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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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老鬼子并未介意王文琪那会儿成心显出的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分明的,老鬼子的心里那时也极其放松。他依然以近于温柔的语调问:“我的手,怎样的味道?”

王文琪回答有种富士山香皂与樱花香脂混合的味道。富士山香皂是日本当年的名牌,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家才用得起。而樱花香脂乃是中产阶级以上人家的女子们的最爱。其实他并没闻出什么味道,只不过那么随口一说。

老鬼子微微一笑,点点头,又问:“还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你的,没闻出来?”

王文琪摇头。

老鬼子说:“你的,再闻。”

王文琪又闻了闻,还摇头。

老鬼子说:“是人血的味道。你们中国人的,血的味道。”说罢,也闻了闻自己的双手。

王文琪说:“您肯定经常洗手。所以,我闻不出来我们中国人的血的味道了。”

老鬼子盯着他的脸,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边走边说:“是的。我讨厌血的味道。最讨厌你们中国人的,血的味道。那是,很不好的味道。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还将禽畜的血,以各种方法做来吃?”

王文琪承认自己对他所得出的问题没思考过,更没研究过,不知道。

老鬼子说他们日本人就不将任何禽畜的血做了吃。非但不吃,将肉做来吃之前,要一洗再洗,直至洗得毫无血色和血腥味儿。他说欧洲人也和他们日本人一样,所以,他们日本虽然是亚洲的一个国家,但却开始和欧洲一样文明。因为日本人的血,和欧洲人的血一样,是纯洁的人类的血。说只有血管里流着纯洁的人类的血的民族,才是优等的民族。而世界,最终要由少数优等的民族来统治。

他在王文琪面前站住,将双手举在自己眼前,看着说:“我这一双手,杀死过许多你们中国人。有些中国人,非常的怕我,就像羔羊怕猛兽那样。他们对我们大日本皇军不构成任何威胁,不给我们制造任何麻烦,对我们百依百顺,在我们面前战战兢兢,希望我们别杀他们。但是,他们有时怕我怕得,使我大大的讨厌。所以,我的,一讨厌,就杀死了他们。你们有另一些中国人,却往往的,偏要在我们大日本皇军面前,表现出一点儿都不怕我们的样子。那种样子,敌意的,大大的。我们大日本皇军,绝对的,不能容忍你们中国人,敢于那种样子。所以,他们的,必须死了死了的。统统的,死了死了的。还有一些中国人,是对于我们很危险的,抗日的分子。那些中国人,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眼中的,肉中的,什么什么的,王,你的说。”

王文琪看着他的脸平静地说:“眼中钉,肉中刺。”

老鬼子拍拍他的肩,微笑道:“对的。他们,仇恨我们。所以,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两句中国话,我的,会说。由你的说,是因为,有些中国话,我的,喜欢听你的说。我们大日本皇军,当然的,也大大的仇恨,仇恨我们的中国人。我们一旦抓住他们,肯定要,那个那个……高级的厨师,做一道好的菜肴一样地,折磨他们。如果,用两三个字的中国话,应该,怎么样的说?”

王文琪想了想,以反问的口吻回答:“认真的?”

老鬼子摇头道:“不不不,比认真的,更认真的。”

王文琪:“仔细的?”

老鬼子:“你的,帮我想起来了。不要仔,只要细。细而又细,细细的。我们要,细细的,折磨他们。细细的,顶好顶好的中国话。文艺语言的,大大的是。就像作诗那样,绘画那样,刺绣那样,细细的,细细的,折磨他们,使他们,成为出卖自己人的叛徒。如果他们很坚强,那就一直将他们折磨到死为止。折磨坚强的中国抗日分子,是细细的一种,很艺术的工作。我的,喜欢。如果他们不坚强,叛徒的,做了的,我的,还是要,杀了他们。叛徒的,我的,大大的不喜欢……”

老鬼子一转身,从刀架上抓起了他的军刀,并且将刀从鞘中抽了出来,将刀鞘朝王文琪一递。王文琪默默接过刀鞘,默默放在架上。一转身,见老鬼子双手握刀,刀尖对着他,几乎触到了他的心口。

他朝旁边闪开一步,平静地说:“太君,这很危险。”

老鬼子再次将刀尖对向他心口,也平静地说:“王,你的,闻闻。”

王文琪就俯下身闻了闻刀尖。

老鬼子:“怎么样的味道?”

王文琪:“血的味道。我们中国人的血的味道。”

其实,他不可能从刀尖上闻出任何味道。

老鬼子举起了战刀。

王文琪微微扬起头,斜望着那把杀死无数中国人的战刀,像乐队队员望着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镇定得近乎白痴。

老鬼子开始绕着他转,边问:“你的,死的不怕。”

王文琪也随着旋转身子,边回答:“太君,我非常怕死。但是我知道,太君舍不得杀我。因为您说过,您喜欢我。您现在只不过是在跟我开玩笑。我想,近来您一定太寂寞了。”

高举在王文琪头上的战刀终于垂下了,老鬼子笑道:“王,你的,大大的会说话。我的爱听,杀你的,不会。你的,相信吗?”

王文琪自然只有点头的份。

老鬼子将战刀在手中一倒腾,刀柄对向了王文琪。

王文琪问:“太君是允许我接过来吗?”

老鬼子也点头。

王文琪就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战刀。

而老鬼子则从刀架上拿起了刀鞘,比比划划,教王文琪怎样用战刀杀人。怎样怎样,一刀直劈下去,一个人(当然是一个中国人)会从头顶被直劈至腿叉;怎样怎样横挥一刀,一个人的头颅会从颈上被削掉;又怎样怎样,一个人的头以及一边的肩连同半部分胸脯,会被一刀劈为两半。他用刀鞘比比划划的,王文琪也用战刀比比划划的。那时的王文琪,战刀在手,一边仿佛很认真地学,一边暗自寻思,该用老鬼子教的哪一种方法,将老鬼子一刀结果了。依当时的情况看,杀死老鬼子,他有九成的把握。但自己要想活着离开军营,那可就连半成的半成的把握也没有了。而且,自己将肯定死得比老鬼子更惨。虽然他表面看去学得很认真,内心里杀死老鬼子的欲望却一念强过一念。但同时,一想到因为自己的行为,不知会有多少个村子将被血洗,有多少中国的男女老幼将被屠杀,理性的堤坝在他头脑中也越筑越牢固,一道又一道,始终将那杀死老鬼子的欲望围困住,不使那欲望在自己头脑中形成不可阻挡之势。居然,由于那一道又一道理性堤坝的作用,极想杀死老鬼子的欲望,竟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到后来,只是在学着杀人了。他脸上淌下汗来。他的上衣湿了。他每劈砍一次,有汗珠落在地上了。渐渐地,他开始喘息了。因为,杀死老鬼子的欲望虽然平息了,老鬼子始终是他的杀人靶子这一点,却分分钟都不曾改变过。而老鬼子不同,双手握的是刀鞘,没什么分量。只不过是象征性地比划,当然既没出汗也不气喘。

终于,教练老鬼子叫停了。

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的王文琪,低下头,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双手将战刀呈还给了老鬼子。他直起腰抬起头时,见副官和佐艺子的身影,一左一右闪在窗子的两边向屋里偷窥。

老鬼子将刀握在右手中,命王文琪挽起一个衣袖。王文琪照做了。老鬼子抓住他那一只手的腕子,横刀于他臂上,从刀的中锋一直切移至刀尖,王文琪的臂上即没皮开肉绽,也没出一滴血,只不过留下了一道白印儿。那柄战刀没开过刃,并非老鬼子的战刀,而是一柄摆设刀。

王文琪的整个心像被老鬼子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不能跳了。但那只不过是一两秒钟的事,他随即微微一笑,态度卑恭地说:“太君,我也只不过配用没开过刃的刀向您学习杀人。”

老鬼子也微笑了,夸奖道:“王,你是个好学生。”将刀插入鞘中,放于架上。之后,盘腿坐于矮茶几旁,招手示意王文琪也坐下。王文琪坐在他对面后,背对窗子的老鬼子举起右手又一招,佐艺子转眼进了屋,为王文琪和老鬼子各自沏上了茶,转眼又飘出去了。

二人各自喝了几口茶后,老鬼子说:“王,我的,派人调查过。你的,东京大学博士的,情况真实的是。你的老师,在我们日本,受尊敬的,大大的,这个情况,也是真实的。但,你的老师的老师,与大日本帝国天皇的启蒙老师,任何关系的没有。你的,编了一个大大的谎言。说,为什么?”

老鬼子居然为了自己这么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自从和鬼子们有了“亲密接触”,王文琪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了)派人回到日本调查了一番,是王文琪万没想到的。谎言既已被当面戳穿,除了从实招来,他再就没辙了。于是,他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采取“坦诚相见”的策略了。

老鬼子听他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地陈述了一遍前因后果,不动声色地说:“那个韩柱儿,胆敢冒犯皇军,应该被烧死。你的也为他冒犯皇军,罪行大大的。”

王文琪就替自己辩护。他说太君啊,我并非要冒犯皇军呀!藤野命我跪下,我乖乖地跪下了呀。命我擦他的靴子,我也乖乖地擦了呀。他将我带走时,我丝毫也没反抗呀。到了碉堡里,我不是将我们中国的国家机密,也就是做高粱米饭要放碱的机密泄露给他了吗?我还教了皇军的炊事兵种种粗粮细做的法子呀。一切事实足以证明,我是愿意与大日本皇军交朋友的呀。为了一只小猪崽,就下令烧死一个中国的乡村青年,这么做没有太大必要嘛!说明藤野那厮头脑里缺乏大局观点啊!……

老鬼子双眼一瞪:“那厮的,什么意思的?”

王文琪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赶紧往回找补。他说那厮在中国话中,是对鸟人的一种统称。鸟人嘛,在中国话中,泛指种种智商不高爱犯冲动的人,“二杆子”是其中的一种人。结果是,越解释,老鬼子越加听得云里雾里。越听不明白,越一再地追问。王文琪则举《水浒传》中的人物为例,说李逵就是个“二杆子”。所以,也是鸟人。也可以被叫作那厮。

老鬼子终于有点儿明白了,颇有同感地说:“藤野军曹的,优秀军人的不是。他的头脑,猪的一样。”

王文琪说:“太君,这种话只有您可以说,我是绝对不敢那么说的。其实,我并无贬低藤野君的意思。我只不过觉得,他作为您的部下,如果能多学习您的大局观念,那对于皇军是有益的啊!”

老鬼子被奉承得很舒服,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王文琪暗自庆幸自己又逃过了一劫,也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不料刚一笑,老鬼子出其不意地又问:“你的,恨皇军吗?”

王文琪立刻低下了头。怕因老鬼子的话,使自己脸上出现了根本难以掩饰的深仇大恨。而只要出现了一点点,那也肯定能被老鬼子看出来呀。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应该怎么回答呢,听到老鬼子又说:“抬起头来!”——其声严厉。

王文琪怎么能不抬起头呢!他直视着老鬼子,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老鬼子:“说!”

王文琪:“恨!”

老鬼子:“你的,把心里的恨,统统说出来!”

王文琪:“你们的炮弹,炸平了我父母的坟!炸毁了我的家宅,使我现在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了!如果我竟然不恨你们,那我不是一个鸟中国人了吗?!”

老鬼子:“继续说。”

王文琪:“说完了。”

老鬼子:“你的,最主要的恨,没说。”

王文琪冷笑道:“我知道,太君是想从我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皇军没完没了地杀我们中国人,一个省又一个省地侵犯我们的国土,我心中到底是恨,还是不恨?”

老鬼子:“对。”

王文琪:“更恨。”

老鬼子:“说下去。”

王文琪:“我恨我们中国的军事力量很弱,皇军太强大。目前这样的抵抗,等于用鸡蛋砸石头,结果对于我们中国,当然是浩劫,是苦难。所以,恨也没用,我这样一个具体的中国人,莫如与你们皇军搞好关系,那就兴许还能活到战争结束的一天。我是个极其怕死的中国人,我只能苟且偷生。”

老鬼子:“说完了?”

王文琪:“说完了。”

老鬼子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极其响亮,于是窗外又出现了副官和佐艺子的身影。他亲自为王文琪续茶,居然对王文琪肯于当着他的面说真话的态度表示感动。

“王,你的,问题看得很清楚。头脑,冷静冷静的。你们中国话,怎样来说你这样的人?”

老鬼子甚至以茶代酒,示意王文琪举起杯,互碰了一下杯。

王文琪呷一口茶后,一脸卑恭之相地说:“我们中国有句著名的古话,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君是想借这句话来夸我么?”

老鬼子笑道:“对,对!正是这句话。你的,俊杰的,大大的是!我的,希望你的,要多多的,经常的,对你们不识时务的中国人,说你刚才那些识时务的话!”

王文琪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太君,我早已经那么做了。更多的中国人听了我的话,就会和我一样活下去了。战争总是会结束的,少死一些中国人,对中国是幸运的。”

老鬼子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