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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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王文琪临走时说,刚刚复位那一关节周边的软组织、血管和神经,需要重新适应复位后的生理状况,所以,不能急,最早也应该是明天晚上再复位另一关节。也最好是在太君泡完澡后。其实他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是,我才不将你老鬼子的痛苦一下子全解除了呢,你今天晚上也照样别想睡成好觉!

副官将他送至他住处的门前,并拢双靴微躹一躬,老大不情愿地说:“请多包涵!”

王文琪也很绅士地回一躬说:“我容忍您的野蛮。”——将“野蛮”二字有意说出强调的意味。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却将腰弯到了七十度左右。在日本,九十度大躬表示“最敬礼”,对至尊长者才躹此大躬。一般男人和男人之间七十度左右的一躬就意味着老大的敬意了。那鬼子副官听他说自己“野蛮”,本欲发作的,见他立刻又对自己躹七十度左右的一躬,忍住了恼火没有发作,猛转身悻悻而去。

王文琪问“站岗”的小鬼子藤野到哪里去了?小鬼子说藤野已经被送回炮楼去了。

他进入房间,往床上仰面一躺,因为藤野离去,身陷虎穴的凶险之感和孤独之感,竟又增加了几分。他觉得,比之于老鬼子池田,藤野到底还算是一块自己的挡箭牌。又想,第一天总归是相当平安地挨过去了,虽然结果难料,但若注定了凶多吉少,那么担惊受怕也还凶多吉少。倒莫如听天由命,该吃便吃,该睡便睡的好。想开了,于是一翻身,酣然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被日军出早操的军号声惊醒。那“站岗”的小鬼子多了一项任务,似乎兼是他的勤务兵了,给他送来了香皂、毛巾、牙刷、牙粉,皆军中发的日货。

他洗漱时,小鬼子居然替他倒了尿盆,并冲洗得干干净净。

他连说“再不可”、“再不可”。

小鬼子不看他,也不说话,又默默替他倒洗脸水。

他问小鬼子是日本什么地方人,小鬼子却突然翻脸,冲他低吼了一句:“放肆!”

那是一句中国话,发音还挺标准。

见小鬼子一副拒人千里的凶相,他明智地不打算再和对方套近乎了。

早餐是大米粥、馒头、一小碟咸菜、一个咸鸭蛋。他从容地吃时,发现小鬼子在窗外偷看他,看得直咽口水。分明,那样一份早餐,是小鬼子平日所吃不到的。虽然他已打定主意不和对方套近乎了,但一经发现小鬼子那馋样,主意又改了。他没吃那个咸鸭蛋,连同一个馒头给予小鬼子。小鬼子这一次没说“放肆”,犹豫一下,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急忙接过揣入兜里。

饭罢,他被允许在院子里散步。那日军的团部,原本是县女中。日军占领了县城以后,谁家的姑娘还敢上学呢?校长举家南逃了,老师失业的失业,改行的改行,根本不必日军驱赶,空无一人的女中就成了他们的团部。王文琪留了份心思,一边绕着操场信步走似的,一边将哪几排房子是警卫连,哪几排房子是军官宿舍,哪几排房子是伙夫房、医务室、会议室等,在心中清清楚楚地暗记住了。连团部总共大约有多少鬼子,也估计了个八九不离十。

中午饭和昨天的晚饭一样。一经想开,也有胃口了,饱饱地吃了一顿,倒身又睡了次长长的午觉。

晚饭后,和昨晚差不多的时间,鬼子副官将他请到了池田那老鬼子的卧室。真的是请,因为那鬼子副官口中不但清清楚楚说了“请”字,还做出了请的手势。老池田已浴罢,照例穿着和服盘腿坐在床上。

他问了几句类似查房医生该问的话后,向老池田讲起了《三国演义》中扁鹊为关云长刮骨疗毒的片断。刚讲了几句,老鬼子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了他,说自己读过日文的《三国演义》,知道关云长这个人物,当然也知道刮骨疗毒那段故事。并说在必要的情况之下,关云长能做到的,他也完全能做到。

王文琪始料不及,轮到他自己发愣了。但那仅是几秒钟的一愣,随即对那老鬼子大加奉承,说自己之所以讲起关云长,其实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对他这样一位可敬的大日本皇军军官表明这么一种看法——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与中国古代的英雄本色以及西方的骑士风尚,内涵是相通一致的。而通过昨晚短暂的接触,他从对方不言而威的气概中,领略到了他一定是一位关云长式的义勇兼备的人物。

老鬼子听罢哈哈大笑。笑罢,眯眼看着他说:“你的,狡猾狡猾的,拍马屁的内行!”

心机被道穿,他也只有陪着讪笑而已。

池田老鬼子倒也没继续使他难堪,像昨晚那样,主动背朝他侧身躺下了。因为昨晚第一处错位关节一下子复位,王文琪竟心生了一种类似初战全胜的感觉。今晚他自信满满,在几乎毫无心理负担的较好情绪的支配之下,像昨晚一样,一边用日语轻轻哼着日本民歌,一边进行按摩,以使老鬼子的腰肌完全松弛。老鬼子被按摩得直哼哼,如同一头猪被挠痒挠得极舒服。

又是出其不意的一发力,又是“咔”的一声……

老鬼子这次倒没疼得叫起来,只低沉地“嗯”了一声。

王文琪小声说:“太君,不要动,请保持姿势。”

老鬼子就一动没动。

王文琪接着又按摩了半个小时左右,这才停止,退后一步,双臂肃垂,低头又小声说:“太君,您可以坐起来活动活动腰部了。”

老鬼子不说话。

副官也说:“大佐长官……”

老鬼子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王文琪抬起了头,见副官正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他。

他说:“我又成功了,请允许告退。”

副官懵里懵懂地点一下头,王文琪躹一七十度躬,也不直起腰,一步步退了出去……

那时也就八点多钟,天黑不久,离就寝的军号响起还早。王文琪回到他住的屋子百无聊赖,就想再出去走走。“站岗”的小鬼子阻止住了他,有点儿抱歉地说,天黑以后,他是不得离开那屋子的,除非去厕所。而即使去厕所,自己也得相陪着去到厕所前——是长官的命令。

他问是哪一位长官的命令?

小鬼子装聋作哑,不说。

他又问,那我唱歌可以不可以?用日语唱日本歌,不大声唱。

小鬼子想了想,说长官没下达不许他用日语唱日本歌的命令。

这就等于同意了。

于是,他将碗、盘子和杯子一溜摆在桌上,端坐椅上,轻轻敲击着唱了起来。

他会唱的日本歌很多。可以这么说,在占领县城的这整整一团日本官兵中,绝对找不出一个比他会唱的日本歌还多。如果进行对歌PK,那么冠军肯定是他这个中国人无疑。而且,他天生有副好嗓子。那副好嗓子,又似乎天生的适合唱日本歌。凭这样的好嗓子,他曾在东京大学的歌咏比赛中一举夺魁,戴上过“最能歌先生”的桂冠啊!

他原本是为了自娱自乐,排遣内心里的孤独和寂寞才唱的。一边唱一边还不无自得地想,可以在日本军营里随便唱歌的中国人,自己肯定是第一个了。

无意中一扭头,发现窗外伫立着些人影。他立刻就明白了,是些被自己的歌声吸引过来的日军士兵。

他笑了,内心顿然升起爱国情怀。干脆起身推开了窗,推开了门,重新坐下,继续轻轻敲击着唱。方才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好一些,他唱的是欢乐的日本歌。重新坐下以后,他不唱欢乐的,开始一首接一首唱想念恋人的,思乡的,因而也是特感伤的日本歌了。唱得感情越发投入,越发饱满了,连自己都被自己唱得泪眼汪汪的了。

窗外门外的身影是越聚越多了,他发现其中也有几名下级军官。那些身影一动不动,如同一部分石林。在月光下,他们肩章、领章上的金属星、豆亮晶晶的,显得异乎寻常地诡秘。

忽然,有年轻女子妙曼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和他而歌,渐唱渐近。于是,一个穿和服的女郎进入他视野,边唱边走到窗口那儿,款款地坐在窗台上,睇视着他,仍和唱着。他看出她不仅是穿和服的女子,而且确实是一个日本女子。但只看了一眼,不敢一直看着她唱。他心里明白,她看着他唱是没什么的,若他也一直看着她唱,对于自己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他与她和唱的是一首日本情歌,如果哪一名伫立窗外的日军军官听得冒火,一枪毙了他,那毙了不也就是毙了吗?但他并没停止歌唱,因为一旦停止,必定会使鬼子们认为他内心卑怯。而一旦给这些鬼子兵和下级军官那么一种印象了,他的安全也又减分了。他深知,日本男人,尤其日本军人,是打心眼里鄙视在他们面前显得卑卑怯怯的别国男人的,不论是哪一国的。倘若遭到鄙视,那么尊严也就不保了。倘若遭到极端的鄙视,那么就等于被视为猪狗了,恐怕连生命都可虞了。因为人性恶的一个特征乃是——起先只不过是拿被鄙视的对方耍弄着开心,随之“娱乐”欲望升级,变得强烈,接下来就要以虐待、折磨和伤害来满足了。人性恶的此种特征,在侵华日军身上体现得格外分明。王文琪太清楚这一点了,所以才不停止歌唱,才旁若无人地继续唱。同时他想,我是池田那老鬼子请来的,在那老鬼子面前,我只得装出几分卑怯,那是我取得他信赖的策略。但对这些鬼子兵和下级军官而言,我毕竟是被请来为他们的一号长官治病的,是享受他们一号长官款待的客人,我犯不着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半点卑怯嘛!何况在一概日本人面前,他心中从无丝毫的卑,只不过因情况不同而有过或大或小的怯罢了。

那日本女子嗓音很好,属于娇柔甜绵的那一种。确切地说,她实际上只能算是日本小女子,估计年龄也就在十六七岁左右。不管谁,一味儿往大了猜她,那也不会猜到十九岁以上去。乌黑的长发,在她头顶盘了一个大髻。盘得挺紧,用一柄红色的簪子插住。一张尚未褪尽少女纯情的脸上,单眼皮儿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流露着生性调皮的眼神儿。她的脸庞很白晳,蛾眉入鬓,唇红齿白。显然,她是惯于与人和唱的。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既未喧宾夺主地大过王文琪的声音去,也不至于小到使别人听不到了。总之,她将自己的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通过那么一种声音,她似乎是在向王文琪也向窗外的军人们证明,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前来凑趣的歌者,一个和唱者。虽然已经九月初了,华北地区的晚上开始凉了,她却仅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布料和服,呈现着修长的小鹿一般的脖子和上部分胸脯。她的脖子和胸脯也是那么的白,比脸庞更白。如玉。她脚上没穿袜子,双腿交叉,木屐在光脚丫上挑着,随着歌唱的音节一晃一晃的。

二人同时收声。窗外居然响起了掌声。当然不是齐刷刷一致的掌声,而是此起彼落分分散散的掌声。

王文琪站起身来,垂首肃立,先向那小女子躹了一躬,接着向窗外门外的官兵们又躹两次。是微躬,礼节性的那种。此时他不禁地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仍是东京大学的中国学子,仿佛是在大学礼堂的舞台上谢幕。

坐在窗台上的日本小女子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意思是让他将她扶下来。他走到她跟前,她的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软绵绵的,无意撑持,双脚也不往地上蹦,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成了一弯钩月。他明白了,她是要他将她抱下窗台。王文琪犹豫了,望窗外的鬼子们,见他们一个个也都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是真正的面无表情,魂游千里之外还没回归自己肉身的那一种无表情的面相。他想也不能让她的一只手长时间地搭在自己肩上啊,趁外边的鬼子们一个个还没醒过神儿来,干脆顺了她的意就将她抱下来得了。于是他弯下腰,一只手臂往她双腿之下一探,另一只手臂揽着她后背,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抱了起来。在他将她往地上放时,她的一只脚轻轻一踢,将一只木屐甩出去了。她这一小动作他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她是故意的了。刚才她坐在窗台上唱歌时,他以为她是哪一位军官的女儿。偶尔,也有鬼子军官们的家眷到中国来看望他们,她这样一个小女子出现在日军的军营里也不是太稀奇的事。但此刻,他立刻又作出了另一种判断——她才不会是什么军官的女儿,肯定是一名随军妓女无疑。倏忽间,他心中生出嫌恶来。但随之,同情也在心中接踵而至。如花般年龄的一个女孩儿啊,还自己不为自己叹息,还得看机会不管对什么样的男人就施展一下卖弄风情的小伎俩,你天生的下贱坯子啊!

她却悄声用日语对他说:“你不能让我一只光着的脚也站在地上。”

他用日语回答:“你说得对。”之后,不得已地将她横抱胸前走到了那只木屐旁,轻轻放下她。她当然是一足着地啦,另一只光脚丫向前伸出着,伸直得连脚踝都快与脚面水平了。似乎他俩在跳什么双人舞,而她做的是一种舞蹈所规定的动作。她的一只手依旧放在他肩上,这次有点儿劲了,算是在撑着了。并且,她的身子斜靠着他的身子。他怎么会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呢?于是,默默替她将木屐套在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