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人生的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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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向丰满人性的努力

二十世纪中期普遍承认的理论认为,神经症是一种可以描述的病理状态,它是那时存在着的、医学模型上的一种疾患或病症。但我们已经学会用辩证的方式看它,认为它同时也是一种向前的运动,一种趋向健康和丰满人性的向前的困难摸索,在畏缩而不是在勇气的庇护下胆怯而软弱地前进,而这过程既包含着现在也包含着未来。

我们得到的一切证据(大都是临床证据,也有某些其他研究的证据)都表明,几乎每一个人甚至几乎每一个新生物,都有一种倾向健康的积极意愿,一种倾向成长或倾向人的潜能的实现的冲动。但很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人这样做。在人类总体中只有一少部分达到同一性、个性、丰满人性、自我实现等等,这是我们最大的难题。既然我们有倾向人性充分发展的冲动,那么,为什么不能更经常地发生?是什么阻碍了它?

既预料到它有很大的可能性,但又失望于这种可能性实现的罕见,这是我们研究人性的新方法。不论何种现状,这种态度和“现实主义的”何种现状都接受的态度是对立的,后者认为现状是常规,例如电视的民意测验。此时此刻,无论是从描述观点看,还是从没有价值观念的科学观看,这一常态或一般状态是我们能够期望的最佳状态,因此,我们应该为此而感到满足。常态宁可说是一种疾病或残废或瘫痪,那是我们和其他每一个人所共有的,因而未加注意。我想起我在大学时代用过的一本陈旧的异常心理学教科书,内容其实糟透了,但卷首插画非常精彩:下半部是一列孩子,苹果脸,甜蜜的微笑,兴高采烈,天真无邪,非常可爱;上部是地铁车箱中的许多乘客,愁闷,灰溜溜,绷着脸,似乎很生气。下面的解说词非常简单:“怎么啦?”这正是我要谈论的问题。

另外,我一直在进行的工作一部分是关于研究工作的战略和策略问题,是为研究工作进行铺垫,是试图说明所有临床经验和个人主观经验,我们力求能够在一种科学的方式中更好地理解这些经验,即,核对、检验、使结果更精确,并观察它是否真实,直觉是否正确,等等。为了这样的目的,也为了那些对哲学问题感兴趣的人,我简单地提出几个和下文有关的理论观点。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事实和价值之间、是和应该之间、行为和规范之间的关系问题,一个哲学家们一筹莫展的问题,自有哲学家以来,他们就一直在讨论着这个问题,但进展却很小。我愿提供某些思考,在解答这一古老的哲学难题中这些思考对我是有帮助的,也可以这么说,是突破两难困境的第三只角。

熔接词是一个一般的结论,部分来自临床和心理治疗经验,部分来自格式塔心理学家。在某种哲学方式中,事实往往有一定的指向,或者说,它们是有矢量的。事实并不是躺在那里,像一块锅饼,什么事也不做;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是路标,能告诉你该怎么办,向你提出建议,引导你向某一方向而不是相反方向前进。它们“呐喊着”,它们具有需求性,甚至具有如克勒所说的“必需性”。我常有这样的感受,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充分认识,我们便知道该怎么办;当我们必须决定到底该怎样做时,充分的知识常常能帮助我们做出道德和伦理的选择。例如,我们在治疗中都有这样的经验,当人们的“认知”越来越有意识时,他们的解决、他们的抉择也越来越容易,越来越自主。

这就是说,有的事实或词汇本身兼有两种作用——规范和描述。我暂且称它们为“熔接词”,表示事实与价值的一种熔化和连接。除此以外,我不得不力求解决“是”和“应该”这一问题。

正像我认为所有人在这类工作中都会这样做一样,在我谈论的开始,是在一种坦率的规范方式中前进。我提出的问题是: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健康?我先前的哲学教授仍然像长辈那样非常亲切地对待我,我也像晚辈那样尊敬他。有一次他写给我一封担忧的信,善意地责备我不该以傲慢的方式处理这些古老的哲学问题,信中有这么一句话:“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吗?在这一问题的背后有两千年的思想,而你却在这层薄冰上那么随意和漫不经心地滑行。”我回信解释说:“这一类的事正是一个科学家的作用方式,这也是他的研究战略的一部分,即滑过哲学的难题越快越好。”我记得有一次我给他的信写道:“我从战略考虑,在推进知识中不得不采取这样一种态度,只要涉及哲学问题,就应该是坚决的天真。”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在这里所采取的态度。我曾觉得,谈论正常与健康,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是有启发的,因此我常常对于这个问题有些任性。我曾做过一项研究,用一些优等的画和一些劣等的画作为测试材料,我在注脚中直接写道:“优等的画在这里的定义是我所喜欢的画。”我的目的是看我是否能跳到我的结论,并证明这并不是一个坏的战略。在研究健康人、自我实现者时,一直有一种从公开规范的和坦率个人的稳定运动,一步一步地趋向越来越形象的、客观的词汇,直到有了一个标准化的自我实现测验。现在已能在操作上对自我实现做出定义,像智力通常的定义一样,即,自我实现也是可以用测验测试的。它和各种外部变量密切相关,并继续积累着相关的意义。作为一种结果,我深受启发,觉得从“坚决的天真”出发是正确的。我用直觉的、直接的、个人的方式所看到的,现在大都正在由数字、表格和曲线进行验证。

“丰满人性”与“自我实现”概念相较,这是一个更富有描述性和客观性而又保留着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规范涵义的概念。我们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从直觉的启发式的开端逐步向越来越高的确定性、越来越大的可靠性、越来越客观的外部证实运动,这又意味着这一概念越来越具有科学的和理论的效用。这种说法和这种思维方式是我以前由罗伯特·哈特曼的价值论著述那里受到启发而形成的,他把“善”定义为实现一件事物的规定性或概念的程度。这使我认为,或许把人性概念理解为一种数量的概念是为了研究的目的。例如,丰满人性可以用分类的方式说明,即,丰满人性是抽象的能力,运用合乎文法的语言的能力,爱的能力,有一种特殊性质的价值观,能超越自己,等等。我们甚至还可以把这种全面分类的规定用明细表描述出来,如果需要这样做的话。对于这种想法我们可能会感到很惊讶,但它非常有用,只要能向进行研究的科学家在理论上阐明就行。这个概念能成为描述性的和定量的,但也是规范的,比如说这人比那人更接近于丰满人性。甚至我们能说:这人比那人更多人性。它确实是描述客观,因为它和我的愿望与旨趣、我的个性、我的神经症无关;而从丰满人性概念中排除我的无意识的愿望、畏惧、焦虑、希冀要比从心理健康概念中排除容易得多。

在研究过心理健康或任何别的类型的健康之后,你将会发现,它是如此具有诱惑,使你不禁要投射你自己的价值观念,并使这个概念弄成一种自我描述,也许是一种关于你想成为什么样子,或你认为人们应该成为什么样子的描述,等等。你会不得不长时间支持这种倾向,并且你将发现,虽然在这样的工作中有可能成为客观的,但肯定很难做到。即使这时你也不敢绝对肯定。归根结底,假如你选择研究对象是以你个人的判断和诊断为基础,这样的选样错误的机率会比你依据某种非个人的标准进行选样时多。

很明显,熔接词是高于较纯规范词的一种科学的进展,同时也避开了更坏的陷阱——科学只能是无价值观念和非规范的,或超人类的。熔接概念和熔接词使我们有可能参与科学和知识的正常发展,从它的现象学和经验的开端向更可靠、更有效、更确信、更准确、更能与他人分享和取得一致的目标前进。

其他常用的熔接词有:成熟的,演化的,发展的,发育受阻的,残缺的,充分发挥作用的,优美的,笨拙的,愚蠢的,等等。还有许多许多词是不太明显的规范与描述相熔接的词。我们可能终有一天不得不认为熔接词是可以作为范例的,是正常的、通常的和核心的。那时,较纯描述词和较纯规范词会被认为是边缘词和新生词。我相信,这将成为人本主义世界观的一部分,这一世界观现在正迅速晶化为一种有结构的形态。

首先,这些概念太绝对地外离于心理了,不能充分说明意识的性质,心理内部的或主观的能力,例如,欣赏音乐,沉思和冥想,分辨韵味,对个人内在呼声的敏感,等等,能够在个人内部世界融洽生活,可能和胜任社会生活或胜任现实生活同等重要。但从理论的精致和研究的战略观点看,这些概念不如一张构成人性概念的能力的清单那么客观和直观。

我认为这些模式没有一个是和医学模式对立的,它们彼此没有必要二歧化。医学上的疾病能削弱人,因而它也处在从较多人性到较少人性的连续系统上。当然,对脂肪瘤、细菌侵入、癌等而言,医学的疾病概念尽管是必需的,而对神经病的、性格的或精神失调而言,却又肯定是不充分的。

说“丰满人性”而不说“心理健康”,因此可以相应地说“人性萎缩”而不说“神经症”。但这又是一个没一点真实意义的词。这里的关键概念是人的能力和可能性的丧失或缺乏,显然这也是一个程度和数量的问题。再者,这更接近于能在外部观察到,更接近于外现行为,这自然使它比焦虑、强迫症或压抑等更易于研究。它也把一切标准的精神病学的范畴纳入同一个连续系统中,包括来自贫困、剥削、不适当的教育、奴役等所有发育受阻、残缺和抑制,也包括来自经济上有特权的人的那些新型的价值病态、存在性紊乱、性格紊乱,并非常细致地论述了来自吸毒、精神病态、****主义、犯罪等种种萎缩,以及来自另外不能在同样医学意义上称为“疾病”(如脑瘤)的种种萎缩。

这是一种长久被忽略且脱离医学模式的激进运动。严格地说,神经症意味着一种神经性的疾病,我们现在不用这个陈旧的说法也照样行得通。此外,用“心理疾病”会把神经症置入和溃疡、损伤、细菌侵袭、骨折或肿瘤相同的论题范围。但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了,最好设想神经症和精神紊乱有关,和意义的丧失、对生活目的的怀疑、失恋的痛苦和愤怒、对未来的失望、对自己的厌恶、认识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或和失去幸福或爱的可能等等有关。

这些都是抛开丰满人性、脱离人的盛开之花的凋零。它们是人曾有的和也许还会有的可能的丧失。物理和化学方面的卫生术和预防法在这一心理病源学的领域内必然也会有点用处,但和更为强有力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宗教的、教育的、哲学的、价值论的、和家庭的决定因素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我们可以从心理、哲学、教育、精神方面的转移倾向中赢得某些好处。在我看来,这一转移鼓励了对生物基础和体质基础的正确理解。在任何有关同一性或真实自我、成长、揭示疗法、丰满人性或人性萎缩、自我超越或任何其他这一类问题的讨论中,都不能不涉及潜在的生物因素和体质因素。简短地说,我认为,要帮助一个人向丰满人性运动,不可避免地要通过他对自身同一性等等的认识。这一工作极重要的一部分是要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作为人类的一员在生物学上、气质上、体质上是怎样的,意识到自己的能力、愿望、需要,也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自己适合做什么,自己的命运是怎样的。

可以毫不畏惧地说,关于个人自己内部的生物学的现象学认识,关于我称为“似本能”的本性、关于个人动物本性和种性的认识,这才是对自我觉知至关重要的方面。这当然是精神分析要努力做到的事情,即帮助一个人意识到自身的动物冲动、需要、紧张、抑郁、爱好、焦虑,这也是霍尼在真实自我和虚假自我之间进行区分的目的,这也正是个人对于自己真正是什么的一种主观的意识判断。如果一个人不首先是个人自己的身体、个人自己的体质、个人自己的机能、个人自己的种性,他又能真正是什么呢?

这一范式可以一直延伸到个人发展的最高水平,甚至延伸到个人自我超越的水平,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完全有理由接受一个人的最高价值的似本能特性,或可称为精神生活或哲学生活的似本能特性。我甚至觉得这种个人发现的价值论也能纳入“个人似本能性的现象学”范畴,或纳入“主体的生物学”或“体验的生物学”等范畴。

这一人性程度或量度的单一连续系统在理论上和科学上具有重大意义。这一连续系统不仅包括精神病学家和医师谈论的各种疾病,而且也包括存在主义者、哲学家、宗教思想家和社会改革家所关注的一切问题。不仅如此,我们还能把我们所知的各种健康和各种程度的健康纳入这同一个单一的连续系统,甚至加上自我超越的、神秘融合的“健康以外的健康”以及未来可能揭示的任何更高的人性可能性。

我至少从这种思路中获得一项特殊的好处——我的注意力可以敏锐地转向我称为“内部信号”或内部暗示或刺激的东西。我起初未能充分认识到,在多数神经症以及许多其他身心障碍中,内部信号会变得微弱或甚至完全消失(如在严重强迫性神经症中),或“听”不到或不能被“听”到。在极端的例子中,我们看到过一些没有什么体验的人,例如行尸走肉、内部空空的人。恢复自我必须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喜欢谁,不喜欢谁,知道什么是愉快的和什么不是,什么时候应该吃、睡、解手、休息、等等。作为绝对必需的条件,当然包括恢复拥有和认知这些内部信号的能力。

没有什么体验的人,因为自身不能发出明确的指令或真情呼唤而只看好外面的情形而动。例如,吃饭要看钟点而不是顺从他的食欲。他靠时钟指引自己,靠常规、日历、日程表、议程表、他人的提示指引自己的生活。

不管怎样,我认为神经症是由于个人成长的幼稚的解释,当然已具有很明确的特定意义。它是未能达到的但从生物学的观点看一个人本来能够达到,甚至我们可以说,一个人本来应该达到的目标,即,他在未受阻挠的方式中成长和发展就能达到的目标。个人的可能性已经丧失。世界被弄得很狭隘,意识变得很局促,能力受到抑制。例如,优秀的钢琴家不能在众多听众面前演奏,或恐怖症患者被强制回避高处或人群。不能学习、不能测试、不能吃多种食物的人肯定已受到削弱,正如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一样,认知性的损失,失去的快乐、欢欣和狂喜,不能胜任,不能放松,意志的消沉,怕负责任,所有这些都是人性的萎缩。

用更实际的、外观的和定量的人性丰满或萎缩的概念来取代心理疾病和健康的概念,正如我曾提到的那样。我认为,人性概念在生物学上和哲学上也是较健全的,萎缩是可逆的或不可逆的。例如,我们对于妄想狂人要比对于一个友好的、可爱的歇斯底里的人会感到失望得多。萎缩自然也是动力型的、弗洛伊德式的。弗洛伊德独创的方式谈到一种存在于冲动和对冲动的防御之间的辩证关系。在相同的意义上,萎缩也能导致一些后果和过程的出现。就简单描述方式看,它仅仅在极少的情况下才是一种完成或终结。这些丧失在多数人中不仅引导到弗洛伊德和其他精神分析团体已经阐明的各种防御过程,例如,引导到压抑、否认、冲突,等等。它们也引导到我曾强调过的抗争反应。

冲突本身自然也是比较健康的标志,假如你曾遇到过真正冷漠的人,真正绝望的人,已经放弃希望、奋斗和抗争的人,你就会对此深信不疑。神经症对照地看是一种非常有希望的事态。它表明,一个受到惊吓的人,不信赖自己、轻视自己的人,仍然力争达到人类的传统和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得到的作为人的基本满足。或许也可以这样说,这是一种胆怯的和无效的、趋向自我实现、趋向丰满人性的努力。

萎缩自然也可能是可逆的。常见的情况是,只要满足了需要就能解决问题,特别是在儿童中。对于一个缺乏爱的儿童,显然最好的办法是给他充足的爱抚,把爱洒遍他全身。临床的和一般的经验都表明这是很有益的。我没有统计数字,但我猜测十之八九是如此。同样,尊重对于抵制无价值也是一副特效药。于是这使我们得出一个明显的结论:假如我们认为医学模式上的“健康与疾病”在这里是过时的,那么医学的“治疗”和“治愈”概念和权威医师的概念也必须被清除和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