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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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但王文琪究竟是谁,很快也就被看见他的某些人猜到了。他们联想起几天以前韩王村的韩成贵进县城来打听一个人下落那件事。韩成贵所打听的人不是姓王名文琪吗?王文琪不是当年北平的名医,后来在县城里开医堂的王老先生的孙子吗?韩成贵说他被鬼子带入了县城里,想要打听出他的安危死活,不是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很失望地离开县城的吗?那么,这个人会不会便是王文琪呢?八成是他!别八成了呀,肯定是他无疑啊!不是他的话,当下的别的中国人,哪儿找那么簇新的绸衣绸裤啊!而且一双鞋还是皮帮的!县城里除了汉奸特务,没哪个男人还有心思穿得那么油光水滑的啊!何况大部分原本富裕的人家早已被战争消耗清贫了,还有心思那么穿戴估计也找不出那么一套了啊!也就只有王老先生家的后人,还可能从箱底儿翻出那么一套衣服吧?既然他是王文琪无疑了,那么他要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呢?鬼子为什么派两名士兵保卫他呢?甭猜了,他准是投靠了鬼子,当上了高级汉奸了啊!不是听说他在日本留学多年吗?那么肯定是个日本通了啊!鬼子正需要他这样的中国人充当高级汉奸啊!成了高级汉奸了,鬼子当然也要保卫一下的嘛!能为鬼子充当高级汉奸的中国人也并不遍地都是啊!……

王文琪首先要去的地方是药铺,抓药对于他是正事,是得以逛一逛县城的理由。自他从日本回到中国以后,还没在县城里放心大胆从容不迫地走过呢。保留在他记忆之中的,是少年时期的县城印象。能有机会重温记忆,这使他心情大为好转。心情一好,脸上就流露出来了。脸上的表情一开朗,在某些审视着他的同胞的眼看来,那就接近是种春风得意的表情了。

县城并没遭到战火的太严重的破坏。他少年时期的县城印象基本还都保留着。当初守卫县城的是国军的一个团,日军还在向县城挺进的途中,国军那个团已预先撤退了。所以,事实上是,池田老鬼子率领的那一团皇军未交一战就占领了县城。明明占了大便宜,老鬼子当初还特失落——他宁愿通过一场恶战而将县城占领了,那样才更能满足他作为占领者的虚荣心。

王文琪仍从容不迫地走着呢,关于他是谁的种种信息,已经口口相传,迅速散播到他行走方向的前边去了。有些人自己一信了那些信息,转身就加快脚步超过他,本打算买东西或办事的,那时也不买东西不办事了,以尽快将那些信息散播开去为己任。从这一点上说,这一县城里的中国人,爱国心那还是特齐的。在日军的占领之下,他们的爱国心往往也只能那么体现一下——让同胞们都警惕一个已成为日寇走狗的高级汉奸,不能说是并无必要的啊!

等王文琪来到县城里最大的一家药铺,五十多岁的药铺老板也已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一个高级汉奸了。这几乎是不容置疑的。不是高级汉奸鬼子会派了两名士兵保卫他?不是高级汉奸他一脸的春风得意?不是高级汉奸,国难当头,在鬼子占领的县城里,他有心思穿得油光水滑上下簇新地招摇过市?

故他一迈入药铺门坎,老板就绕出案台,双手抱拳,连连打躬作揖,亲热地说三少爷光临,本店生辉,荣幸之至。

对高级汉奸,不管内心里多么鄙视,那也更得殷勤接待啊!

药铺老板一称王文琪“三少爷”,王文琪也认出他来了。当年,这药铺是在王文琪的祖父热忱相助之下才得以顺利开业,逐渐经营到目前有一百平米左右的规模的。自家开医堂,别人开药铺,不以同行冤家即将出现为虑,反而热忱相助,可见王老先生是活得何等豁达仁义之人。说起来,王老先生还是这药铺老板的恩人了。王文琪小的时候,逢年过节,药铺老板是必会拎了礼物前去王家谢恩的,王文琪自然多次见过对方。所以细看对方几秒钟,立刻就将对方认出来了。这一认出故人来,他的心情不仅开朗,简直还十分高兴了。能在县城里见到关系较亲近的人,尤其在他所处的那么一种孤立无助的情况之下,怎么会不高兴呢?

在药铺老板看来,已是高级汉奸的三少爷脸上洋溢着的高兴,分明是伪装的。他请王文琪坐下说话,并亲自为王文琪沏了一杯茶。之后,恭恭敬敬地陪坐一旁。

王文琪问药铺生意如何?

他说生意马马虎虎。兵荒马乱的年月,富人变穷了,穷人更穷了,大多数中国人抓不起药,治不起病了。小疾挨着,大病不治了,索性等死了。只有不大不小的病,相信服几副药准能治好的病,才舍得花钱抓药。而估计靠不花钱的民间偏方也能治好的病,往往也就图省下一笔钱靠偏方治了。说如果不是有着以医济世的信念支持着,真不想开下去了。可关了也不是回事啊,利润再薄,一家老小也在依赖这药铺的收入度日啊!改开饭馆的话,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呀!开饭馆自己也没经验啊!

王文琪无话可以安慰,同情地叹气而已。

两名小日本兵没进药铺,站在门外吸烟。

药铺老板试探地问:三少爷,有一件最令我头疼的事,您也许能帮上忙,不知肯不肯替我排忧解难?

王文琪心想,以我目前所处的情况,能帮什么人排忧解难啊!你指望于我那不是白指望吗?!

可他的处境也不是短短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啊,一言难尽啊!外边有两个小日本兵,也不便直说啊!

所以,他只得问是什么事?先要考虑自己是不是真帮得了。

药铺老板压低声音说,也有鬼子……

王文琪急忙制止:“你指的是皇军太君们吧?”同时就向门外使眼色。

药铺老板立刻会意了,重又改口说,也经常有皇军太君们前来光顾,往往不说什么不问什么,自己一通乱翻,凡认为需要的,左一包右一包,凑凑乎乎包了,拎上匆忙就走。说自己倒不太心疼一些药被白白拎走了。药是治病的,治什么人的病还不都是治病吗?这么想符合佛家教义啊!但话得分两头说不是吗?是药三分毒,中药那也不能不经中医开方就随便服用啊!万一有哪位皇军太君自配自熬,服用出个三长两短,皇军怪罪下来,我怎么担待得起呢?

王文琪更加同情他了,问:你究竟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呢?

药铺老板说三少爷,我哪儿能让你帮明明帮不上的忙啊,那不是成心为难于你吗?咱们这县皇军的最高长官不是池田大佐吗?我只求你跟池田太君说说,约束一下他的士兵,以后别再光临我这小药铺了。他们军营里有医务室有自己的军医啊,他们的军医给他们的士兵开的药,那可都是从日本特运来的西药,服用起来不是百分百放心吗?即使他们的军医偶尔也想给他们的士兵开点儿中药,那也应该由他们的军医亲自光临是不?中医也罢,西医也罢,军医也罢,我这样的民间医生也罢,医对医,不才更负责任一些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呢三少爷?……

王文琪不由反问:可你怎么就知道我能跟池田大佐说得上话呢?

药铺老板也反问:难道你还真的连那么几句话都跟他说不上?那不也是为他们皇军好吗?说那么几句话也不至于太使你为难啊!

王文琪听了,心中明白对方显然是错将他看成什么人了。又想,这也怪不得人家啊,门外明明跟来两个小鬼子兵啊,他内心很委屈,可还是不愿意浪费口舌予以解释。两个小鬼子兵之一是奉命在军营里监视过他那个,那个小鬼子兵究竟能听懂多少句中国话他心中没数,万一解释的过程脱口而出一句不妙的话,恰恰被那小鬼子听入耳中于是汇报了,那自己的性命不又玄而又玄了吗?打算解释的话都顶嘴唇了,又被他吞咽了回去。

他微微一笑,说那自己就相机试试看。那么几句话自己肯定是会替对方说的,至于起不起作用就不敢打保票了。

药铺老板也高兴了。说不需要你三少爷打什么保票了。你答应了,就是给足我面子了,你给足我面子,我就该先谢你一番。

于是起身,又双手抱拳,作揖不止。

王文琪连说免了免了。您是长者,不必这么多礼数啊!您求过我了,现在轮到我有事相求了!

接着就出示了一个单子,单子上列着自己前来所需抓的中草药。而且预先声明,没带钱。多少钱,只能先欠着,以后还。

药铺老板接过单子看看,脸色不太好了,说三少爷你要抓的可都是好药,贵药。

王文琪说是啊,实不相瞒,池田大佐相信我,请我为他治腰扭伤。好药能使他的腰扭伤好得快嘛!

药铺老板心中暗骂:呸!王八蛋狗汉奸!你还有脸那么说!可脸上,却勉强挂出心甘情愿的笑容,起身往案台里请道:那三少爷只管自己取吧!你是要为池田太君治腰扭伤,我再多说别的不是等于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了吗?

王文琪看出了听出了人家是老大不乐意的。可人家再不乐意,他也非得带走药不可啊!

于是他也就不客气了,绕入案台,一样一样该拿便拿,自包自捆。大大小小的纸包捆了两串,又一眼看到铁铸造的药碾子,说这个我也得借用。

人家说三少爷,那是我这药铺离不开的东西啊!一日没它,我这里岂不是等于开饭馆的却没炒勺吗?你叫我不知说什么好啊!

王文琪说我抓的可都是原药,你不借给我药碾子,我没办法加工呀!

药铺老板被他磨得唧唧歪歪的,忽然有了两不为难的主意,告诉他去往何处可以买到小磨。

他也唧唧歪歪地说我买小磨干什么呢?

人家说小磨也一样能将原药磨碎嘛!你愿制膏丸还是愿制丹散,没什么差别啊!——一边说,一边连连往外请他。

无奈之下,他只得率领了两名小鬼子兵去买磨。那卖磨的石匠铺里没小磨了,最小的直径一尺半。那也得买呀。管不得人家脸色那份难看,打了欠条,借根抬杠,亲自捆了石磨,命两名小鬼子兵抬起跟着他。两名小鬼子兵也都气哼哼的,那石磨不轻啊!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保卫他,不是听他指使卖力气的啊!走着走着,捆磨的草绳开了,石磨落地,险些砸了一个小鬼子兵的脚。那小鬼子兵恼火了,骂了一句“八格牙路”扇了他一耳光。那情形,被不少同胞目睹了。同胞们心里都觉解恨——别看你大摇大摆人五人六的,自以为是高级的汉奸就真的高级了?惹得小鬼子兵一生气,还不是照样当街扇你大嘴巴子?!

他也恼火,也用日语将那小鬼子兵骂了一通。那小鬼子兵欺软怕硬,被他一骂,顿时服帖了,没用他发话,自觉地就重新将石磨结结实实重捆了一遍。

王文琪在前,俩小鬼子兵在后,三个又往前走一段路,经过一家饭馆门口。那时已是中午,他犹豫一下,转身朝俩小鬼子兵一招手,领先进了饭馆。他落座了,俩小鬼子兵也抬着石磨走至眼前了,却没敢放下,不知他怎么命令他俩,仍抬着。他过意不去了,和颜悦色地吩咐放下磨,与他坐一桌。

饭馆里人不多。正吃着的几个,见他们仨进来了,吃得匆了,先后离去了。不一会,饭馆里只剩他们仨了。也是老板亲自招待。点头哈腰的,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尽管是鬼子占领之下的县城,一家饭馆既开着,家常菜总还是能炒出那么十几样的。鸡蛋、鸡鸭鹅肉也必定会多少备着点儿的。于是他点了一盘炒鸡蛋、一盘糖拌西红柿、一盘拍黄瓜、一大瓷盆土豆粉条炖鸡块、一盘青椒炒茄子,外加三大碗炸酱面,半斤白酒。预先没说打欠条,怕老板给不好的脸色看,使自己在俩小鬼子兵面前尴尬。他饿了,俩小鬼子兵也饿了。酒菜一摆到桌上,三个之间互相没半点儿客气,自斟自饮,狼吞虎咽。一个丧失了自由的中国人和两个小鬼子兵之间,谁对谁都不愿客气一下啊!转眼间,风扫秋叶般的,菜光了酒光了,三大海碗面条也都吃得干干净净的了。结账时他才说欠着,要打欠条。老板拉长着脸说省了那事吧。您就是打了欠条,我哪儿找您去呢?你就是告诉我去哪儿找您,我敢去那种地方找您吗?不就一顿家常便饭嘛,算我孝敬您了!

他说我不必你孝敬我。我既然没说白吃的话,那就一定会还你这一顿饭钱。不定哪天我会亲自送来!

抛下这番话,扬长而去。那时的他心中有数,相信自己不至于死在日军的兵营里了。仿佛一位孤胆英雄,大步流星,率先走得雄赳赳气昂昂的。

俩小鬼子兵不但吃饱了,还饮了酒,有劲儿了,也高兴了,虽然抬着磨,同样走得脚底板抹了油似的。并且,还高声大嗓地唱起了日本歌。听得他喉痒,也随着唱了起来。

自然这三个成了那时县城里的一景。

望着的同胞皆在内心里暗暗诅咒: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

三个一回到军营,王文琪立刻开始磨药。磨过的,一撮撮搭配了,仍粗糙的加水放入一个陶罐里,磨成细粉的一小包一小包均匀地包了几十包。

他命两名小鬼子兵照看着熬陶罐里的药,自己则回到房间,倒头便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