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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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王文琪想确定了之后,全然无所畏惧了。尽管他为了能够活着甚而能够怀着几乎胜利者似的骄傲脱离虎口,言行谨慎小心翼翼度日如年,但分明的到了明摆着活不成了的时候,则就要求自己在一名鬼子军官面前死得不失尊严了。他认为比起别种遭杀害的死法,自己摊上的死法毕竟还算幸运。也可以说不同于杀害,而更接近谋杀。对方们想怎么杀害他就怎么杀害他,想多么残忍地杀害他就多么残忍地杀害他,却偏要煞费苦心地置他于死地,而且由一名军官彬彬有礼地作陪将这一过程进行到底,足见自己这个中国人在对方们看来非是等闲之辈,不可以随心所欲地乱来。能使对方们这么对待,也算是种胜利吧?也算没给中国人丢脸吧?也算死得其所了吧?他进而这么一想,不但全然无所畏惧,也同时觉得着一点儿欣慰了。

他用小勺轻轻搅着豆浆,喝得缓慢起来,也一小口一小口喝得更加斯文起来。他想干吗明知是下了毒的豆浆也喝得那么快呀?

不怕死也没必要不怕到急着死的份儿上啊!自己一口气喝光了,对面那****的鬼子副官不就立马完成任务了吗?想拍拍屁股就走人?没门!****的你乖乖陪我坐在这儿吧!谁叫你下的毒药作用如此缓慢呢?!

鬼子副官忽然问他,是不是觉得豆浆不够甜?不爱喝?

他嘻笑道:甜!很甜!真是甜得不得了。大日本帝国出产的砂糖,比我们中国的砂糖甜多啦!

因为他说话的表情是嘻笑的,语调又是插科打诨的,鬼子副官就觉得他是在说反话,一只手伸入兜里,又掏出一小纸袋,欲往他的碗里再加入所谓“砂糖”。在他看来,那当然是所谓的“砂糖”。

他连忙用一只手罩住碗,变换了一种庄重的表情庄重的语调说太君太过客气,我虽然爱喝甜豆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爱喝过甜的豆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翻成日文,全没了中国文言那种含蓄之美。在孔子,说那话时,其实是劝告的意思。而翻成日文,不论译者的水平多么高超精妙,都只能是——“自己不喜欢的,不要强加于别人”。对于日语,包括对于世界上其他一切国家的话言,都只能是这么一种不拐弯不抹角的表达。除了这么直来直去的表达,根本没有拐弯抹角的余地。而且可以说,这么表达便是一切外语最为客气的一种表达了。王文琪成心不委婉地说。他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翻成了这样两句日语——“自己强烈讨厌的,不要强加于别人”。这么翻其实与孔子的原意是有区别的,因为在中国古文中“不欲”并不直接等于讨厌,更不等于“强烈讨厌”。“勿施”之“施”字,也非是很霸道的“强加”。所以呢,经他那么用日语一说,含蓄地委婉地劝告的意味荡然无存了,表达的完全是一种抗议的意思了。

鬼子副官瞠目视他片刻,将头一低,郑重地说对不起。停顿了一下,又苦着脸解释——他有糖尿病。

王文琪不再说什么,只管一小勺一小勺地喝豆浆。那时那半碗豆浆已快凉了,一个人那么一小勺一小勺地喝已快凉了的豆浆,是任何一个别人看着都难免会觉得奇怪的。那根本不像是在喝豆浆了,而更像是病入膏肓的人在喝珍贵的保命参汤了。他成心拖延时间嘛。拖延时间就等于对那鬼子的心理强加了不耐烦的感觉,而这正是他所要达到的目的,也是他所要好好享受一番的快感,一个人临死前的最后快感。同时他心里不无困惑——毒药的作用也发挥得忒慢了呀!他知道世上有数小时后才发挥毒性的毒药。这一类毒药也分两种。一种始终不使人感到明显痛苦,所谓慢性无痛中毒。数小时后是它,数天之后也是它。人在浑然不觉之际猛然一头栽倒,一命呜呼。或者口喷鲜血,或者连口血也不吐。另一种毒药毒死人的过程就太不人道了,同样使人慢性中毒,却又是极其痛苦的中毒,使人饱受生不如死的折磨。那是很残忍也很冷酷的一种毒死人的方式。在古代,世界各国心如铁石的人,都曾用那么一种毒药毒死过自己的仇人。

那鬼子副官给自己下的是哪一种毒药呢?

他一时无法得出判断结论,觉得甜丝丝的豆浆甜得越发可疑,更加难以下咽,也就喝得更慢了。并且,不由得不寻思——如果豆浆碗里下的是后一种毒药,那么为了免遭痛苦折磨,应如何自我了断?是寻找机会撞头而亡呢?还是上吊好些呢?如果鬼子们偏要使他活得悲惨,将他绑在床上,那可怎么办呢?

鬼子副官此时已吃光了油条,喝光了豆浆,掏出白手绢擦擦嘴角,双手横按膝上,腰板挺直,面无表情,眯起双眼研究地注视着他,不知内心里在对他作何想法。有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对方表现出了极大的耐性。

他碗里的豆浆少之又少了,毒性却仍迟迟没有发挥。再用小勺舀着喝,连自己都觉得那自己就像是一个赖饭桌的孩子了。于是他放下小勺,双手捧起那大号碗,将剩下的豆浆全饮入口中。

不成想鬼子副官偏偏那时刻说起话来,说的是:“王桑,我请求你一件事,永远不要将我差点儿打了佐艺子的事汇报给池田大佐。因为,池田大佐对佐艺子是很喜爱的,他如果知道了将会对我不利……”

鬼子副官的话还没说完,王文琪噗的一口将豆浆喷了出来,喷了鬼子副官一脸一身。他是因为听了对方的话,一时心花怒放,所以才高兴成了那样。当然高兴啦,对方的话意味着,他喝的豆浆真的是放了糖的豆浆,而非下了毒的豆浆。自己又能多活一天了!王文琪你多伟大呀!不但使鬼子们不杀害你,而且还越来越礼遇你了,你了不起呀你!他高兴得直想喊:活着万岁!生命万岁!

高兴归高兴,喝在口中的豆浆喷了陪自己吃早饭的人一脸一身,毕竟是使他觉得尴尬的事。尽管陪自己吃饭的人是个令他憎恨的鬼子,但那也是相陪之人啊!

他也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起身走到对方跟前,仔细帮对方擦军服上的湿处,一边说对不起请原谅;说自己绝不会告对方的状的;说只要佐艺子不告对方的状,那些士兵和那些下级军官也不告对方的状,那么池田大佐将肯定不知道他昨晚亵渎军帽之事。永远不会知道。

鬼子副官一边继续擦着,一边又说,池田大佐是特别在乎部下对军帽、军服,以及开口的态度如何的。也多次训诲部下,军帽是军威的象征,军服是军人精神的一部分,自己昨晚忘记了长官平时的训诲,实在是应该受到惩罚。还说佐艺子原名叫古艺子,由于长官喜爱她,所以为她改名佐艺子。本想为她改名池田艺子的,但因为她毕竟是一名军妓,而他的姓在日本属于大姓,他这一支姓池田的家族,又曾是日本军界地位显赫的家族,所以不愿使她的名字与自己的姓发生关系,就以自己的军阶来表明自己和她的特殊关系了……

既然对方自己主动说了这样一些事,王文琪也就干脆趁机问道——池田大佐使一名军妓和自己的军阶发生了关系,那就一点儿都不顾虑责怪之声吗?鬼子副官说那不必,也不会有什么责怪言论。在日本军中,军妓像武器和军需品一样,是按军阶配给的一种待遇。既然是待遇,也可以视为荣誉。好比战马,军阶低的军官,那就不配享受出行骑马的待遇。而在日本军界,某些有授予之权的高级军官,甚至每每授予自己的爱马或爱犬以军荣。那么,池田大佐的做法,当然在军中也就无可厚非了……

其实此种现象,即使对方不说,王文琪也是早有所知的。他是专门研究古往今来之日本各类文化史的博士啊!但是呢,他却装出原来如此的样子,连说些多谢指教的虚心话。并且真诚地进言——尊敬的池田大佐的病还没完全被他治好,错位的腰椎关节虽然复位了,但周边的软组织还有粘连需经进一步的按摩使之分离,也需贴敷膏药促使血液流通,达到将养筋肌的效果。

鬼子副官说,池田大佐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希望他在军营多留住些日子。

王文琪说,自己并不急着回去,能为一位皇军长官彻底解除痛苦,是自己多大的幸运和荣耀啊!皇军待自己如上宾,在这里吃的住的都比在村里好,自己独身一人,无家属牵挂,为什么要急着回去呢?自己虽然不是什么推拿神医,但彻底治好池田大佐的腰伤那还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的。

他为什么要上赶着这么表示呢?因为判断到了——老鬼子池田派副官陪他吃早饭,那肯定就是不愿放他走啊!对方不愿放他走,不论他多想走那也走不成啊!既然明知走不成,何不顺水推舟给对方点儿高兴呢?将对方哄高兴了,于自己必是没亏吃的事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听罢王文琪的汇报,韩成贵皱眉问:“连去带回六天啊,你不可能整天都为那老鬼子按摩嘛。你得写份文字的报告,否则别说村里人的怀疑消除不了,连我对你的怀疑也难以彻底消除。”

王文琪说:“怀疑就怀疑吧。怀疑我也没办法啊!老鬼子还有别的病呢,不定哪天又把我请去了。文字的汇报,以后一总写吧。”

韩成贵还想问什么,王文琪推说在鬼子军营里夜夜提心吊胆,没一天睡好过,要补觉。说罢一躺,闭上了眼睛。

韩成贵见他根本不愿再谈下去,只得离去。

还真叫王文琪说着了,没过几天,县城里又来了鬼子的摩托兵,二次将他“请”了去。

鬼子副官显出挺高兴又见到他的样子,说池田大佐仍觉身体不适,希望他继续医治。问他有什么要求没有?如果要求合理,他基本上都可以代表长官予以允许。

王文琪说只有一个要求——允许他离开军营,亲自到县城里去抓药,他要亲自为池田大佐熬制膏药,研配丸散。

那鬼子副官更高兴了,说完全可以。说为了他的安全,还要派两名士兵对他加以保护……

鬼子副官走时,对他啪地来了一个立正,居然微躹一躬,口说请多关照,拜托了!……

屋里就剩王文琪自己时,他缓缓坐在椅上,坐得笔直,双臂交抱胸前,头脑中过电影似的,将单独与藤野,与老鬼子池田以及那鬼子副官包括监视他的小鬼子兵、佐艺子等一概敌方人士凭着机智进行周旋的过程全面梳理了一遍,不忽略任何细节。于是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们也是秉性各异的,也有可以利用之弱点。只要自己利用得巧妙,安然无恙地脱离虎口返回村里是大有希望的。树立了这么一种信心,胸怀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