她感到高兴,假如有了孩子,也只是有一点儿不同。她要自己照管孩子,不会去找斯克里宾斯基。安东属于过去的世界。斯克里宾斯基的电报来了:“我已结婚。”过去的痛苦、气恼和轻蔑又被勾起来了。他就那么彻底地属于被抛弃的世界?厄秀拉唾弃他。他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件好事。根据自己的愿望,她想要的男人是谁?这不是由她来创造的,而是她去认识一个上帝创造的人。这个男人是从上帝那儿来的,她要为之欢呼。她很庆幸自己用不着去创造那个人,这都是在一个巨大的权力范围之内,她最终将要在此安息。这个人来自厄秀拉自己所归属的永恒世界。身体逐渐恢复了,她就坐起来观看新的创造。在窗前,她看到人们在下面的街道走,有矿工、妇女和孩子,人人都披着旧壳荚。但是,透过壳荚可以看到萌芽膨胀鼓起的轮廓。

从矿工平静无语的外形她看出了犹豫不决、等待着重新获得解放的痛苦。从妇女虚伪强烈的自信中她也看出了这一点。妇女的自信是脆弱的。自信的外壳很快就要破碎,显露出新芽的力量和耐心的成就。看见每一件事情,她都要紧紧抓住,摸索着找出上帝的创造物,取代过去的人们陈旧僵硬的枯槁形体。有时她又非常恐惧,失去了敏感,失去了知觉,只知道像过去那样害怕那束缚着她和全人类的壳荚。人们都被禁锢着,都要发疯了。她看到矿工们僵硬的身板,好像已被盖在棺材里了;还看到他们呆滞不变的眼睛,与被活埋的人的眼睛没两样。她看见轮廓线坚硬刻板的新房子,它们似乎要把没有生命的成就布满山坡,这些可怕的成就由乱七八糟的角和直线组成。那是腐败不受限制,获得胜利的显示。纯粹是腐败,因而客观存在是坚硬的也是脆弱的。她还看见对面发黑的山上暗褐色的空气,一片片污渍般的房子盖着石板瓦,乱糟糟的;已废弃不用、陈旧丑陋的教堂尖塔耸立在粗糙的新房之上。这种乱七八糟、坚硬又易碎的新房子从贝多弗一直延伸,与莱瑟利的污浊的新房子相连,莱瑟利的房子延伸过去又与海诺的房子混成一片。这一片枯燥烦人、不堪一击的污浊在大地上蔓延。她感到恶心极了,坐在那儿就要委顿。接着,在漂浮的云层中,她看见一条淡淡的彩虹架在那座小山的一边。她吃了一惊,忘掉了一切,期待着天空显现得五彩,看看彩虹自己慢慢地形成。虹云在一个地方显得耀眼,她带着强烈的期望搜寻着彩虹的拱形搭到什么地方。虹彩加深了,不知从哪儿来的,神秘极了,它自己呈现在天空——一弧朦胧巨大的彩虹。这个拱形的弯度和强度都精彩极了,是光、彩色在空中的伟大建筑。它光辉灿烂的柱脚坐落在低矮的小山那一片新盖的污秽的房屋上,它的拱划到了天顶。

【提示】《虹》以劳伦斯家乡诺丁汉郡一带的矿区和农村生活为背景,描写布兰温一家三代人的婚恋故事。第一代汤姆与妻子从开始的对抗走向和谐;第二代安娜与丈夫婚后冲突不断,双方在互不了解中度过了一生;第三代厄秀拉以叛逆追求理想,在情感的海洋中几经挣扎,终于找到了希望的彩虹。通过三代人在建立和谐两性关系上的努力探索,来批判工业文明和旧的传统,表现了西方现代人寻求新的理想生活的美好愿望。作为一部探索人的精神与心灵史的作品,《虹》的视域是独特而新颖的。它具有现代小说那种心理探索的内倾性特征,也以其多重复合式叙事方法拓展了小说的表现力。可以说,在艺术上《虹》具有传统与现代两重性。

【思考练习】

1.如何认识《虹》的主题所蕴含的现代性?

2.作品在艺术上具有什么特点?

3.在拓展小说的艺术表现力方面,有哪些新的突破?

海明威

海明威(1899—1961),20世纪美国小说家,他传奇式的经历和独特风格的作品具有世界性影响。海明威首先是一个冒险家,其次才是一位作家。他喜欢狩猎、钓鱼、拳击,先后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战争的烽烟在他的肉体和心灵上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胸前闪闪发光的奖章掩饰不住心头的空虚和惆怅。他笔下被战争摧毁的“迷惘的一代”,多以宿命论、逃避、悲剧、放纵、毁灭等不同形态,表现出迷惘的个性特征,从而表达了“迷惘”的文学主题。但他们在深沉的迷惘和悲哀的追求中又保持了人的尊严,表现出勇敢、执著和无畏的“硬汉”性格。

海明威在他的创作中采用集中的时间模式和电报式简洁凝练的散文文体,营造出含蓄清新的意境,显示出他独特的“冰山”风格。他的《太阳照样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等,以强烈的反战倾向和对未来的迷惘而成为描写两次世界大战的名篇。永别了,武器(节选)第三十四章我穿上平民服装,觉得好像是个参加化装舞会的人。军装穿久了,现在身子不再裹得紧紧的,仿佛若有所失。特别是那条裤子,穿在身上,觉得松松垮垮。我在米兰买了一张到施特雷沙去的车票。我还买了一顶新帽子。西姆的帽子我不能戴,他的衣服倒是挺不错的。衣服带有烟草味,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时,我觉得帽子崭新,衣服很旧。我觉得自己很忧郁,正像车窗外伦巴第区那片****的乡野。车厢里有几个飞行员,他们不大瞧得起我。他们目光避开,不来看我,很藐视我这种年纪的人还在当平民。我倒不觉得受了侮辱。要是在从前,我准会侮辱他们一下,挑动他们干一架。他们在加拉剌蒂下了车,剩下我一个人,也乐得安静。我身边有报纸,但我不看,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事。我要忘掉战争。我单独媾和了。我觉得异常寂寞,所以车子到施特雷沙时,心中很高兴。到车站时,我等待旅馆兜揽生意的伙计,但是一个都没有出现。旅游季节早已过了,没人来接火车。我提着小提包下了火车,这小提包是西姆的,提起来很轻,因为里边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两件衬衫。我在车站屋檐下躲雨,看着火车开走了。我在站上找到一个人,问他什么旅馆还在开业。巴罗美群岛大旅馆还开着,还有几家小旅馆是一年四季都营业的。我提着小提包冒雨上那大旅馆去。我看见有一部马车从街上驶过来,便向车夫打招呼。乘着马车上旅馆,比较有派头。车子赶到大旅馆停车处的入口,门房连忙打着伞出来迎接,非常有礼貌。我开了个好房间。房间又大又亮,面临着湖上。湖上现在罩着云,不过阳光一出来,一定很美丽。我对旅馆的人说,我在等待我的太太。房间里摆有一张双人大床,那种燕尔新婚的大床,上面铺着缎子床罩。旅馆十分奢华。我走下长廊和宽阔的楼梯,穿过几个房间,到了酒吧间。那酒保我本来就认得,我坐在一只高凳上,吃吃咸杏仁和炸马铃薯片。马丁尼鸡尾酒又凉爽又纯净。“你穿着平民服装在这儿做什么?”酒保给我调好了第二杯马丁尼后,问道。“休假。疗养休假。”“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我就不懂旅馆为什么还开着。”

“近来钓鱼吗?”“钓到了一些很好的鱼。每年这个季节,垂钩钓鱼都可以钓到一些很好的。”“我送给你的烟草收到没有?”“收到了。你可曾收到我的明信片?”我笑起来。烟草我根本弄不到。他要的是美国板烟丝,但是不晓得是我亲戚不再寄来呢,还是在什么地方给扣留了。无论如何,我没收到,更没法子转寄给他。“我在什么地方总还能弄到一点的,”我说。“告诉我,你可曾见到过城里来了两位英国姑娘?她们是前天才到的。”“她们不住这旅馆。”“两人都是护士。”“我倒见过两位护士。等一等,我给你打听去。”“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妻子,”我说。“我特为上这儿来会她。”“另外一位是我的妻子。”“我并不是在说笑话。”“请原谅我的胡闹,”他说。“我把你的话听错了。”他去了好一会。我吃吃橄榄、咸杏仁和炸马铃薯片,对着酒吧后边的镜子,照照穿着平民服装的我。酒保踅回来了。“她们住在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他说。“来点三明治吧?”“我按铃叫他们拿点来。你知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因为连客人也没有。”“真的连一个都没有吗?”“有。只有几位。”三明治送来了,我吃了三块,再喝了两杯马丁尼。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凉爽纯净的酒。喝了以后,叫我觉得人都变文明了。我过去吃喝红葡萄酒、面包、干酪、劣质咖啡和格拉巴酒,吃喝得太多了。我坐在高凳上,面对着那悦目的桃花心木的柜台、黄铜装饰和镜子等等,心中全不思想。酒保问了我几个问题。

“不谈战争。”我说。战争离我已很遥远。也许根本并没有战争。这儿并没有战争。随后我发觉,战争对我个人来说,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又并不觉得有真正结束了的感觉。我的心情就好比一个逃学的学生,正在思量学校里在某一钟点在搞什么活动。我到那小旅馆时,凯瑟琳和海伦?弗格逊正在吃晚饭。我站在门廊上,看见她们坐在饭桌边。凯瑟琳的脸背着我,我看得见她头发的轮廓、她的面颊、她那可爱的脖子和肩膀。弗格逊正在说话。她一看见我进来就停了嘴。“我的上帝啊!”她说。“你好!”我说。“原来是你啊!”凯瑟琳说。她的脸孔光亮起来。她快乐得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亲亲她。凯瑟琳红了脸,我就在桌边坐下。“你这一团糟的,”弗格逊说。“你来这儿做什么?吃了饭没有?”“没有。”伺候开饭的姑娘进来了,我吩咐她多开一客。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快乐幸福。“你为什么穿便服?”弗格逊问。“我现在入内阁了。”“你一定出事了。”“高兴起来吧,弗基。稍微高兴一点。”“我看见你可不觉得高兴。我知道你给这姑娘找的麻烦。见到你这人可没法子叫我愉快。”“没有人给我找什么麻烦,弗基。是我自己找的。”凯瑟琳对我笑笑,在桌下用脚踢了我一下。“他叫我受不了,”弗格逊说。“他对你一无好处,只是用他那套鬼鬼祟祟的意大利伎俩毁了你。美国人比意大利人更坏。”“倒是苏格兰人才讲道德呢。”凯瑟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那意大利式的鬼鬼祟祟。”“我鬼鬼祟祟吗,弗基?”“你鬼鬼祟祟。你比鬼鬼祟祟还要坏。你就像条蛇。披着意军军装的蛇,脖子上披着一件披肩。”“我现在可没穿意军军装啊。”

“这正是你那鬼鬼祟祟的又一例证。整个夏天你闹恋爱,叫这姑娘怀了孕,现在大概你想溜走啦。”我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我笑笑。“我们一块儿溜走。”她说。“你们俩本是一路货。”弗格逊说,“凯瑟琳·巴克莱,我真替你害臊。你不怕难为情,不顾名誉,而且你就像他一样的鬼鬼祟祟。”“别这样讲,弗基,”凯瑟琳说,轻轻地拍拍她的手。“别责难我。你知道你我是好朋友。”“挪开你的手,”弗格逊说。她脸孔涨红了。“要是你知道难为情,还有话说。但是天知道你怀了几个月的孩子,还当作儿戏,还是满脸笑容,无非因为勾引你的汉子回来了。你不知耻,也没有情感。”她开始哭起来。凯瑟琳走过去,用臂膀搂住她。她站着安慰弗格逊的时候,我看不出她身体外形有什么变化。“我不管,”弗格逊呜咽地说。“我以为这太可怕了。”“好啦,好啦,弗基,”凯瑟琳安慰她说。“我知耻就是了。别哭,弗基。别哭,好弗基。”“我不在哭,”弗格逊呜咽地说。“我不在哭。只是因为你闹出了这可怕的乱子。”她看着我。“我恨你,”她说。“她没法叫我不恨你。你这卑鄙鬼祟的美国意大利佬。”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哭红了。凯瑟琳对我笑笑。“不许你一边抱着我,一边对他笑。”“你太不讲理了,弗基。”“我知道,”弗格逊呜咽着说。“你们俩都不要理我。我心里太烦了。我不讲理。这我知道。我要你们俩都快乐幸福。”“我们现在就快乐嘛;”凯瑟琳说。“你这甜蜜可爱的弗基。”弗格逊又哭起来。“我要的不是你们这一种快乐。你们为什么不结婚?难道你另有妻子吗?”“没有。”我说。凯瑟琳大笑。“这不是可笑的事,”弗格逊说。“有许多人都另有老婆的。”“我们就结婚好啦,弗基,”凯瑟琳说。“如果这样能叫你喜欢的话。”“不是为了叫我喜欢。你们本人应该有结婚的要求。”“我们太忙了。”

“是的。我知道。忙于制造小孩。”我以为她又要哭起来了,想不到她只是改用了一种辛辣的语调。“我看,你今天夜里就会跟他去吧?”“是的,”凯瑟琳说。“倘若他要我去的话。”“我怎么办呢?”“你害怕单独住在这里吗?”“是,我怕。”“那么我就陪你好了。”“不,你还是跟他去。立即跟他去。”“还是先把饭吃完吧。”“不。立刻就去。”“弗基,讲点儿道理吧。”“我说立刻就去。你们俩都走。”“那就走吧。”我说。弗基叫我讨厌。“你们真要走啦。你们看,你们甚至想撇下我,让我一个人吃饭。我一直想看看意大利的湖,现在倒落得这个样子。噢,噢!”她呜呜咽咽,随后望一望凯瑟琳,又哽咽起来了。“我们呆到饭后再说吧,”凯瑟琳说。“倘若你要我陪你,我就不走,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弗基。”“不。不。我要你走。我要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讲理了。请不要见怪。”伺候开饭的姑娘给方才一顿哭弄得怪不舒服。现在她把下一道菜端进来,看来因为情况好转了而心安一点。那天夜晚在旅馆里,房间外边是一条又长又空的走廊,门外边放着我们的鞋子,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毡,窗外下着雨,房间里则灯光明亮,幸福愉快。后来灯灭了,床单平滑,床铺舒服,一片兴奋,那时的心情,好比我们回了家,不再感觉孤独,夜间醒来,爱人仍在,并没有发觉梦醒人去;除了这之外,一切事实都是不真实的。我们疲乏的时候就睡觉,一个醒来,另一个也醒来,所以就不会感觉孤独寂寞。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郎,虽然相爱,却时常想要单独安静一下,而一分开,必然招惹对方妒忌,但是我可以实实在在地说,我和凯瑟琳两人,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有孤独的感觉,那是与世人格格不相入的孤独。这种经验我一生中只有过一次。我和好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孤独寂寞,而且你最寂寞就是在这种时候。但是我和凯瑟琳在一起,从来不寂寞,从来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