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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反串(1)

走出喂料车间,一眼就可望见前方两百米处的小山包。山包上竖着一根电杆,轻易不肯吱声的喇叭标在电杆的顶端。山包下的水泥路旁,长着一棵并不怎么高大的罗汉松,仿佛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里的哨树。站在下面,左顾可望到出厂的大门,右盼可瞥见那栋陈旧的红砖职工宿舍楼。

一身灰尘的陈皮下班后从喂料车间出来。他眯眼望了望不远处的电杆后面那轮灰白的太阳,低了头往前走。陈皮满腔心事的样子。陈皮上班时输了牌。陈皮在纸料场代替砸断了腿的民工卸了两个晚上的车,领到一百五十元工钱。陈皮没将钱交给老婆,而是带进了车间。他和前妻有约,准备下班后把钱悄悄给她送去。不想同车间的黄连知道了他袋里的秘密,硬拉他到竹料堆后面的墙角打字牌。陈皮推不掉,只得硬着头皮上场,快下班时,那一百五十元输得精光。陈皮懊恼极了。他早就答应过前妻的,他们的儿子考上中专后,他一定给她送点钱去。前妻夫妇两人都下岗在家,根本没法送儿子读书。

狗日的!陈皮朝因赢了钱而眯眯笑着站在车间门口的黄连骂了一句,走进灰白的太阳下面。这样他就来到了那棵罗汉松下。这样他就碰上了罗汉松下的那个人。那个人喊了声:陈皮。陈皮激灵一下,刹住前倾的身子。陈皮抬起眼皮,那人竟是厂长兼书记苏杆。陈皮便有些受宠若惊了。在陈皮的印象中,做着厂长兼书记的苏杆似乎从没主动跟他打过招呼。陈皮说,苏厂长您好。苏杆说,还厂长?厂长个卵!陈皮说,苏书记您好。苏杆说,书记卵用。陈皮这才听出苏杆话里的酸味。陈皮就想,这苏杆做厂长书记二十年了,莫非厂长做到头了?陈皮就说,我糊涂了,你不是苏厂长苏书记吗?苏杆说,厂长归别人了,今天上午宣布的。苏杆又说,你知道这厂长是谁吗?苏杆这么说的时候,口气有点阴阳怪气的。陈皮不知这厂长是谁,摇摇头。苏杆压低声音,嘴巴几乎贴住了陈皮的耳朵。陈皮便听见了从苏杆舌头上滑下来的两个字:杜仲。

陈皮完全明白了,苏杆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神秘兮兮的。

陈皮暂时忘记了输钱的事。陈皮来到红砖宿舍楼前。陈皮抬头朝二楼东头那个方向瞧瞧。那是他和他老婆丁香的家。陈皮的脚步放慢了,他突然神经过敏起来。磨蹭着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敲门,又把手放下了。陈皮改变了主意。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好像要偷听出里面的什么隐情。里面当然没有什么隐情,只有老婆丁香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陈皮还是有点疑神疑鬼的,轻手轻脚掏出钥匙,轻手轻脚打开家门,再轻手轻脚朝里间走去。恰巧在门帘上与从里间走出来的丁香撞在一起,丁香一声惊叫,手上那只盛着西红柿蛋汤的海碗啪一声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和红黄的西红柿蛋花狼藉一地。

丁香是半年前下岗回家的。丁香原是本厂质检车间的工人。过去厂里出产的纸销路好,生产量自然大,每天有做不完的活。近年来产品滞销,产量大幅下降,质检车间人多货少,部分工人只得下岗。丁香就是这样回到了家里。好在陈皮有一身力气,喂料车间的活又脏又累,少不了陈皮这类角色,才没下岗。丁香就甘愿做个家庭主妇,精心照料陈皮和上中学的女儿。丁香知道鸡蛋和西红柿都是有营养的东西,今天特意弄了一大碗。没承想刚从后面的小厨房里端出来,却被陈皮撞落在地。丁香就骂,你在外头碰上了鬼!陈皮想起刚才碰见的苏杆,想起自己心头突然萌生的阴暗念头,就嘿嘿笑了,说,还真碰上了鬼。

丁香只得重新给陈皮做了一碗西红柿蛋汤。

喝着汤,陈皮的目光在丁香的脸上停着挪不动了。丁香感觉到陈皮目光中的意味,就说,你看着我干什么?陈皮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丁香说,你有屁就放,干吗要老望着我?陈皮说,苏杆只当书记,不当厂长了。丁香说,苏杆不当厂长就不当厂长,你老望着我做什么啰?陈皮说,他不当厂长了,另外来了个人。丁香说,我一个下岗工人,谁当厂长都与我无关。陈皮说,可这个人不是别人。丁香说,不是别人,莫非是你陈皮?陈皮说,当然不是我陈皮。陈皮说,是杜仲。

丁香那双伸向嘴边的筷子就停住不动了。

土包上的喇叭猛不丁响了,苏杆在喇叭里发出了召开职工大会的通知。

会议由苏杆主持,主要是欢迎新厂长杜仲的到来。开始杜仲还未露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些笑话。这一段手气不错老赢钱的黄连说,你们知道如今找什么样的女人合算吗?大家说,你说说看,找什么女人合算?我们也找去。黄连就咳一声,清清嗓门,说,如今是老婆没味,情人太累,小姐太贵,只有下岗女工最实惠,每月只要两百块生活费。大家一阵哄笑。黄连便更来劲,说,还有呢。大家又要他说。黄连说,下岗女工别流泪,前面就是夜总会,不靠政府靠社会,有吃有喝有小费,别看咱们没地位,书记厂长轮留睡。大家又笑。笑过后骂黄连损,因为在场的人没几个家里老婆没下岗的。

正笑骂着,杜仲出现在主席台上。大家转移了注意力,望着那个杜仲,说这个姓杜的,当初如果不是离开纸厂去了印机厂,恐怕还是喂料车间的小工人,弄不好早就下了岗,可人家到外面去混了一圈,回来便是厂长了。说这是坏事变好事,如果当初没那么回事,如今恐怕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说他姓杜的应提着好烟好酒去感谢人家才是。一边说,一边朝缩在会场角落里的陈皮觑。陈皮装作没听见,偏了脑壳去瞧窗外那棵罗汉松。

会议并不长,苏杆说了几句欢迎杜仲回造纸厂的多余话,接着杜仲说话。杜仲说,离开造纸厂十多年了,今天又回到大家身边,感到非常荣幸。杜仲说,如今纸厂快山穷水尽了,组织上要我回来,是要我和各位兄弟战胜困难,闯一条新路出来。杜仲说,纸厂的问题是成本高效率低产品质量上不去,我们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个老大难问题。杜仲说,我想把在印机厂的做法搬过来,第一步实行优化组合,优化组合一搞,下一步就好办得多了。

杜仲的话也就这么几句。杜仲讲话的时候,陈皮老走神,最后就听到“优化组合”四个字。陈皮想技术性强的车间没人组合他,喂料车间这种卖苦力的地方,他还是呆得下去的。这么想着,陈皮随着往会场外涌动的人流出了会场。不知不觉来到那棵罗汉松下,他莫名其妙地又放慢了脚步。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陈皮吓一跳,回过头去,竟然是杜仲。

杜仲的脸上似笑非笑的,陈皮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只听杜仲说,陈皮你还好吗?陈皮说,还好还好。一脸的不自在。杜仲说,没想到我杜仲还会回来吧?陈皮说,还真没想到。杜仲说,今后老兄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我会不计前嫌尽力而为的。然后杜仲就走开了。陈皮好像没听明白杜仲的话,杜仲走出好远了,他还泥在罗汉松下,动弹不得。只是目光一直吸附在杜仲背上,直到那个背影完全稀释在灰白的阳光里。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棵罗汉松下,陈皮吞咽着口水,眼巴巴望着那栋红砖宿舍楼二楼东头幽黑的窗户。那时窗户里的女主人丁香还不是他陈皮的老婆,而是杜仲的老婆。那时陈皮已是喂料车间的主任,而杜仲不过是喂料车间的普通工人。陈皮因而有权将杜仲安排在晚上十二点到第二天白天八点那个班,这样他就可以在杜仲睡暖的被子里跟丁香睡一个整夜。陈皮总觉得跟自己老婆睡觉没滋没味,而别人老婆又细又软,风情万种。所以刚过十点,离十二点还差着整整两个小时,陈皮就迫不及待来到这棵罗汉松下,紧盯着丁香家窗户不放。

时间蜗牛一样爬行着,好不容易才熬到十一点四十。按以往规律,这个时候杜仲该出门了。厂里规定,上下班交接要提前十分钟,加上路上的时间,必须提前二十分钟出门。可这晚不知缘何,杜仲到了时候还没动静。陈皮又没别的法子,只好耐心候着。一直到十一点五十多,丁香家的窗户才亮了灯,只见杜仲的影子晃到门外的走廊上,晃到楼前的坪地里,接着移向陈皮藏身的这棵罗汉松。陈皮躲到墙根里,望着杜仲走过罗汉松,走向喂料车间,才轻手轻脚从地上弹起来,奔向那栋红砖宿舍楼。刚才的窗户已经熄灯,门却是虚掩的,陈皮轻车熟路地侧身进了屋,关上门,把皮鞋脱到门后,去鞋架上找那双他每次进屋都要换的软底拖鞋。但这晚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双拖鞋,陈皮也就失去了耐心,赤着脚,猫一样飙到床前,钻进了丁香的被褥。

陈皮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双找不着的软底拖鞋出卖了他和丁香。

原来那天晚上还没到七点,杜仲就上了床。这是惯例,他必须休息好上半夜,下半夜才有力气干活。上床时,杜仲的目光蚊子样在丁香肥厚的屁股上逗留了一会儿,因此上床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杜仲干脆翻身下地,将正在洗碗的丁香抱上了床。完事后全身松软,立即就打起了鼾。丁香没再下床,辗转了一阵,也睡死过去。四个多小时像弹簧一样蹦了过去。还是丁香突然惊醒,一看墙上的钟,离十二点只差十分钟了。杜仲被丁香推醒后,双脚往床外拖鞋里一塞,连上班穿的套靴也忘了换,迷迷糊糊就去了喂料车间。接了班就往喂料台上扛竹料。扛了几个来回了,人还是半醒不醒的。忽然脚下一绊,人往前面一栽,一捆扎扎实实的竹料压在头上。这下他完全清醒了,从竹料下爬起来,发现是吃了脚下那双拖鞋的亏。便要一起上班的黄连替一下,自己小跑着回去换那双靴子。

打开家门,拉亮电灯,杜仲顿时就傻了。两个光溜溜的身子正叠在床上,下面那个是自己的老婆,上面那个竟是车间主任陈皮。忘乎所以的陈皮也愣了,但他反应快,立即跳下床,光着个屁股跪到杜仲面前。陈皮全身发抖,从嘴巴里吐出来的字音也抖着:是我该死,我不是人,杜仲你踢我揍我吧,或者你出个数,几千几万我变卖家产给你凑,只要你不把这事宣扬出去。末了,陈皮又说,经委已找我谈了话,下半年就提我做副厂长,如果你愿意保住我的副厂长,我让你当喂料车间的主任。

陈皮的废话,杜仲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也不可能听进去。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嘴巴半张着,仿佛凝固的泥塑。与此相对应的,是他脚上那只被竹料捅开了前沿的拖鞋,也张开了宽宽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事情的结局是,杜仲将陈皮告到了当时就已是厂长兼书记的苏杆那里。杜仲告的陈皮通奸罪,当时通奸不进监子也得给个重重的处罚。苏杆本来对经委要提陈皮做副厂长心里有疙瘩,于是就汤下面,以陈皮犯通奸罪为名,抹了他的车间主任。杜仲这状虽然告赢了,绿帽子戴在头上却没法取掉,狠狠心跟丁香离了婚,人也离开了纸厂。丁香就去缠陈皮,缠得他也离了婚,两人从非法通奸成了合法夫妻。

还是合法夫妻长久,一晃就是十六年。但陈皮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对自己怀着夺妻之恨的杜仲竟然回来做起了厂长。

而且还要搞什么优化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