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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转眼到了周末,言方和笑柔一起回家。饭桌上言士尹询问过笑柔的工作和生活后照例嘱咐几句,然后又和言方谈起话来。

笑柔草草吃了点就准备退下餐桌,把碗放进盥洗池,戈彤在饭厅那边喊她:“柔柔,帮我去书房把眼镜拿过来。”又附带着谈笑声:“岁月不饶人,我都有老花了。”

笑柔绕到书桌那边取了眼镜准备离开,怎知一不小心,抽屉上挂着的钥匙勾住了长衫的纺纱衣摆,“嘶”的一声扯开一道小口,顺势把抽屉也拉开了。

她皱着眉把钥匙解下来,眼睛不由锁住抽屉里一分妇幼保健院的病例。这个抽屉应该是上锁的,没注意便把钥匙留下了。她拿出病例,姓名那栏是妈妈的名字,挂的是妇科门诊。

她隐隐有些不安,翻开扉页,从中跌出一张黑色照片,她拾起来一看,黑乎乎的一团,中间带着一些灰白色,附着病例一看,忽然就有些懵了,愣愣看着上面白纸黑字的宋体字,瞠目结舌,满脑的混乱如麻,她难以置信,更多的彷徨和无措。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重重锤着胸口,似要锤破那屏障钻出来。

“柔柔,找到了吗?”戈彤的声音又传过来,笑柔顿了顿,应了个是,将抽屉关上,把照片和病例藏在手里,右手拿着眼镜从书房出来。

她把眼镜递给妈妈,又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垂眸不语。

言士尹见她坐下来,问道:“你吃得这么少,是不是没胃口?”

她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着戈彤:“妈妈,你最近是不是不舒服,好些了吗?”

戈彤笑道:“你这孩子,进门就问过了,好了,小病而已。”

“真的只是小病?”她微微笑着,神色看不出一丝异样。

而戈彤看着女儿的样子,莫名一怔,还是说:“当然,你不用担心。”

笑柔叹了一口气,把病例放在桌面上:“你们打算瞒我到几时?难道能过一日便是一日?”

看见她拿出病例,言士尹和戈彤都吃了一惊,那病例像耀眼的光束,照得他们无处可躲。戈彤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解释,言士尹说:“柔柔,你别怪你妈妈,她也是担心你……不接受。”

不接受?笑柔直觉得心里发凉,她凭什么不接受,她有什么权利不接受。

“言爸爸,我只是担心妈妈的身体。”她岔开话题,“四十六岁的年纪怀孕,你应该知道危险性很高。”她一字一句的说,声音微微有些重,看起来在意的是妈妈的身体。

戈彤紧张地握住笑柔的手,尴尬的不敢看她:“柔柔,妈妈会注意的,你言爸爸本来说有你一个女儿就够了,但这孩子实在来得不是时候,若是打掉,我又不忍心。”

妈妈的解释一字一句像生锈的刀尖划过玻璃产生尖锐刺耳的声音,她死死压制住几乎要拂袖而走的怒气,这个家里无人不要面子。言士尹想要一个属于他的孩子,碍于面子,不敢开口。妈妈执意想给言士尹生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碍于面子,不敢明说。而笑柔,因为自己本来就是这个家庭编制外的多余人员,无关面子,她连说不的能力都没有。

这件事她知道就好,仅仅是知道就好。心里自嘲的笑,越笑越发觉得寒心。蓦然抬头间,正对上对面坐着的言方的眼。他似乎注视了她许久,现在眼神对上也不闪不躲。笑柔甚至觉得他也在笑,还有可悲的怜悯,这一切都显得刺目不已。

她闭上眼,深深吐了口气,看向言士尹,叮嘱他说:“那你要好好注意妈妈的身体,千万可耽误不得。”

他们听了她的话,都舒了口气,仿若刑满释放的人,连连说是,还赞她懂事云云。笑柔觉得自己真会装,她竟能装得若无其事,风轻云淡,可悲的是心里像被冰水淋过的一样冰凉。

借口离开饭厅,她一个人回到卧室发呆,忽然看见床头挂着的一个塑胶的小小史努比,轻轻晃动着对她露出令人愉快的笑。

她豁然站起,从衣柜的最下层小心翼翼抽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琳琅满目陈列着各种姿势形态的史努比。她伸出手逐个抚摸,眼圈渐渐开始红了,起身找了一个大的实色购物袋,把盒子装进去,正欲出门,偏巧回头看见日历,早之前就用红笔大大打了一个圈。

是今天,若不是刚才一瞥,没想到连她也会忘记。

临走时她抱着偌大的购物袋,妈妈追出来,拉她到花园一角,说:“今天是你爸爸的祭日,我这个样子,不成去那里给他丢脸了。”

笑柔明白,什么也不说,沉默的点头。上了言方的车一直闭着眼,她害怕眼泪会抑不住掉下来,倘若真要哭,又有什么能阻止。

一路沉默无语,到交叉路口时笑柔突然睁开眼:“冀山陵园。”

言方看了她一眼,没多问,打着方向灯左转直走。

她在陵园门口买了一束花带上去,言方在凉亭处等待。

笑柔坐在玄色的碑前凝视许久,因时春日里,碑边生长着不知名的小白花,一球一球的,风带过,便会巍巍落下数片细如米粒的花瓣。

她从口袋里里掏出从床头拿下来的史努比,端端正正摆放在爸爸的碑前,站起来深深一鞠躬。今年她来得这样急,这样匆忙,甚至差点忘记。她未能精心为爸爸准备好一束花,现在摆在墓碑前的花看起来已是开过几天,不再鲜艳。

照片上爸爸温暖的笑容依旧,她看着流泪,一簌簌不肯停歇。她每一日不怀念过去的日子,却永远回不去了。

言方站在凉亭里,远眺山下,闲逸地抽着烟,看见笑柔走过来便把烟熄掉:“好了?”

她点头不语。

“回去吧。”他说。

两人并肩下山,这一片苍凉的风景笑柔不敢看,步伐渐渐加快,几次差点插错脚,前面是几百米斜落的石阶,若是摔下去不堪设想,言方终于忍不住:“你慢点。”

笑柔还是不做声。

言方恼了,一把拉住她:“赵笑柔。”

她回过头来,眼里噙着泪,言方愕然,便放开手:“对不起。”

她抬手抹掉泪:“没什么,我总是这样狼狈得要死。”

“我知道。”言方看着她,声音轻而缓,似对一个可怜人的怜悯,就像刚才在餐桌上,他看他的眼神。

“你知道什么?”

“你接受不了。”

“我没有接受不了。”笑柔吃惊,亦恨他一下就洞悉了她的内心。

“你骗不了自己。”言方叹了一口气:“但你必须去承受。”

“你懂什么?”她忽然叫起来,心里一撮一撮的恐惧在颤抖,“你不是我你懂什么。你少装着大人的样子,我也不是小孩。”

言方叹了一口气:“到你长大就会明白。”

“长大?”她冷笑,“我现在还不够大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这样老?”她故意说来激他,但弄巧成拙,心空得发慌,又突然被绝望填满。

言方不怒反笑:“是啊,我是老了,所以很多都懂了。”

笑柔气得浑身发抖,言方看得出她的歇斯底里,便不再说话。她扭头就走,言方大步更上来,以防她怒气攻心跌下去。

但她忽然就坐了下来,言方只觉身边一空,回头见她坐在台阶上,失声笑道:“小姑娘生气了要撒娇吗?”

笑柔疼得发不出声,刚才不注意踩空一阶,现在当真是钻心的疼,像一把刀从脚踝直割到骨骼里。

言方发现她的不妥,走过去蹲下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裤脚,触目惊心地肿了一大片。

他敛眉沉声说:“我背你下去。”

笑柔一怔,踌躇不前,言方说:“天色不早了,除非你要自己慢慢的挪下去,我可不等你。”

她才沿着他的背爬上去,无力地伏在上面。他衫里淡淡的烟草气息混杂着eau de Cologne味,这样熟悉,熟悉得让她热泪盈眶。她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像漩涡一样沉溺下去,不要醒来。

她想起小时候,妈妈不喜欢爸爸抽烟。每次爸爸在外应酬回来笑柔都会凑过去闻一下,发现爸爸身上有未散的烟味,就奸诈地怪笑,笑得爸爸轻轻掐她的脸,宠溺地笑道:“乖囡囡,不许告诉妈妈。”

但她每次都告诉妈妈,然后爸爸作势要打她,她委屈地放声大哭,弄得爸爸哭笑不得。她深爱的那个人,除了永远停留在她记忆里的微笑和声音,不会再出现了。

言方的外套被她弄湿了一大片,他把她带到一家外资的私人诊所,敷了药,医生建议一个星期不要下地。

笑柔回到家,给连敏打电话告假。晚上累极了,她触枕即睡,然噩梦缠绕,额间密密泛着冷汗,不住发抖。她梦见在溪边玩,不知怎么的就变得惊涛骇浪,狂风怒吼着向她席卷而来,她尖声逃跑,走进一间陌生的房子里,看见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婴孩。

她走过去,只是想寻找依靠,但妈妈的眼神让她害怕,她退缩了几步,又听见温柔的声音在唤她,回头看见爸爸站在前面。她欣喜地跑过去,但爸爸的影子忽然变了一个人,她又停下脚步,但身后的洪水涌进屋,即要把她淹没。

她不顾一切冲过去,那人展开双臂把她紧紧箍在怀里,洪水打过来最后一瞬,她抬起头,清晰无比的,竟然是言方。

她从床上跌下来,把那只受伤的脚压在身下,钻心的疼犹如睡在荆棘之上。她忍不住哭出来,言方在外面敲门,并喊她的名字,她疼得无法答应。

言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摁亮灯掣,看见笑柔蜷缩着躺在地上,双手握着脚腕,表情痛苦。

“你怎么了?”他赶紧走过去小心翼翼将她抱起重新放回床上。笑柔疼得意识也有些模糊,她感觉温热就抓着不放,待她看清是言方时,还以为在梦里,猛地就清醒了,浑身知觉除了痛还是痛。

她紧紧攥住言方的衣摆,他脱不开身,又伸手探她的额头。

她微眯着眼,喃喃道:“不要再走了。”

言方一怔,恍恍放下手,一时竟不知要做什么。周婶闻到声响也跑上来,小心掀开笑柔的裤脚一看,立即皱起眉:“又摔着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一时半会儿就别想再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