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岚!”他第一次这么不连名带姓地叫她,听得她心里好像有一股暖流淌过,冰凉凉的一颗心,一下子热腾起来。
一前一后地走在学校外面的小路上,其余的同学都已经早散去,黑黑的夜晚就只剩下他俩。他叫她,她装作没听见,抱着怀里的那本书,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碎步碎步地往前迈。
不见她的回应,他上前一步,伸手拽住她的臂腕。严尔岚被迫转身,不足二十公分的距离,他诧异地看到了她噙在眼中的泪水,她也闻到了他身上刺鼻的酒精味。
包亚天抬起略显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眼眸,小心地替她揩拭溢出眼眶的泪珠。他没料到她会哭,突然看到,有些手足无措。
“啪嗒——”手上抱着的书本滑落在地,像是触电一般地,她后退一步,微微转过脸避开他抚上她脸颊的手指。
她的后退,唤醒了他的道德理念——男女有别,不可随意动手动脚。于是,只好乖乖地收回僵在空中的右手,弯下腰,帮她拾起掉在地上的书本。
那是一本琵琶曲合集,土黄色的封面有些磨损,菱角处都露出了白色的毛边,墨绿色的字体写着《琵琶曲全集》这几个大字。封面的最下方,是一块浅蓝色长方形印章留下的痕迹,印章上的字迹清晰可见,写道:音乐学院图书馆。
这本书难怪会那么旧,原来是她从学校图书馆借的!都放假了,她还去学校练琴?
包亚天随意地翻开书页,上面全是蝌蚪一样的音符。此刻,他无心跟她谈音乐,全当是做做样子,“哗啦啦”地快速翻动着书页。忽然,夹在书中的一张白色的纸片映入眼帘,被他捏在指尖的书页就那么直直地立在半空中。
看一眼站在他跟前一直低着头用余光斜视着他的严尔岚,他果断地抽出那张夹在书中的纸张——没有褶皱,没有墨迹,和他交给她时一摸一样。
她还留着这张曲谱?!他以为她早就练熟之后扔掉了呢!
“这首曲子……不好弹吗?”他试探性地问道。只有艰涩,难以形成曲调,她才会一直留着曲谱的吧?是不是曲子被我写得太古怪了?不然,依她的天分,不可能连曲谱都记不住,每次练习的时候还得拿出来摆在琴架上吧?
“没有!很好,我很喜欢!”
“那么,为什么还留着它一起带到练功房?”
“我……”抬起头瞥他一眼,欲言又止。怎能告诉他,因为那首曲子是他写的,所以她就每天随身携带?
包亚天似乎明白了,又似乎还是猜不透,将那张曲子放在书页中夹好,连同书本一同递还给她。严尔岚侧着身子,斜着脸,伸手接过书本,不料包亚天并未松手,于是两人各拽着书本一侧,玩起拉大锯扯大锯的游戏。
“啪——”拉扯一阵,两人默契地同时放手,书本又掉在了地上。严尔岚迅速地蹲子去拾地上的书,手刚碰到书页,就被包亚天伸过来的大手给盖住。
迟疑几秒钟,她慌慌张张地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回来,另一只手趁他不注意,一把抓起地上的书,“我要回家了!”说完匆匆转身,不敢看他。
包亚天悄无声息地跨出一步,一闪身挡在了她面前。速度过快,叫她刹不住脚步,直直地撞在他的怀里。又是一阵惊吓,她掉转身子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
“我后天就要动身前往美国了,在我临走之前,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包亚天低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叫她本就紧张的一颗心更加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耳边只听得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全身的血液一起沸腾,好像要冲破血管,从身体里直冒出来。
路边一直没有人经过,漆黑的夜里,只有他俩直挺挺地站在微风当中。她背对着他站立,低着头,凝眉沉思。他双手在裤兜里,凝视着她好看的背影,双目在夜里泛着一道明亮的光。
“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他催促道,却不带任何不耐烦的情绪,语气中透出一股自信,好像早已经笃定她绝对有话要对他说。
她还是背对着他,双手紧紧抓住怀里的那本书,手指在书页上没有节奏地摩擦,好半晌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一路顺风!”
“还有呢?”很显然,他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带着一身酒气绕到她面前,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转过去只留给他的那道侧脸。
“祝你早日学成归来!”
包亚天轻扯嘴角,微微挑动一下眉头。
弯下腰,把脸凑近她的耳边,低低地问道,“重点是‘学成’还是‘归来’?”
严尔岚猛地抬起头,脸颊微红,坚毅的目光直射向他,“有区别吗?依你的个性和对音乐的执着,如果学业未成,你会提前回来吗?”
她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古典美女,凡事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肚量大到能包容一切。不料此刻她却表现出了只有侠女才具备的胆识和豪气,一瞬间,他有点儿迷离。发现她骨子里不轻易暴露的强硬,他眼前一亮,不予阻止,任由她那仅有的一点儿“坏”脾气在他面前爆发。
男人都是好斗的动物,喜欢吃得来不易的食物,他也一样!她一味地对他温柔,他心里就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只有她偶尔会对他发飙一下,他才能明确地感觉到自身在她心目中的存在。此刻,严尔岚很直接的反问加质问,不但没触怒他问倒他,反而叫他有点欣喜若狂。因为,他从她咄咄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在乎,哪怕只有一丝儿,也能令他心花怒放。
一场相思,终究不是自作多情,终于有了可寄之处!
“反过来,美国是一个与中国完全不同的国度,纽约更是一个繁华、前卫的浪漫之都,难保你不会爱上那里!只怕到时候,即使学业结束,你也会乐不思蜀了!”说着说着,她的语气慢慢地弱了下去,好像已经断定他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似的。
“此时此刻,我不想把我的爱国情操搬出来,也不想向你证明我有多热爱自己的祖国。我只想说……撇开国家和民族不谈,如果有一个我非回来不可的理由呢?”
她终于敢正视他,抬起头,看着黑夜里他那张并不清晰的脸,“什么理由?”
“你说呢?”包亚天向前一步逼近她,感受到来自于他挺拔身姿的压迫感,严尔岚低下头去,以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我不知道!”说这句话时,她已经心慌意乱,一颗心狂跳不已,快要把持不住。这么明显的暗示,这么暧昧的语气,其中的深意她不可能领会不到。只是……她从来都没想过,他的心竟然和她一样。更没想到,她一直都觉得遥不可及的那个人,或者也正倾心于她。这个发现,让她狂喜,同时也令她不安。
“那就不要兜圈子了,我现在就干干脆脆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严尔岚侧过身,想正对他认真听他的回答。不料,刚抬起头,迎上来的是他带着酒气的嘴唇。
脑袋里响起一声惊雷,她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并没有难为她,这个吻,浅尝辄止。
放开她,他眼角眉梢挂着笑意,一双有神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火一样的眼神,死死地锁住她姣好泛红的脸庞,“这下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
包亚天略皱眉头,收紧双臂,像是生气又像是故意的惩罚,低下头将她深深地吻住。不同于刚才的蜻蜓点水,这个吻,热烈而又来势汹汹,像是要吻进她的灵魂,把她揉进他的身体,让她跟他合二为一。
她双手紧紧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像是要抓住又像是要奋力推开,弄到最后,在他的带动下,连她都搞不懂应该推开他还是应该同样热情地给予回应。一个单纯而简单的吻,就像一根小小的火柴,无意间点燃了两根碰触在一起的导火索,引爆了两包威力十足的炸药。
一切,就那么毫无征兆,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在那个保守的年代!
包亚天额头渗出颗颗汗珠,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就像因缺氧快要死翘翘的鲤鱼,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儿,鼓着一双眼睛盯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严雨泽站在离他只有一米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瞪视着他。刚才的怒气和伟岸已经不复存在,两鬓已经爬满花白头发的他,倒在严雨泽面前,看起来异常苍老。
“大音乐家,想起来了吗?”严雨泽还是那样横眉冷对,盛气凌人,对他一点儿也不肯示弱和让步。
包亚天哆哆嗦嗦地戴上眼镜儿,双手紧紧抓住沙发扶手,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试了好几次才颤微微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表情复杂地盯住严雨泽,把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然后步履蹒跚地踱到严雨泽面前,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胳膊。严雨泽很不领情地将身子微微一晃,叫他扑了个空。
“孩子……”尴尬地收回扑空的双手,从未觉得他那双可以弹奏出举世名曲的双手是如此的多余,此刻都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好。
“我对不起你母亲,也苦了你们!不过……我一定用我余下的全部日子来补偿你们!”
“补偿?!”严雨泽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盯住他,“怎么补偿?能叫我母亲活过来?还是能将她这一辈子所受的苦一笔勾销?”
包亚天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